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主被和尚的冷漠气得要命,心想你不仁我也不义,冲着监斩官不耐烦道,“午时三刻这么久吗?还不行刑?”
监斩官看向燕国公,对方拢着袖沿,似乎在正午的阳光中昏昏欲睡,但监斩官仍旧看到了他细微的点头动作,于是慢慢抽出了木牌。
“不——”
撩开帷幕看到这幕的琳琅骤然失声,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捂住了嘴巴。
“你最好不要闹出动静。”
燕昭烈警告道,“你没看见老头子在上面吗?他要是见你这样披着头发、衣冠不整地出现,却是为一个私通的和尚求情,你知道到时候会是怎样的下场?”
她并不听从,剧烈挣扎起来。
而燕昭烈早就有所预防,一手紧紧箍住她的人,死死往马车里面拖去。
藏蓝色的帷幕重新落下,掩盖了那灿烂得过分的阳光。
也掩盖了那扑面而来的血腥。
“滋——”
燕昭烈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对方的尖锐细牙狠狠咬在了他的掌心肉上,传达强烈的恨意。
她想以此摆脱他的禁锢。
可惜燕昭烈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孩了,进了金卫营之后,他受过的伤多不胜数,像这种咬一口血印的根本不放在心上。
此时远远的人群发出惊叫声。
一切已成定局。
琳琅失魂落魄,浑身被抽空了力气,软软滑进了燕昭烈的怀里,如同死了一般。燕昭烈心头一跳,连忙去抚她的脸,触摸到的是湿漓漓的泪水。
起先是低低呜咽着,后来突然崩溃。她哭得撕心裂肺,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不断流淌进头发与脖颈的衣襟细缝里。燕昭烈从来没有见过琳琅这么失态的模样,就算是在白马寺被他撞破秘闻,她也只是慌乱了一会儿。
“你、你别哭了……”
燕昭烈不知为何,心脏被绞进了一段细线,曲曲折折,稍微一扯就是疼得厉害。他试图将琳琅扶起来,可她此时的力劲极大,竟然挣脱开来。
琳琅哭得声嘶力竭,身子在马车上翻来覆去,垫在后面的软毯被揉磨得不成样子。她一只手握成了拳头,使劲锤着心口,仿佛里头有吸血的蛊虫在钻动着,钻得她肝胆俱裂。
一只有力的大掌紧紧裹住了琳琅的手,阻止了她这种近乎自残的行为。燕昭烈也躺了下去,一手绕过她的脖颈,把人紧紧搂在了怀中。不到片刻,温热的眼泪瞬间浸湿了他颈下的大片衣裳,她的身体甚至呈现了抽搐的状态。
燕昭烈难受得要死,一遍遍抚摸着她的后背,让人能顺过气来。
“不哭了,听话,不哭了,你会哭坏嗓子的。”
他碰着她的额头,罕见流露几分少年人的温柔,“听话,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过去的。”
琳琅的整张脸被迫埋进青年的胸膛,微微睁开的眼有别样的意味。
没错,一切终将过去。
李琳琅出嫁以后,还没一年,那个衣冠禽兽的丈夫就露出了真容,在一次酒宴迷昏了她,送到了他好友的房间里。等她醒来,木已成舟,李琳琅恨不得咬舌自尽,可这个念头闪过,她又想到了家中疼爱她的长辈,把轻生的绝望情绪压下去。
她趁着那官员还没醒来,连忙逃离了,也亏她运气好,找到了一个狗洞,顾不得什么大家主母的礼仪,立马钻了出去。
狗洞外面连接着街道,她浑浑噩噩,竟撞进了从皇宫讲经回来的一队僧人之中,为首的正是那位高才博识的大德名僧释镜澄。
这时的释镜澄二十七岁,已是家喻户晓的白马寺方丈,世人将他神化,说他是真正的佛陀转世,渡化世间苦难。李琳琅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由得悲从中来,看到释镜澄,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强忍着耻辱,想向他求救。
在李琳琅的观念中,释镜澄跟二妹李朝云的关系很好,虽然如今的李朝云贵为皇后,但始终是李家的人,她们是姐妹,想必大师会看在她皇后妹妹的面子上,雇一辆马车送她回娘家,她现在精神绷到了极限,急需要父母的抚慰。
然而对方见她靠过来,却颇为冷淡,径直从她身边穿过。
这一举动,让李琳琅刚要说出口的话就冻在了喉咙里。那些僧人看释镜澄头也不回走了,也对被排斥的李琳琅隐隐流露出鄙夷的神色,将人视为瘟疫,也连忙绕着她走了。
李琳琅呆呆站着。
释镜澄永远也不会想到,因为对李朝云的信任与欣赏,他在对方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对她的嫡姐抱有偏见,从而拒绝了一个妇人濒死之前发出的最后求救。
李琳琅到底被她出门的丈夫抓了回去。
当时风气是十分注重女子贞节,丈夫的背叛与身体遭受的折磨已经让李琳琅处于崩溃的边缘,而释镜澄是在精神层面瓦解了她的求生意志。
李氏信佛,作为女儿的李琳琅也耳濡目染了几分,少女在白马寺遭遇暴徒,也不知道谁是主谋,只能当是自己倒霉,对佛祖不够诚心,造下了如此恶果。
她想要寻死,李氏差点哭瞎了眼睛,才将闺女千辛万苦哄了回来。为了让人有寄托,李琳琅跟着她娘一起在佛堂里修行,诵读经文,誊写典籍,成为一个非常虔诚的信徒。她对释镜澄是非常有好感的,听过几场讲经之后,几乎将他当成佛祖一样崇拜。
可是这个佛祖在她最恐惧人世的时候却没有拉她一把。
再出凡入胜,再玲珑通透,只要是人,终究还是会偏爱的。
只不过这一次天平倾斜到了她这边,仅此而已。
燕昭烈察觉到怀中的人精疲力竭,渐渐没了声息,好像昏睡了过去,他稍稍放开了人,用袖子给她轻轻拭擦着脸上的泪迹。
整理完毕,他重新把人轻手轻脚归拢进臂中,心道,这女人太邪门了,他恨她的时候恨不得她万箭穿心而死,如今她只是一哭,自己就心软没辙。看来她不仅是那和尚的死劫,也是自己的命数。
刚混金卫营那段时间,燕昭烈常常卷进冲突复杂的政治事件,如同刀口饮血,生死半分不由人。
燕昭烈还记得有一次自己伤得很重,半夜发起高烧,情景异常凶险。
没等燕国公赶来,有过命交情的同伴一直在耳边嘀嘀咕咕,“兄弟你放心,凭借咱们的情分,我绝对不会让你死不瞑目的。你死了之后,你爹娘我给你供,你仇人我给你杀,你挑选心上人的眼光应该也不差,要不我给你娶了来年争取抱个胖娃娃——”
硬生生把燕昭烈给气醒了。
能下地的第一天,他就把那胆大包天的小子揍得满头包。
“算了,输了就输了,又不是非要分出胜负。”
燕昭烈没头没脑嘟囔了一句。
在燕国公回府的之前,作为世子的燕昭烈调走了守在小苑里的侍卫,把琳琅安全送了回去。
对方早就醒来了,只是脸色苍白似鬼,几乎是飘着进去的。燕昭烈禁不住拉了拉她的手,上头稍有余温,这令他松了一口气。
琳琅被他这样扯着也没反应,黑漆漆的眼珠呆呆看着人,仿佛被掏空了神智,剩下一副精美的外在皮囊。燕昭烈只当她是惊吓过度,养几天就好了。
当天晚上,处理完后续的燕国公从宫中回来,抬脚去了卧室,唤了几声也没人应。他走近床边,妻子紧闭着双眼,脸颊通红得不像话,一摸额头,果然是高温。
国公府顿时陷入了兵荒马乱之中,睡得正香的御医半夜被一群人高马大的侍卫从窝里挖出来,跟小鸡一样给拎到了琳琅的面前。
“尊夫人这是受到了极为严重的刺激。”老头儿有些萎靡,不过还是一副仙人风骨的样子,捋了捋胡须说,“正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大人要多多劝导夫人,凡事不要过于执着,顺其自然就好。”
夜晚的烛光暗淡,御医又是在屏风外悬丝诊脉,也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父子俩在一瞬间齐齐铁青狰狞的脸色。
等琳琅的病情稳定,已经是天亮时分,老头儿用宽大的袖口偷偷掩着嘴巴,困倦打了个呵欠。燕国公挥了挥手,让人送他回去了,御医当即大喜过望,连忙作揖告辞,抱着木箱子就往外走。
燕昭烈见琳琅有父亲陪着了,思索片刻,转身也跟着出去了,一路上还详细询问御医有关于女人保养的方子。
老头儿对世子爷的殷切态度有些受宠若惊,同时又觉得奇怪极了。
据说这世子爷跟女主人的关系并不融洽,怎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琳琅的高烧退了,但人卧病在床却足足有一个月,本就纤细的腰身更是消瘦了下去。燕国公延请了无数的名医,概括下来,来来回回都是一个意思,“心病还需心药医。”
如出一辙的答案令燕国公的眉头皱得更深,他还真不信死人能争得过活人。一天,他早早下朝,透过纱帐,隐约看到一道人影站在窗边,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他撩开帐子一看,对方倾斜着浅口玉碗,褐色的药汁从碗沿溢出,尽数倒进了罗汉松的盆栽里。
燕国公眯起狭细的眼睛,难怪这病一直不见起色,妻子阳奉阴违,根本就没有好好喝药!
也是他疏忽了,最近公务繁忙,边界小国又起波澜战火,他往往是三更半夜回家,竟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她的异常。是药三分毒,燕国公特意让名医们控制剂量,厨房每天才熬成一小碗,气味也不会很浓烈,所以瞒住了他一段时间。
琳琅正倒着药汁,身后悄无声息贴上了一处宽阔的胸膛,一只长着薄茧的手更是捏上了她的手腕。
“啪——”
玉碗碎成了几瓣。
“怎么,不好好喝药,是想要为那短命鬼殉葬么?”燕国公漫不经心地撩了撩她耳边的发丝。
向来能言善辩的妻子却跟个哑巴似的,低着头没有说话。
燕国公嗤笑,“一个六根不净的和尚也值得你惦记,真是没出息。他只会念经打木鱼,就算带你私奔成功,能给你什么?贫贱夫妻百事哀,等你真陷入那种为柴米油盐奔波的困窘境地,就知道为夫的好了。”
丈夫伸出两根手指,捏着她的下巴,将脸转到一边,威严的目光直视着,“怎么,在你的眼里,为夫就比他差么?有人生了一副好皮相,那是老天爷赏饭吃。而为夫不吃这碗饭,照样能变了这片头顶上的天,改朝换代,重建秩序礼法。他行么?”
“为夫出身簪缨世族,自小也是被严格教养的,虽是调令三军的统帅,也没学那些糙人的粗鲁,当然,生气的时候你不能要求为夫还能冷静下来,为夫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没有感情的石像。”
窗外的天际是燃烧的烟霞,深深浅浅,瑰丽极了,映在妻子的眉眼上,为病里西施的柔弱添上几分艳色。燕国公见她这玉雪可怜的姿态,语气又不忍太生硬了。
他攥着下巴的手改为摩挲她的脸,掌心的粗砺让他动作极其轻缓。
“为夫心高气傲,也承认自己不是无所不能的。为夫无法让春秋倒退,以一个未婚的、年轻的身份与你相遇。可如果那毫无根基的年轻的燕绝尘真的与你相遇了,没有波澜壮阔的经历,没有九死一生的劫难,这乏味无趣的胸膛,你真愿意枕着睡?”
“琼楼金阙,钟鸣鼎食,香轮宝骑,为夫能给的,是为夫所能挣来的,世间最好的。”
燕国公替她拂开粘在唇边的发丝,低声说了一句。
“夫人,为夫纵是千般毒辣万般阴狠,可算尽机关,也只想得你一人深情厚爱。所以,稍微疼一疼为夫,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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