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么多年了,除了冯家的女孩子们,我还从来没有真正在其他人面前现过身——你也还是头一个,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是第一个把你逼到绝境的人?”
“年轻人话不要说太满。”老人低声道,“你能走到这一步确实难得——意识到六种与灵识属性相匹配的死亡和对应的献祭阵法可以彻底消解我魂魄的信使,你并不是头一个。”
“是吗。”
“当然了。”老人笑吟吟的,“你的主子——同为天道,他碰不了那个阵法,只能把事情交给你们来做,可是要献祭那么多无辜的人,让那些个百姓一个个心甘情愿的赴死——”
“同为天道——”瑕盈眉头微颦,他几乎立刻就抓住了这个词
“不要急,年轻人。”老人低声道,“先听我把话说完。”
瑕盈拧着眉头望着眼前人。
“祭祀这种事,心软的人做不了,可心硬了,做着做着就入了魔,变成了贪权的恶人——尤其像你们这种在承接天道授命之后自有代价的信使,想在旷日持久的忍耐中,压抑向追随者索取更多的愿望……就更难了。
“而一旦信使失格,染指祭祀,被献祭者再虔诚,也没有用了。
“你是头一个,手上沾了那么多血,还能心如止水的信使。”老人笑着道,“你既然指名道姓地想见我,那我就出来见一见,又有何妨呢——更何况我也好奇,能把事情做到这一步的,究竟是什么人。
“因为这个事情,它真的是,很麻烦呀。”老人望向眼前属于冯黛的光棱,“你看看,你看看……我原本以为上一次把冯家其他女孩子们的枷锁都挣断了,就能上去了,结果阿黛化身的剑根本纹丝不动。
“小子,知道为什么吗?”
瑕盈没有说话。
“因为阿黛是在完全知晓我的遭遇的情形下,仍以极为决绝的心念献出她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对我的束缚——你的主子真是狡猾啊,他知道暂时凭他自己奈何不了我,所以就用这种卑劣的伎俩,用我自己的血脉来封印我自己……”
老人传来几声枯笑,但语气之中却丝毫没有对瑕盈的恼怒或是憎恨。
“冯家的祖母没有被你蛊惑。”瑕盈低声道,“她作出了……正确的选择。”
“是不是正确的,你做不了这个判断。”老人轻声道,“她在最后一刻,选择了还活着的人,但却背叛了所有死去的女孩子——你听不见吧,我每天都在六符山,在这里听山底的哭声。”
“命运原本,也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
“命运?你和我讲命运吗。”老人笑了笑,“难道你以为世上真的有既定的命数这回事?小子,你确实有一些本事——但你真的,太年轻了,我们不提别人,就单说说冯家。
“你是以为冯家每一代的姑娘里,究竟是谁要献祭,是你所谓的天道在他们出生之时就定好的命数吗?根本不是……”
“……”瑕盈微微眯起眼睛。
“你以为你的天道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什么都能算尽吗?我告诉你,他算不尽——
“他需要冯黛这样怀着真心的人,需要她们的血,但他根本算不着究竟谁的心更诚挚,所以他只能等。起初是等着每一代里的女孩子长大,然后在她们之中挑挑拣拣,看看谁最肯为了这世道白白牺牲自己。
“可后来不出几代就没有人再愿意了,他又转向去挑选浸着感情的山海誓——这多少算他聪明了一回,这可比先前直接挑人献祭的办法好使多了。
“到头来,谁与丈夫的感情更深,谁的山海誓更有力,那么谁就是下一个被选中的祭品。
“更可笑的还不是这件事——他在人定之域的幽都山上都已经留下了冯嫣的姓名,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汲真,杀了冯嫣就能突破当下的境界,想引汲真上钩,他也好用这食了我血脉的妖狐,炼成克制参商的利器。
“结果呢——这两个人相爱了……”
老人发出了一长串快乐的低笑,过了很久,才终于停了下来。
“每次想到这件事,我都觉得笑出了眼泪——上一世没有你,他输得一败涂地,这一世多了你,难道一切就会改弦更张吗?小子,他太高看他自己,也太小看我了。”
瑕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的老人。
“不信?”老人轻声道。
“如果我是这么容易动摇的人,就不会在今日来见你。”瑕盈低声道,“但我确实有很多事情都没有想通,所以想听听将军的版本。”
“愚不可及。”老人嗤了一声,“冯稚岩早就死了。我也早就死了,在我被压在这里的四百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人间——不久前有个小姑娘,带着一个小伙子来到这里,她只是看了看这里的墙壁,就道破了天机,不像你。”
“也是冯家的女儿?”
老人不置可否。
瑕盈抬头望着老人,“如此说来,你与天道的结怨,并不是从四百年前开始的……似乎更早?”
“你起来。”老人道。
瑕盈应声而起。
“往左走,对,再往左走,”老人轻声指路,瑕盈随即迈步,“现在面向墙壁,往你右手边走几步——过了,回来一些。”
瑕盈站定,在他面前,岩壁上如同符咒一般的文字纠成了一团,早已不可辨别了。
“你看。”
岩壁上,某一段文字泛起金色的光芒,变得无比清晰:
古时,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伏羲先圣仰观天象,俯察地理,因夫妇,正五行,始定人道,民始开悟。
在瑕盈读完这一句之后,泛着光芒的金色小字熄灭,而后另一段文字又再次亮起。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
这一段文字短暂浮现之后,紧接着另一段又亮起:
君臣之道,造端于夫妇。
墙壁上的文字彻底熄灭了下来,它们的结构再一次变成黑黢黢的沟壑。
“有什么想法?”老人问道。
“不过是最普通的纲理伦常罢了。”瑕盈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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