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头蛟虫心中蔓生出浓浓的不甘与悲愤。
它想将那个书生撕成稀巴烂,想将整条船上的人都吞进肚中,尤其是那个白头发的术修。
然而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它脑海中一闪而过,便被迅速掐灭,不敢再有丝毫停留。
它心知肚明,如今的它早已不再是昔日那个纵横天地的绝世妖王,自从它的死对头,那条幽蛟摇身一变,成为了掌尽人间权势的大唐王子之后,它的命运便已然定下。
它心里也知道,那个白发术修之所以将自己放出,并非是想要杀死那个书生,而是为了吓唬书生,分散转移书生的注意力。
而眼下,书生受伤,六神无主。
它任务已经完成,白仙郎自然要将它收回去了。
九头蛟虫心中忿忿,却也无可奈何,正要返回宝盅。
猛然间,它打了个激灵,却是忽然发现,那股压制着自己的恐怖力量,并非来自已成自己囚笼的宝盅。
寒意席卷而来,将它吞没。
它心中泛起浓浓的震惊以及荒谬,九颗脑袋微微旋转,十八只眼睛扫视搜寻起来。
这时,一阵轻柔的声音从它耳畔响起。
“你,在找什么?”
九头蛟虫心头一怔,顺着声音来自的方位,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向楼船中,看到了那个一袭白袍的年轻和尚。
天地间,突然没有了声音。
风声,海浪声,夜鸟声,船桨声,鼎沸的人声,全都消失不见,紧接着,视线中的一切景象也都变得模糊起来,只剩船上那个看似平凡普通的僧人,正笑吟吟地注视着自己。
然而九头蛟虫心中却生出强烈的不安,“你是谁?”
周逸道:“我是一个路过的僧人。你又是谁?”
九头蛟虫死死盯着周逸,龇牙咧嘴,凶相毕露:“僧人!别再这装神弄鬼!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别以为有点怪术本事大爷我就怕你,哼,大爷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你这么一个光头!”
“阿弥陀佛,你若真的不怕,就不会叫这么大声了。”
周逸玩味地看着色厉内荏的九头蛟虫:“或许你真不怕死,那是因为你如今活着,已是生不如死。那你,可想活?”
九头蛟虫脑袋轰隆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周逸。
片刻后,它冷笑声道:“僧人,我承认你有点能耐,能够压制住不足五成力量的我。可和那个人相比,你却差得太远,你根本破不了他的封印之术。”
“封印你的人……”
周逸眸中浮起一丝波澜,淡淡道:“你是说,绝天老祖吗?”
九头蛟虫呼吸陡然变得粗重。
就听周逸笑道:“你这妖虫,倒也会使用激将法吗。”
一段佛经从周逸口中喧念而出,他的掌心泛起金光。
九头蛟虫只觉压在九个脑袋上的重负瞬间化为乌有,浑身轻松,继而封锁在体内的那一节节桎梏融化殆尽。
困了它长达五年的封印一朝解开,体内被压制的妖力疯狂攀升,九个脑袋,九副面孔,浮现出了九种截然不同的神情,随后仰天长啸,啸声清越激扬,隐隐冲破九天,气势如臂,整片沧海都随之倒流。
也不知过了多久,九头蛟虫逐渐恢复平静,低头看向船上的僧人,只觉那僧人原本平凡普通的相貌,竟变得庄严肃穆、俊美无双,透着一股超然于尘世之外的气度。
它心中又是一惊。
随着妖力逐渐恢复,它的心境也恢复自如,二十多年前,那位霸占沧海一隅,东拒幽蛟海巢,北敌南庭江府,无敌于江海的九头妖君已经归来。
“哈哈哈,你这僧人有点意思。”
九头蛟虫放声大笑,目光却愈发深邃:“你帮我一个妖怪,不知有何用意?”
周逸道:“万物生灵,皆有因果。今日小僧救你,还望你从此以后,能够不再作恶,行善积德,以还宿债。”
九头蛟虫微微点头:“圣僧不愧是大慈大悲的佛门大能,本君受教了。从今往后,本君若遇到出家之人,定会网开一面,不去吃他们。不过今晚,这一船的人,却是一个也不能留下!”
伴随着一声怒吼,九颗脑袋快若闪电,蹿向白仙郎等人所在的船舱。
周逸道:“慢。”
九头蛟虫恍若未闻,速度非但未曾减慢反而更快了三分,其中一颗脑袋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狡黠。
此前它虽被僧人用不知名的手段压制,可那时它的力量还不足巅峰时期的一半,然而眼下它的力量已经全部恢复,又身处于最熟悉的沧海,遇谁最兴,便是地仙来了也未必奈何得了自己。
它正想着,从对面伸出一根手指。
手指白皙修长,就是正常人的手指大小,可当它伸至自己面前时候,仿佛整片天地、大海、万物生灵,都被那根手指给压住。
嘭!
九头蛟虫只觉脑袋一阵巨响,紧接着天旋地转,整片沧海都在摇晃。
虽只有一根手指,却同时点住了它九个脑袋。
将它摁于冰冷的海水之中,动弹不得,一如之前。
九头蛟虫心底泛起浓浓的惊骇,自己实力的暴涨,在僧人的手指之下,似乎毫无差别。
霎时间,它的九张面孔同时挤出笑容,低声下气道:“圣僧饶命,小的错了。小的刚才是冲得太快,刹不住脚啊。”
“阿弥陀佛。”
周逸低喧佛号,微微摇头:“非得做这种无谓的试探吗?也罢,你这九头妖虫野性难驯,妖气难收,不值得我来度。散去吧。”
九头蛟虫一怔。
没等它说什么,九张面孔同时变色。
它清晰地感应到,自己体内原本充盈沸腾的妖力正在不断消散,气息止不住地下降,绝天魔祖的封印仿佛重新出现,封印住了它的妖力。
“不!不要!”
九头蛟虫面孔扭曲,十八只血眸中浮起恐惧与不甘。
它在那巴掌大小的盅里,苦苦煎熬了数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内心早已绝望。
好不容易重获希望,恢复实力,还未来得及品尝一番这久违的滋味,却再度被打回深渊,谁能受得了?
“小妖错了……菩萨开恩……世尊开恩啊!”
“小妖只是一时妖性发作……绝不敢冒犯世尊!”
“小妖保证,从此往后,绝不再胡乱吃人……不,绝对不会再吃一个无辜之人!永远遵奉世尊之令!”
“……只求世尊高抬贵手!不要收我修为啊!”
九头蛟虫匍匐于海中,痛哭流涕,心急如焚,苦苦哀求着。
它的妖力下降得很慢,就仿佛河床底部漏了一个小孔,力量不断往外流泻着,任它绞尽脑汁,使尽手段,也无法停止。
而对面的楼船上,原本模糊的人影,仿佛被掀开了遮蔽许久的帷幕,逐渐变得清晰。
那些消失的声音,渐渐的也都回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九头蛟虫突然一怔,只觉所有一切,竟都回到了那僧人出现的前一刻——
楼船上方,书生气若游丝,苦苦支撑。
楼船中,商客、家眷、船工,几乎所有人,都满脸惊恐。
那间船舱里,白仙郎突然轻轻一点宝盅,口中说了一声“归来”。
九头蛟虫只觉一股熟悉的力量,隔着海水从那盅里传来,拖住自己向海底深处拽去。
而自己的妖力,则已经减退至一成,根本无力抵挡宝盅的召唤。
‘刚才所发生的……只是幻觉……一场梦吗……’
九头蛟虫面露苦涩,心中恍惚。
就在这时,余光里,飘过一袭雪白的僧袍。
它的心脏猛然跳动了起来。
就见一名胖乎乎的商客身旁,立着个俊美不凡的年轻僧人,正在低声念经——和幻觉中所见的僧人,长得一模一样。
周逸停止住念经,看向正缓缓下沉的九头蛟虫,传音淡淡道:“你现在,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九头蛟虫脑袋轰隆作响,眼里浮现出激动之色。
刚才那一切,是真的发生过!
自己的修为和力量,也曾回来过!
只不过被这位世间罕见的圣僧,施展大神通,又重新收回!
它心里明白,接下来的回答,关乎自己能否通过考验,重获自由!
九头蛟虫没有迟疑太久,趁着自己的脑袋还露在海面上,急忙大声传音道:“我乃护佛妖灵,我在找世尊,还请世尊渡我,我此生愿守护佛门!为世尊护道!”
周逸眉毛轻轻挑起,心知九头蛟虫是在回答自己之前随口问出的两个问题。
他端详着只剩下最后一个脑袋暴露在水面上的九头蛟虫,忽然一笑:“那么,就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将你所知道的,全部道来。并且接下来的时间里,好好演一场戏。时机到时,自有佛缘。”
九头蛟虫面露狂喜,没等千恩万谢,就已被拖入海下。
咕嘟!
海面上荡开一圈涟漪。
那恐怖的妖怪,也彻底消失在沧海夜色之中。
雷霆消散,乌云收敛,明月重新照耀沧海。
楼船上的众人,大多喜极而泣,不能自已。
唐敖的妻女早已第一时间冲了过去,抱住虚弱的唐敖,有紧张担忧,也有些许骄傲。
不少客商、船工也纷纷走出船舱,或是向唐敖行礼跪拜,或是上前关切,有豪商更是取出重金,请求唐敖一路庇护。
他们虽都知道,如今出海,都有请高人坐镇的惯例,可直到今日之前,都很难将唐敖一介书生,与世外高人联系在一起。
然而今晚,众人却都亲眼目睹了唐先生,凭一己之力,击退妖魔的全过程,心中无比震撼。
楼船上,人影憧憧,唯有一人静立不动,并没有跑去唐敖身旁,正是唐敖的妻兄林远扬。
此时此刻,他正一脸震惊地看着周逸。
逸尘师父刚一开口念经,九头妖怪便停止住攻击,如陷枷锁,纹丝不动。
而当逸尘师父停止念经后,那九头妖怪则仿佛被“击退”一般,向下沉入大海,最终消失不见。
换成旁人,或许会以为是巧合。
可林远扬却不这么认为,他这些年行商闯荡海外,见识过种种离奇怪事,却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间并没有太多巧合,大凡都是有原因的。
“夫君,你还愣着做什么!快来啊!”
“是啊,大哥,你快过来,帮忙把唐郎背回舱中啊!”
不远处传来妻妹的叫唤声。
林远扬嘴巴动了动:“大师……”
周逸道:“妖怪已退,你去吧照看唐敖吧。”
林远扬心跳没来由加快,他隐隐听出些许玄机,却又难以言喻。
“是,大师。”
林远扬毕恭毕敬行了一礼,抬头正要转身,脑袋嗡的一声震响。
就见面前的僧人,已然换了一副面貌。
此前的邋遢丑僧消失不见,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乃是一名法相庄严、年轻俊美的僧人。
周逸看着满脸震惊的林远扬,一念观魂,瞬间看破了他所思所想,心中却并无太多意外。
这林远扬,定看出是自己暗中出手制伏了九头蛟虫,心生敬畏,方才破了自己对这一船人所设的惑相。
周逸微微一笑:“还不去?”
“是……圣、圣僧。”
林远扬一揖到底,颤声说道,随后倒退着奔向唐敖。
另一边的船舱中。
白仙郎仔细观察了一番盅里的怪鱼,随后转头,目光落向窗外:“一群愚昧的凡人,还真以为是唐敖击退了妖怪?”
王总管道:“白仙郎果然好手段。”
白仙郎淡淡一笑:“等唐敖伤稍微好上一些,我便再放出这九头妖虫,与唐敖打上一阵,一路走,一路打,直到唐敖找到秀公主。”
王总管抚掌道:“妙。如此一来,那唐敖忙着疗伤还来不及,哪里还有精力去怀疑我等。”
白仙郎轻叹道:“驱使这九头蛟虫,难免动静大一些。不过也好,世人愚昧,只信自己所看到的。都以为是唐敖,击退妖怪。却不知,这只是我想让他们相信的。”
船舱内,众术修、秘卫们纷纷出言恭维,赞叹。
前来投靠的袁腾非更是匍匐在地,满脸激动与崇拜,如闻仙音,如遇神人。
宝盅内,正在缓缓游动的九头蛟虫若有所思,随后低头冷笑。
‘这道理说得倒是没错……你们所见,的确只是圣僧想让你们看到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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