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彭城,州牧府邸之内,一众官员静立在堂下。
徐公坐在堂上,手里拿着的,全是参韩镜文的书折,密密麻麻。
他将韩镜文召回来,一个是因为韩镜文行事确实过于酷烈了。
陈老爷子徐公早年便认识,是个清廉之人,也是个老好人。怎么就把这样的人给逼死了呢?
于情何忍,人一老,却是越难下狠心了,徐公如今已经年近八十,常常感到力不从心。
想当年,徐州是一盘散沙,徐若望只身前来,压服四方。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那个时候,他是何等快意。
当年宏朝本已经走向下坡路,各地将出现藩镇割据,门阀为患的末代景象。
但幸得当今皇上励精图治,中兴大业,方才安稳局面。
只是皇上如今也老了,灵气复苏以来,听闻皇帝在寻那长生不老之术,要做万世帝皇,惹得朝中非议纷纷。
徐公也需得为后人着想了,这次用韩镜文,是他对徐地豪强最后一次试探。
未曾想,各地反响态度十分强硬恶劣,且有不少官员也为豪强说话,如果他再年轻二十岁,必然让这些庸官全部滚回家去,大改徐州州政。
但眼下,却没这个雄心了。这也是他召回韩镜文的主要原因。豪强有佛道庇护,只能缓缓蚕食,不可手段过激。
扬州与徐州接壤,境关常有妖魔相扰,朝廷还得分出大军,兵陈疆土,可谓内忧外患。他不愿再多生波折。
“今天召大家来,是想问问韩镜文的事情。”徐公缓缓说道。
“徐公,下官有话要讲。”一官员出列道。
“说吧。”
“各地积欠税银是需追缴,但韩镜文为了一两银子羞辱老状元,还有陈学仁之死,也因为他追迫太甚,这样的酷吏,不惩治实难服众人心。”
场中有不少人,与豪强有勾结牵连,利益息息相关。还有不少人,也没还那税银。
于是众人皆称:“我等也是这个看法。”
徐公面色不变,问道:“韩镜文来了吗。”
“臣在。”韩镜文走出。
“王元说的可是实情?”
“总是臣处事操切,任凭徐公惩治。”韩镜文也不辩驳。
如今既然徐公将他召回,那便是不再追究欠银之事,为安众心,他必然是得受罚的。
韩镜文之前也被罚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但只要徐公还有要他做刀的心思,便会启用他。
但只怕这一次,徐公是想要收手了。
“做官和做人是一个道理。做事固然要怀一点仁恕之心,为了一两银子,挖心刺骨百般羞辱斯文,圣人教你的恕道呢?”
“革去韩镜文州牧特使的差使,在沛县以县丞任职。”
徐公这话一说完,当即有不少官员面露喜色。
“徐公,韩镜文毕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追缴欠银之事本是苦差,若他为朝廷尽心竭力也要受罚,今后何人还敢为朝廷办事。”
竟然有一人愿意为韩镜文说话。
此人叫做柳学宁,是州牧幕僚之一,平日里素来与韩镜文不和,今日反倒为他说起话来。
“韩镜文的事不要再说了。”徐公态度坚决,众官缄默。
“徐公以仁德治徐州,以恕道教化臣属,我等不胜钦服。”
场下有两位官员称赞徐公,喜形于色。
“尔等以为我处置韩镜文,仅是因为他处事操切吗?”徐公面色渐变,神情冷厉。
“闫方。”
“臣在。”
“马保国。”
“臣在。”
“雷垒。”
“臣在。”
“你们三个人的钱还了吗?”徐公冷冷问道。
“臣等正在想方设法凑钱还款。”马保国大汗淋漓,惶恐道。他本想拍徐公马屁,结果多此一举,画蛇添足,这马屁拍错了地方。
“可恶!”徐公大怒。
“你们还要借款还钱?你们哪一个不是住的是豪宅门府,哪一个不是纳了多少房小妾。”
“闫方,你不缴税银,反倒用十万两银子到民间放高利贷,这些年也捞够了吧!”
场中三人皆跪伏,不敢说话,如坐针毡。
这些官员真以为徐公什么也不知道么?简直混账。只是许多关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打死一两只苍蝇于大局无补,他方才未亲自动手罢了。
“像你们这样的贪赃枉法之辈,圣人的恕道,难道是为尔等所设的么?立即给我拔翎夺顶,交督查司和府衙严加审讯!”
随着徐公这一声厉呵。三人当即被带走,场上无人敢为其求情。
众人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曾经豪气云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枭雄。他们才想起,徐公养望多年,不曾流露桀态,但骨子里还是一方雄臣,代圣封疆,不是可以随意唬弄之辈。
此事议完,众人退出州牧府。
“徐公是不准备再用韩镜文了?”
内堂,仅有柳学宁与徐公在场。
徐公摇了摇头道:“韩镜文此人过于酷烈了,可以当一把快刀,斩去乱麻。但徐州如今需要的不是一把快刀。而是精微之刀。”
“韩镜文为我,不,准确地说是朝廷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在徐州得罪了那么多人,只怕往后的日子不好过。”
“我知道他素来清贫,家无余财。你从我内库中调出三万两银子给他,让他往后生活不要太拮据才是。”
徐公念及韩镜文往日苦功,吩咐道。
柳学宁称“是”,缓缓退下。
韩镜文对自己结局早有预料,也不意外,准备收拾行囊,往沛县任职。
他看到徐公送来的三万两白银,露出苦笑。若他真的是为享受荣华富贵,这些年早已经捞够本了。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清贫并不代表就是穷苦,他乐在为事为民之中,自得其乐。哪怕有时候受到误解,可他本来也不是在乎虚名之辈。
倘若青史之上说他是个酷吏,那便由得那些儒生去说便是,他韩镜文只要问心无愧即可。
自下邳回来前,韩镜文给陈老爷子上了一炷香。
陈老爷子是老好人,因还不上税银自杀,他难道不心痛么?心痛。但不能因为心痛就以私废公,不然何以服众。
正当他欲往沛县一行,忽然感觉心口一痛,当即吐出一大口血,昏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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