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街,王家内庭。
阳光透过树荫,落下一地斑驳,一少年负手立于斑驳中,仰头闭目,深深吸气,享受树叶清香,阳光和煦。
他身穿锦衣,腰悬玉佩,然体型矮胖,相貌普通,纵然借着晨光美景,也毫无风流气度,至多有点富态贵气。
管家小心翼翼步入庭院,唤道:“少爷,县令带着一众乡绅前来,想要见您一面,您看?”
少年看都不看管事一眼,依旧仰头闭目,仿佛遗世独立,只是幽幽道:“让我爹招待一下,赐杯茶水,见我就免了。”
管事道:“可那毕竟是县令……”
少年睁开眼,斜觑管家一眼,吓得管家连忙缩头弯腰,少年道:“县令又如何,仙凡两别,见之无益,你且去吧。”
管家应是退下,少年重新闭目,又深深吸了口叶香,面露陶醉。
此少年便是让方小年闻之而逃的王添丁。
王添丁与方小年和付盈月同岁,自小也在梅雁村长大,可在十岁那边,被选入书院,离家修行。而父母也因此富贵,同年离开梅雁村,在平旺镇买了大宅,成了镇上大户。
大淳王朝统驭九州,皇族方氏深知修行的根基在于芸芸众生,无论资源和人才,都离不开浩瀚凡尘,故设鱼龙书院,像宗门选拔仙苗一般,有专人在凡尘发掘有修行潜力的孩童,收入院中培养。
被选中之人,都是上天眷顾的幸运儿,自此脚踏仙途,再不是凡人。王添丁此次回乡,消息传开后引发轰动,许多人赶来围观拜访,却都被拦在门外,就连县令乡绅也只能有入院喝杯茶的待遇。想见他王添丁,谈何容易,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王添丁察觉到什么,忽然睁开眼睛,纵身一跃,便立于围墙之上。原本扒在围墙上的一双手,顿时吓得一松,手主人摔落在地,顿时哎哟痛嚎。
王添丁俯瞰那人,淡淡道:“竟敢爬我王家院墙,真是天大的胆子。”
那人赶忙爬起来,捂着屁股,仰头道:“王哥!是我!二狗子!小时候就一直跟您屁股后面的二狗子!您还记得不?”
王添丁道:“是你?”
仿佛被王添丁记起,是一种天大荣幸,这个叫二狗子的少年一脸骄傲,嘿嘿笑道:“是我!是我!您还记得不?那会……”
王添丁皱了皱眉,打断道:“你翻墙做什么?”
王添丁小时候是梅雁村的孩子王,一大帮孩子以他为首,成天调皮捣蛋,掏鸟窝炸粪坑烧稻草,可谓‘无恶不作’,二狗子希望凭着这些事,和王添丁拉近关系,可王添丁却不大愿意提起这些。
“我有要紧事想告诉您,却被拦在您家门口不让进,这才想爬墙通知您。”
二狗子大拇指举过头顶,拍马屁道:“却没想到王哥您千里眼顺风耳,我才刚爬呢,就被您发现了,您可真是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呐!”
王添丁听得很受用,微微一笑,负手看向远方,淡然道:“说吧,什么事?”
“方小年和他那哑巴姐姐您还记得不?”二狗子问道。
王添丁眯了眯眼,他当然记得。
小时候村里所有孩子都怕他,唯独方小年不买他帐,王添丁经常找方小年麻烦,可论吵架,他们一伙人骂不过方小年一个,打起架来,方小年虽不是对手,可每回浑然不顾自己挨打,只死死盯准王添丁一人拼命,这样一来反倒吃不了大亏。而在两人八岁那年的冬天,发生一件事后,王添丁便再也不敢去惹方小年。
那次打架,付盈月来找方小年,王添丁笑骂她是残废,还学她讲不出话的样子,受伤的方小年当场没吱声,默默跟付盈月回家,王添丁便像斗胜的公鸡一般回去了。
可几天后,王添丁半夜上茅房,却不曾想被躲在他家茅房中的方小年打了一记闷棍,吓得王添丁屎都拉在裤子上,连滚带爬跑出茅房。事后双方大人处理此事时,王添丁更是被吓出一身冷汗。
原来那晚方小年还带了一把剪刀,幸好王添丁头硬没被敲晕,否则方小年是要剪掉他舌头的。而更令他发怵的是,那晚不是方小年第一次行动,自从他骂付盈月残废那天起,方小年已一连数晚翻墙蹲守。
那几天大雪,茅房又冷又臭,一个八岁孩童,为达自己目的,为等一个机会,竟有如此耐心和毅力,做出这么狠的事,别说王添丁,就连王添丁父母都背脊发凉。之后王添丁向付盈月道歉,这才算揭过此事。自那以后,王添丁便对方小年发怵,夜里起夜,都会叫上他爹陪着,再不敢一人去茅房。再后来,王添丁被选入书院,两人就再无交集。
王添丁收回思绪,问道:“他们怎么了?”
二狗子怒道:“刚才我看到那二人从铁拳帮慌慌张张跑出来,从南面离开平旺镇,我猜一定是知道您回来,吓得跑路了!”
“是吗?”
王添丁摇头笑叹道:“哎,何至于此啊?”
二狗子道:“王哥,可不能就这么让他们逃了啊!姓方的这些年攀上了铁拳帮这条大腿,天天耀武扬威的,别提有多可恨了,这次您回来,可得好好教训他!”
王添丁付之一笑,转身道:“你回去吧。”
二狗子不解道:“不去抓方小年吗?您现在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收拾方小年那还不是易如反掌啊?”
“原来你也知道啊。”
王添丁笑道:“那你觉得现在的我还会去和他计较吗?换句话说,你会去和两只蚂蚁计较吗?”
二狗子一愣,原以为这是立功表现的好机会,却没想到王添丁并没有教训方小年的意思,刚要说什么,王添丁已经飘然下墙,声音遥遥传来:“回吧,别再来了。”
……
王添丁回到院内,依旧摇头浅笑,一想到童年对头闻风而逃,便心情畅爽。可当他回忆起当年被方小年敲闷棍的情形,潜藏在心中的那份恐惧缓缓泛起,模糊了那份居高临下的大度和不屑,他笑意顿消,在院里来回踱步,沉思犹豫片刻后,又一跃离开庭院。
他还是决定去找方小年。
……
铁拳帮中,刘铁石坐在太师椅上,手还是不自觉地摸着喉咙,思忖这吃下去的到底会是什么。
方小年走后,他稍一思量,便知这绝不会是毒药,方小年要害他,让他姐出手便是,没必要多此一举,况且自己吃下去已经好一会,也确实无事。可他也拿不准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保不准又是方小年的恶作剧,这些年他可没少吃亏。
就在这时,刘铁石心生警觉,正坐看向场中,只见一道身影缓缓靠近,体型矮胖,锦衣华贵,正是王添丁。
刘铁石问道:“阁下是何人?”
王添丁根本不去正眼看刘铁石,而是看向左右,漫不经心问道:“方小年去哪了?”
刘铁石皱眉道:“你到底是谁?”
王添丁依然左顾右盼,重复道:“我问你方小年去哪了。”
刘铁石有些愠怒,眯眼道:“小子,毛还没长齐,就学会了目中无人吗?”
王添丁视线终于落在刘铁石身上,却冷笑道:“区区一个江湖武者,也配让我放在眼里?”
他稍一运力,脚下石砖轰然碎裂,又倏忽间抢至刘铁石近前,一拳递出。刘铁石仓惶起身,提拳相迎。
两拳碰撞,刘铁石被震得跌坐回椅子,然太师椅也承受不住这股巨大力量,砰然碎裂,刘铁石一屁股坐在断木碎屑中,口溢鲜血,狼狈不堪,出拳手更是颤抖不已,一时间竟无法再握成拳。
另一边,不动如山的王添丁缓缓收回拳头,笑道:“我刚回来,就听说你铁拳帮的名头,却不曾想所谓的铁拳,竟如此绵柔不堪。”
他虽只有炼气三层,还未开辟气海,无法做到灵气外放,可出招间体内灵气能瞬间聚涌拳脚,在灵气加持下,威力大增,刘铁石只是血肉之躯,又如何能抵挡。
刘铁石顿时猜出王添丁身份,忌惮道:“你就是王添丁?”
“知道便好。”王添丁双手负后,问道:“快说,方小年逃去哪了?”
“我不知道。”
刘铁石看着王添丁,摇摇头道:“是真不知道。不过呢……”
他笑了笑,手按在碎木上,缓缓撑起身子,站直后吐了口血沫,道:“就算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王添丁脸色阴沉,一把扣住刘铁石脖子,问道:“你想死吗?”
刘铁石梗着脖子,涨红着脸道:“要杀便杀,老子要是皱一下眼,就不是你爹!”
王添丁手缓缓上提,刘铁石的脚徐徐腾空,他明明像小鸡般被王添丁提在手中,却又如猛虎般怒视着王添丁,浑然无惧。
按理说刘铁石被方小年欺负这么多年,王添丁找方小年报仇一事,他应该乐见其成才对,可他偏偏没有。一者,刘铁石走了这么多年江湖,本事或许不高,可一身骨头却是实打实的硬,王添丁的威逼对他无用。
二者,这些年被方小年坑了不少钱财,他心疼不假,可也只是嘴上叫叫苦罢了,心中却由衷佩服方小年的所作所为,且早已视之为友,否则刘铁石完全可以早早离开,换个地方开帮收徒,何必一直留在平旺镇?
他此生无法修行,只能混迹江湖,或许没什么雄心壮志,但侠义心肠,他刘铁石从来都有!
刘铁石闭上双眼。
且到死也不会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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