华夏二年,11月24日,平江府。
松江之上,一艘挂着江南公司旗号的白鹿级蒸汽运输船正在东行进着。
松江即后世所称的苏州河、吴淞江,是连接平江府与嘉兴府的重要水道。多年前,此江受困于沿岸居民填河造田和水脉的自然变化,淤积严重,水患也严重。但平江府自治后,松江水情关系到当地大族和豪商的切身利益,他们便凑了一笔钱出来,重新疏浚河道、修建堤坝,如今已经小有成效。
现在,江南常见的小型船只已经能在松江之中畅行无阻,船夫摇着橹或撑着竿,轻松就能将几十石货物运输往各地。甚至一些中型沙船也能进入,更别说专门为浅水设计的白鹿级了。
时过冬至,即便是江南的天气也有了凛冽的寒意,而且因湿度更大,冷起来更是难受。
一阵江风吹来,有如刀子割在脸上,甲板上拥挤的移民们打起了哆嗦,尽可能裹紧了自己的衣物。
“哇……!”
雷川的幼儿突然大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往母亲的怀里钻。可是他的母亲现在同样受困于寒风,青着嘴唇不断打着哆嗦。
雷川见状,一手拉紧了包袱,另一手将妻子抱紧,试着尽可能保暖,然而收效甚微。
十几天前,他带家人在吴县职介所报名参加了移民项目,又在那处大院住了几天,然后就跟一批移民一起,上了这艘船,前往东边的上海县。到了那边后会如何尚未可知,至少现在这寒风是挺让人难受的,雷川不由得对前路产生担忧,心情忐忑了起来。
这时,他们后方不远处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咳嗽了一声,说道:“这位兄弟,你们带着孩子,怎么不多穿几件啊?”
雷川回头对他点了点头致意,尴尬地道:“要是有那富裕,何苦来这海上打拼啊。”
男子笑了笑,道:“也是。”又把身子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拍了拍旁边的甲板,道:“看你携妻带子,也不容易的,过来暖和暖和吧。”
雷川不明所以,但见此人面相和善,语气还算真诚,便将信将疑地带妻子往那边靠了靠。果然,一靠到那边的壁板上,确实就感觉背后有丝丝暖意传来。
原来这壁板后面就是烟囱,现在船舱里的锅炉正全力烧着,热量自然就漏了一点出来。
寒冷驱散了一些,孩子也不闹了,雷川立刻对那名男子致意道:“这位大哥,真是谢谢你了!等浑家暖和一会儿,就让大哥回来……不知大哥怎么称呼呢?”
男子靠在船舷板上,摆手道:“挪个窝而已,一点风我还扛得住。我叫沈元正,家里行大……你就叫我沈大哥吧。”
“是,沈大哥。”雷川再次对沈元正表示了感谢,然后又问道:“大哥是怎么来了这移民呢?”
沈元正看了看他,又瞥了瞥他身后的妻儿,叹道:“唉,要是能好好过活,谁愿意呢?我本是吴江人,也曾有几亩薄田,成了家。成亲前几年,娘子一直没有身孕,后来好不容易怀上了,五个月的时候又染了重病,四处求医,典房卖地给她治病……最后病没治好,家产也没了,走投无路,只能听人指点,投了这夏国的移民了。”
雷川听了他的诉苦,感同身受,也跟着他一起长吁短叹起来。
周遭其他移民,有男有女,听了他俩的诉苦,同样被触动了心弦——肯冒着有去无回的风险来了这移民船上的,哪个不是吃尽了苦头的?
现在他们就一人一句,讲述起了自己的悲惨遭遇。什么被乡绅强占了田产、欠了债利滚利还不上、男人嗜赌输光家产只能逃出来、妻子被流氓调戏愤而动刀最后夜奔……应有尽有。
“这杀千刀的世道啊!”雷川眼泪不断流着,情不自禁骂了出来。
甲板前方的桥楼上,江南公司的工作人员一边掌着舵,一边听着后方的人生百态,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不是第一趟跑这样的移民任务了,类似的场面见识过了不少,都是些穷苦人,也该发泄发泄,骂过了,哭过了,哭累了,也该重新开始了。
果然,哭声越来越大,然后又逐渐平息,最后停了下来,只余一两声抽泣间或响起。
而船只顺水东行,也逐渐接近了此行的目的地,上海县。
此时,掌舵的这个中年人就回头喊了一句:“好了,要到了,过去的都过去了,将来有你们的好日子!”
移民们听了他的话,虽说也没什么根据,但还是像抓住水上的稻草一样相信了他。毕竟,他们此时已经一无所有,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希望了。
松江下游逐渐宽阔,接入了南北向的黄浦江之中,再一路出海。这两江交汇处的南岸,是新设的上海县城所在,虽说已经置县,但并未修建城墙,任由民间自行修建的道路和屋舍在江畔随意铺展着。而江东岸,则更为秩序井然,因为那边是江南公司经营多年的浦东商站所在,周边设施规划得更为细致。
这艘移民船就径直向东,停入了浦东码头之中,然后在港口人员的协助下,将移民们送去了占地颇多的浦东职业介绍所。在这个江南最大的职介所中,来自各地的移民汇聚,重新休整清洁梳理,前往需要人手的各地。
进入这里后,雷川夫妻被分成两行,雷川抱着儿子跟着一帮男移民在排队,而妻子秦氏排到了右边的女队里。
双方骤然分离,心里忐忑,在队伍中不断打望着彼此。过了一阵子,秦氏随着队伍走到一处柜台前,柜台后面坐着一名穿着干练青灰色裙装的女工作人员,当秦氏把捂热的证件放到桌上后,她看了几眼,就问道:“秦氏?有名字吗?”
“啊?”秦氏不明所以,唯唯诺诺地道:“我家男人姓雷,我就是雷秦氏。”
工作人员摇头道:“不是这个冠姓,我是说,你没小名吗?”
当下风俗,女子成亲后对外人只称姓,名字只有丈夫和父母才能称呼,若是被外人得知了,可是羞耻的事。不过当下的礼教尚未有明清之时那般严苛,秦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小声道:“母家称呼,秦四娘。”
工作人员点了点头,在纸上写了写,又看着秦四娘的证件道:“……是新项目,往西北去的。那边天冷,既然如此,就批你一套加厚冬装吧。”
秦氏不明所以,只见她在证件上画了画,盖了几个章,然后又还给了她。之后,她就懵懵懂懂跟着队伍继续前行,在一处温暖的大澡堂洗了个澡,然后又领到了一套新衣服。
令她惊喜的是,这套新衣服虽然样式简单粗陋,但里面塞了厚厚的棉花,穿上去温暖无比,仿佛回到春天了一般。这令她欣喜无比,紧紧地抱住这件新衣,感觉终于有了盼头。
只是,接下来,她被和其它一批女移民送进了一处上下床宿舍中,没说要她们怎么办,只让她们好好呆着。其余室友们得了新衣欢喜,叽叽喳喳交流起来,只有秦四娘急了,丈夫和儿子去哪了?
她坐在自己的床上,如坐针毡,越想越急,几乎要哭了起来。室友们看她情况不对,也打听起来,知道情况后,就一起敲起了门,招来外面的女护卫询问此事。
“你是成了家的?”护卫看了看秦四娘,摆手道:“不用急,晚饭的时候会让你们见面的。”
“哦……”秦四娘仍有些担心,但有了明确的盼头,还是安定了下来,回头又向室友们道谢。
果然,过了一阵子,她们被叫了出去,拿着发下来的木碗木勺,去食堂打饭了。
食堂之中香味四溢,秦四娘领到了一份糙米,又浇上一勺青菜炖豆腐,站到一边匆匆扒拉了起来。移民们都是苦惯了的,骤然得到一份好饭,没多久就吃干舔净了,然后又被带回宿舍中去。唯有秦四娘被留在了食堂外,等了一会儿,就见一队队的女移民过来吃饭又走,间或有几人被留下和她站到了一起,其中还有些带着女儿的。
再过了一会儿,才见男移民过来吃饭,一队队过来,她期盼了好久,终于见到了抱着儿子的雷川。
“娘子……”雷川也看到了,不自觉地踏出一步,离开了队伍。结果被守卫发现,用棍子赶了回去。“急什么,先吃饭,待会儿自然会让你们会面的!”
秦四娘只得继续伸长脖子等着,而雷川见了妻子,心中安定,进去吃饭都轻快了起来。
匆匆吃完,室友被带走,雷川被留了下来,终于有机会会面了。他右手抱着儿子,左手端着碗,见了小别半日的妻子,竟抽起了鼻子,不知说什么好。
秦四娘也心情激动,看了看守卫,见不阻拦,就跑上前来,要从雷川怀中接过儿子。不料雷川没让她接,而是把左手的碗塞给了她,道:“刚才伙夫见我抱着小牙,就给了碗豆浆,现在还热着,你快喝了补补。”
“啊,那可得谢谢人家。”秦四娘将碗接了过来,看着里面白花花豆浆,尝了一口,正欲再喝,又放了下来,“这是给小牙的,可不能我喝了。”然后就拿出勺子,舀着豆浆吹凉,一口口喂给了儿子。
身边的其余夫妇也陆续团聚,各自分成小团聊了起来。周围的守卫没有打扰他们,直到夜色降临,才咳嗽一声,将他们男女分开,带回宿舍。
相见不久,夫妻们仍依依不舍,但这次也没什么抗拒。能给他们暖衣热食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天,待到第四日,当他们已经对宿舍的木板床和食堂的饭菜产生了感情的时候,他们终于被指令收拾好行李,出了住处,排成行列,来到了港区。
雷川排在队伍中,看到妻儿就在隔壁不远处,松了口气,然后又抬头看向了前方的大船——这是一艘旧烈焰级加装小型蒸汽动力单元改装成的机帆船,在当下的华夏机动舰队中并不起眼,但对于雷川这些一辈子没见过大海的人来说,这等好几层楼高的巨舰,仍是他们想象都想象不出的庞然大物。
“嘟——”
一声汽笛从船上传来,一名穿着制服的华夏人从舷边探出头来,对他们招呼道:“走了,入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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