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钟声一响,加班到半夜才睡的矿工们顿时清醒。数千人挤挤攘攘草草盥洗,去食堂领了食粮,端着盘子直奔矿洞外的坪坝。
孔经历领着人打理了一上午,将坪坝布置成兽戏表演场。虽然简陋了点,可孟武兽戏班常年累月在野外演出,场地开阔平整就是合格的舞台了。
矿工们挨着标识杆坐的坐站的站,孔经历还因地制宜,将矿车和矿石堆当做看台,让矿工们错落分布。五六千人在矿洞外以表演场为中心铺开,竟是井然有序,人人都有戏看。
罗小四坐在一辆矿车边缘,昨夜那个少女锦衣卫离开后他就格外紧张,连觉都没睡好。当盛装女子牵着两头老虎自帐篷里走出时,别人是哇哇惊叹,他却是啊的低呼,被周围的工友一顿讥笑。
他怕的不是老虎,是兽戏演到一半,忽然冲进来一队锦衣卫宣读主事的罪状,还把他拎出去当证人。反复回味昨夜他说过的话,感觉自己的确是实话实说,但是那位锦衣卫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或者愿不愿意听,他心里完全没底。
不过随着老虎狮子等猛兽不断出场,打滚跳舞推车钻火圈之类的花活连续不断,惊呼与喝彩声一波接一波,罗小四也把忧虑抛到了脑后,跟着大家一起鼓掌吆喝。
精彩的不仅是猛兽被调教得极通人性,引导猛兽表演的男女驯兽师们,尤其是年纪不大又衣着清凉的女子更抓矿工眼球。她们与猛兽的每一次互动,都牵得矿工们心弦紧绷,而翻滚腾跃间展示的曼妙身姿,更让数千精壮汉子的粗犷喊叫汇聚成咆哮之潮。
猛兽并未因此受惊,它们都有丰富的演出经验,驯兽师给它们的信号足以让它们克服环境干扰。也没有哪个矿工冲过标识杆,即便那只是一根根杆子,常年累月的劳作让他们习惯于服从秩序。
等到一队少女骑黑胳膊白肚子长得圆滚滚的猛兽出场,现场气氛达到了高潮。有些见识的认出了这种猛兽是“花熊”? 不过所有人都被这怪异的组合搅得心醉神迷。憨态可掬的花熊驮着青春秀丽的少女? 扮作古老时代的骑兵。花熊唧唧尖叫分作两队对冲,少女嗨哟脆呼挥舞绣花旗杆? 看得矿工们热血沸腾。都恨不得表演场是真正的战场? 可以跟随她们上阵冲杀。
“我看以后咱们兽戏班干脆改名叫女子貔貅团算了。”
少女们表演完毕,谢了两次幕山谷中依旧鼓荡着掌声和欢呼声? 孟武苦笑着对紫绡这么说。
紫绡也是表演者之一,白皙脸颊正泛着胭脂般的晕红? 她眯眼笑道:“倒不是不行? 可孟氏兽戏班就不要了吗?”
“兽戏班本就是行走江湖的遮掩,”出发前孟武就向高德坦诚过他的真实业务,也就是贩运高货值的毛皮与活兽。“没了也就没了,能给这么受欢迎的鲜花当绿叶? 也是一桩幸事啊。”
“别忘了我们还有正事? ”紫绡提醒他,“现在只是在路上,可别想得太远了。”
“是是,是我想多了。”孟武拉回思绪,不由感慨道:“这铜鼓山矿场还真是特别? 不仅愿花重金找兽戏班给矿工排遣,对我们也格外客气? 这里的主事必定是个大善人啊。”
紫绡身体微微一晃,吐了口浊气语调变得沉稳起来? “接下来还有些事情,班主看着就好不要多话。”
兽戏表演持续了个把时辰? 结束的时候矿工们还依依不舍。少数人被孔经历点名留下来帮兽戏班拆装帐篷? 还惹得其他人投来嫉妒的目光。
罗小四就是其中一个? 他被叫到大帐后面的一顶小帐篷里,见着个还是“貔貅女骑士”装扮的少女。心口正如小鹿乱撞,对方开口,那小鹿顿时以头抢地折了脖子。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矿场,过上以前从未想过的日子?”少女正是昨夜问话的锦衣卫,她低沉的说:“你还年轻,世界很大,就没想过出去瞧瞧世界是什么样子?”
“想……想过,”罗小四脑子成了浆糊,完全不明白这位少女大人说这个是什么用意:“那都是小时候的想法了,现在想的就是吃饱饭,攒下娶媳妇的钱。”
“世界那么大,只是摘野果子都能吃饱饭,比做矿工更有前途的事情也多得是。”少女像是恶魔在诱引凡人般的说:“别说娶媳妇了,发大财过上矿场主事般的日子也不是没可能。”
“但、但是……”即便被这辈子还从未见过的青春美少女劝说,罗小四脑子里那根弦还是没有崩断,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但是那一定很危险吧,既然挖矿就能过下去,我、我还是挖、挖矿好了。”
“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安于现状是美德,”少女微微摇头,说着与她隐约不符的话:“对你这样的人而言,那就是劣性了。就是你们安于现状,才让其他人更肆无忌惮。”
“也罢,就不该问你,”少女又淡淡笑道,“毕竟你并没有主宰自己命运的力量。”
罗小四依旧懵逼,只是感觉异常不妙。没等他乍起胆子问,又有人进了帐篷,竟然是矿场主事裘正仁。
见着这般打扮的紫绡,裘正仁也是一愣,不过他反应得快,转头去看待在这显得很突兀的年轻矿工,“你是……”
“这个人转给我了,”紫绡说:“我有用。”
裘正仁的反应还没昨夜送出那张女皇春宫魔画大,点头道:“上差瞧得起他是他的福分。”
罗小四被赶到帐篷外呆呆立着,只觉还在梦中。
帐篷里,裘正仁让手下那个削痩单薄的年轻书生打开一口箱子,里面是若干叠厚厚的金龙票,每张一百金龙那种。
“小人放在矿场里的存余就这三十万金龙,其他的都存在焕州票行里。”裘正仁恭谨的道:“按上差的交代,还差几万金龙,上差得等到明天了。”
“不必了,就这个数目。”
紫绡显得很从容,得亏现在是高德在控制她,不然她真要被眼前这些金龙吓得叫出声。至于高德么,如果是在几天前的话他恐怕也得很辛苦才能压下激动。这几天他正铺开挖掘工作的前期准备,这点金龙票跟他经手的数量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
“看起来你的决心很足,”高德昨天答应了紫绡再度降临,看看她们的表演,同时把这边的善后事宜处理了。
他看出裘正仁有些不同,身上散发着一条路走到底的坚定气息。
“处理了身边一些首尾,”裘正仁很是唏嘘:“印证了不少事,小人自然有了决心。”
“不必自称小人了,”高德说:“既你决心已足,相信不久后就能成为正式的提灯人,你我便以……同道相称吧。”
裘正仁连声道岂能如此无礼,倒也没再自称小人了。
“矿场的业务不停也得停了,”挥退其他人,裘正仁继续报告:“以前都是组织联络客户和魔匠,来我这里加工。组织既已颠覆重生,以往关系都断了,客户与魔匠必然都转到了血塔会那边。”
“我虽清理了身边首尾,但血塔会、海塔会以及一些组织散掉后在地方崛起的魔塔,必然还会继续盯着我这边,此事恐怕得由组织出手。”
“血塔会与海塔会那边不必多虑,”既然搞清楚铜鼓山矿场其实是暗手血塔的一座“高端魔人养殖园”,要由绝魂谷拿过去,就必须阻挡血塔会和海塔会的魔爪。
“若是有人走官面逼迫你,你就说矿场已被新任兵部侍中高大人点中。若是走魔人势力的层面逼迫你,就请对方找御马监。”
高德操纵的紫绡翘起嘴角,露出与少女丽色颇为不称的冷笑,“若是要来硬的,铜鼓山矿场本就是朝廷产业,焕州会转移一个州卫千户所到矿场这边来,锦衣卫焕州分所也会转过来,看看谁敢来动。”
裘正仁瞠目,他可没想到隔了一夜,铜鼓山矿场就已经在名义上抱稳了几条大腿。
第一条大腿是朝廷新贵高德,此人本是锦衣卫出身,女皇登基后便一跃而起,几个月功夫就从小小的驯象所百户蹿升到锦衣卫同知、兵部侍中、提督坠星海缉私诸事,据说还是羽林卫镇抚司的镇抚使。
第二条就更了不得了,竟然是内容总管远坂爱的心腹邵皓,此人不仅协助远坂爱主掌大内,还手握处置魔异人事的御马监。组织覆灭其实就是御马监的手笔,没想到现在组织竟然潜伏进了御马监!
至于第三条,看似是基于朝廷经制的常规操作,可从魔异层面来看,更等同于抱定女皇大腿。女皇清理掉中京四城的魔人势力,以亲信侍从和圣山之人取而代之,现在是开始将手伸向地方了?
眨眨眼裘正仁回过了神,这三条大腿只是名义上,是组织借用过来的。真没想到,组织破茧新生,竟然还有这么大能量。
他不敢细问第二三条,就问了第一条。这也是他最好奇的,组织怎么就借上了高德的力呢?
“组织告诉他,铜鼓山矿场的矿工正适合他接手的工作,”紫绡说,“矿场主事基本不管事,只是应付兵部差使而已,调个两三千矿工过去就不愁人手了。”
裘正仁眼睛瞪得更大,就这样?
“高德那里接了女皇一桩任务,需要的不仅是人手,未来还有很多事情可以由矿场这边协助。”高德顺嘴就把自己塞进来了,“此人是朝廷新贵,组织以他为遮掩方便行事,各取其获,不必担心被他揭破。”
裘正仁大为惊叹,难怪组织能够金蝉脱壳破茧新生。
“这里只靠你一人也确实危险,”紫绡说:“组织会派三位提灯人过来,他们只管护卫你的安全,以及在矿工里发展成员。你依旧负责统揽矿场诸事,等组织议定后,再告知你细节。”
“那矿工帽子里的碎片……”裘正仁小心的问:“仍然保持原状?”
高德点头,“保持原状。”
昨夜他才知道,矿工安全帽里并不是一整块混沌之鳞,仅仅只是碎片。暗手血塔曾经拥有若干处灰境,这是其中一处。不过灰境已经严重损毁,所有混沌之鳞都被捣碎,估计是大明太祖时代自地方搜缴上来的。这些碎片本该被彻底销毁,执行者却藏下了许多,辗转流落到暗手血塔手里。
铜鼓山矿场原来也用完整灰境浸染魔人,但对只是被轻微浸染的人来说,完整灰境的冲击太大很不安全。不仅成材率低,成材之人只是用来作魔物售卖又太浪费。最终选定了用这些碎片制造出类似梦境的破碎灰境,将矿工在地下沾染的恶魔之力通过睡梦舒缓浸透。
按理说这种主动把凡人变成魔人的行径就该立马禁绝,不过眼下这些矿工都已经被恶魔之力浸染了,只是深浅程度不同。贸然停止用破碎灰境舒缓恶魔之力,难保不出什么意外。
高德甚至觉得,这种主动将凡人浸染为魔人的“技术”其实说不上邪恶,毕竟震旦乃至整个世界本就被混沌时刻浸染着。关键在于,把凡人变为魔人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是用魔人血肉之躯来做魔物材料甚至把脑子做成活器,那当然是邪恶的。但如果是让他们走上反抗混沌之路,那就不该是邪恶的了。
这些计较高德还没梳理好,现在他还忙着应付手头上的差事,铜鼓山矿场很适合做“提灯人学院”,但他得考虑周全后再做推动。裘正仁这个预定的院长,就只能再等一阵子才能知道自己的使命了。
这也是他决定把夏侯老头和庞杨夫妇派过来的原因,这处矿场的真正价值既不是矿洞里的铁矿,也不是现在这些矿工,而是不断弥散出疫魔之力的地下环境,以及被历代主事证明行之有效的凡人魔化技术。
“卑职无比期待,”裘正仁拱手,话语真挚,“期待能以矿场为笔,帮组织绘出新的画卷。”
说到这个高德就不得不多交代一句了,“以后你别画那种画,我是说画女人。”
这家伙画的女皇虽然全是凭空臆想,倒也别有风情呢,何况还是用魔人颜料画的魔画。
到此情况交代清楚,收拾妥当,兽戏班也要踏上旅途了。
“使者一路往南,应该还能见着些与矿场相似的产业,”临别之际,裘正仁劝解说:“卑职这里做的是高端生意,讲究耐心培养材料,倒还算干净。那些地下产业就不一样了,把人当做猪狗般处置,异常血腥污秽。使者若是有心继续探查,还是尽量别接触那些地方。”
裘正仁以为紫绡的工作就是收拢暗手血塔的地方产业,同时汇聚培养魔人的场所。但凡是需要大量人手的地方,比如煤矿、砖窑之类,都藏着这类产业。如裘正仁所说,那些地方做的是“低端生意”,那是一点也不在乎人命的。
“真有这么……多吗?我是说像这里把凡人变成魔人的地方?”
此时高德已经离去,尽管从高德和毛豆豆那知道了些概况,但紫绡仍然不太理解裘正仁说的事情。
汽车上她小声问毛豆豆,毛豆豆嘁道:“那些地方是不是跟这里一样在把凡人弄成魔人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待在那些地方的凡人还挺想变成魔人的。那样至少会因为有了更大价值,东家不会把他们看得比猪狗还贱。而且成了魔人力气可以更大,得病不会死,少吃几顿饭也死不掉。”
接着毛豆豆问:“对了你把那个矿工带上是为了啥?”
“哪个矿工?”紫绡愣愣的问,旋即记起高德的交代,烦恼的抚额道:“我、我也不清楚,你该知道有时候我……”
“我知道,”毛豆豆用异样的目光看她,“有时候你会变得像另一个人,把事情处理得漂漂亮亮,你说那是你的魔主。”
“是的,”紫绡也没瞒着她,“我说过我们这些姐妹是信奉魔主的,你总该相信了吧。”
毛豆豆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掀了掀嘴巴却没说话。
什么魔主,其实是……高大人吧。
你们的魔主,会记得我这么只灰豆芽的名字,还亲昵的称呼“豆豆”?
至于办事的手法风格,就更是高大人才会有的了。总是直奔主题,以力服人。
毛豆豆没说出她的猜想,在她看来,高大人瞒着紫绡也瞒着她跟大姐头,必然是有原因的。
不过……
想到高大人竟然会隔着万里,钻进紫绡的魂魄里,把身体化为己用,毛豆豆就觉得毛骨悚然。她下意识的用胳膊抱紧了自己,觉得等回了中京,还是找机会跟大姐头她们说说,坚决抵制高大人对她们做这种可怕的事情。
紫绡与毛豆豆各有心事,坐在马车上,与一堆充斥着猛兽气息的器材为伴的矿工罗小四正在无语看天,内心泣血。
那位叫紫绡的锦衣卫小姐说得对,他这样的人,哪有力量主宰得了自己的命运。说让去哪做什么,自己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紫绡说要他,他连人带着跟矿场订的工契就到了紫绡手里。
如果不是花熊也挺可爱的,做兽戏班的杂工听起来跟矿工也没什么差别甚至还要高人一等,罗小四还真想跳车逃掉。
不过紫绡小姐,还有其他小姐姐们,真是美呀……
罗小四在苦乐交织,万里之外中京西城锦衣卫驯象所的千户办公室里,高德也是苦乐交织。
“后天上朝?”
远坂爱又打来电话,转达女皇得指示:“好好收拾下自己形象,事先做足功课,你可是第一次上朝,不要给陛下丢脸。”
高德诉苦:“收拾形象这个当然没得说,功课什么的我哪知道该做什么?总管大人您是不是该指点下我?”
“我忙得很哪有功夫理你,”远坂爱语气有些发飘:“你怎么不去找丽,她也是懂这些的,找她跟你说说。”
高德想把电话拍桌上:“我哪找得到她?”
“明天是凝霜节,”远坂爱的语气明显很不爽,“她估计会抓你壮丁,让你陪她去看冰雪牡丹。”
“哦……”高德心头咯噔直跳,这是说又有约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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