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早时候,王全斌既平蜀,欲因兵威取滇,以图进于上,宋太祖鉴唐之祸基于南诏,以玉斧画大渡河曰:此非吾有也。由是云南三百年不通中国。”
“前后不过许多年,天下之界、方圆大小,一改再改。”
“如今,天下之大,早非之前,更不比玉斧划界之时。彼若无能而苦百姓,天朝郡之、一之,又如何?将来若有大义,解球人之倒悬、放万国之凶害,亦未不可为。”
“汝等横言天下、纵论四方,眼界却不过中原、日本、朝鲜、安南诸地。自觉不可适用于八万里,便主动把天下缩小到小九州,此与玉斧划界曰此天下之外有何区别?”
“以你观之,明化云南,竟是错的?竟要寻段氏复其国而令其贡藩,方是王道?”
“心中天下之大、对天下的影响,你们甚至还不如这几位商贾。实是夏虫不可语冰。若论功,你眼前这几位商贾,移民鲸海十万而实边,北方万里再无祸矣。你们连个乡社都搞不明白,此时当知耻而后勇,定檀香山之事,却不是在这里谈王论霸。”
“檀香山之事,关乎天灾之后百万百姓、人多地少之大事。你们能不能干?能干,此大义、大功、大德!不能干,我另找别人,另有说法!”
劈头盖脸地一通嘲讽,孟松麓涨的满脸通红,并不知刘钰在借机试探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毕竟远赴万里之外,行前所未有之大事,并不只是靠一点激情就够的。
脸热辣辣地红了好一阵,内心更加的迷糊。
心想按权哲身所言,朝鲜国诸多政策,确实有伤民之处。那么,此等情况下,大顺若进军那里,郡县之,而非另扶新王,是对是错?
又想,即便大顺不行郡县之策,而继续加大开埠贸易事,朝鲜李氏并不行仁义之政。最终有人振臂一呼,百姓赢粮景从,那大顺在这件事里到底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越想内心越乱,一时间更加迷糊。
好半天,才摇摇头除掉脑子里这些瞬间混乱、理念几近崩溃的想法,嗫嚅道:“学生仍旧愿去。”
“仍旧”二字,带着七分倔强,三分无奈。
刘钰心下暗笑,也没再多刺激,语调一柔,便道:“你们既讲实学,那需知‘实’为何物。具体到此事,既有人出钱资助,你还是听听他们所要的‘实’,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他虽在儒学之上连个秀才都不如,但也知道他嘴里的“实”,和另些人所说的“实”,根本不是一回事。
此实,非彼实。
但对鲸海公司的人而言,他们的文化水平在那摆着,浸淫的也都是这些年刘钰潜移默化影响下的世界观,对于“实”之一字的理解,自然和刘钰一致。
虽然觉得刘钰选的这人,到底是不是靠谱,已经心存怀疑,觉得这人读书读的还是有些呆啊。
可一想这件事自己这边只能相信刘钰,并且也只能让刘钰出面来协调去办,也只能压下心中的怀疑,冲着孟松麓示了个好。
然后就站在他们的“实”的三观下,这件事就变得更加“肮脏”了。
简单来说,就是按照刘钰影响的“三观”和对世界运转的解释方法,公司发现,在阶级社会没有太过明确、且形成国家城邦的前提下,找带路党是困难的。
而找不到带路党,是很难控制一个大几十万人口的地区的。
这和故事里西班牙人征服南美不一样,那是靠着南美的战争,介入一方。而且那里也有一个国家,但国内矛盾频发,是以才能以小博大。
在已有秩序的地方重定秩序,比无秩序的地方创建秩序,简单得多。
现在,公司倒是能从岛上买一些芋头椰子什么的,但是严重不能满足公司转型所需的粮食水果等。
当地人居然要先确保自己吃饱,然后才往外卖粮食,这让公司非常的不爽。
粮食和别的玩意儿不一样。
比如公司在北方交换的海龙皮,这不是粮食,只是当地部落“粮食”的副产物,所以商业交换更加的容易。
而岛上的人生产力不足,自己吃饱都够呛,又要先保证自己吃饱,能购买的粮食不多。
这种情况下,如果能按照《周礼》那一套,搞出来一个王权国家,以王权国家对百姓征十一税的办法,确保封建地主阶级、尤其是大地主头子酋邦国王,手里能有暴力机关征收的粮食,那么就可以在最快的时间内,提升可供出口的粮食量。
这可比投资建设、发展那里生产力、最终让粮食多到吃不完,要快的多,也要省钱的多。
凭借风帆舰、火枪等碾压的技术进步,只要两三年内和当地酋长搞好关系,扶植他干一番大事,统一全岛。
手把手教他怎么征税、怎么封建土地、怎么享受王权富贵、怎么学会奢侈生活。
快的话,三年,就能有足够公司转型去挖金子所需的商品粮了。
阶级分化不够严重、剥削不够强度,怎么能够扩大贸易呢?
只有让上层先学会剥削百姓,有钱消费大顺这边的布匹火枪奢侈品丝绸等,才能整体提振大顺对檀香山的出口、也能提振檀香山对外出口的粮食。
公司的人表示的也很明确,日后让当地百姓的生活富足,富而后教,那与他们无关。
他们出钱,只要保证三五年内能买到足够的粮食,并且以后也能买到就行。
资助就不会缺。
至于说以实学兴水利、农正教授垦殖什么的,你要愿意干你就去干,公司也不妨碍你去干。
大家各取所需,这不正好吗?
你言义,我言利。
在此期间,公司表示,只要兴国公这边出面说,需要多少钱、多少人、多少枪,公司都愿意出这笔钱。因为公司已经定出来一个大致的线,这笔钱专款专用,股东授权无需再过问,刘钰也算过表示这笔钱够用了,也和朝廷那边打招呼了。
公司这群人说的“实”,或者说他们世界观下的“实”,让本就内心迷糊的孟松麓,更加混乱。
可顺着这些歪理邪说一想,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自己若真有心,大可以为郡国之宰,兴水利垦农耕而富民后教,这也算是立大功大德于世了吧?
似乎,二者好像也并不完全矛盾?
尽可能压下去心中的迷茫,最终还是肯定地答应了下来,不过理由是“若兴水利垦耕,也正需要与天朝交换所需铁器农机,换个说法,便好听多了。”
公司的人对换个说法并无兴趣,但也还是连连点头,说道:“你说得对,确实,换个说法就好听多了。”
“这事既定下来,那就抓紧吧。兴国公那边寻的其余人才,也都到位了。我们要趁着夏季起航,借洋流,要在冬季到来之前,将粮食、烈酒等补给送到捕猎区。”
公司的人如今财大气粗,他们到底赚了多少钱,账本里大致也能推算出来。
历史上,1804年到1824年,不算俄国人在恰克图和广州售卖的毛皮,只是美国人从檀香山在二十年间运到广州的毛皮,就有大约200万张,以西班牙元来计算,大致也在1000多万。
那还是伴随着南美大起义导致的全世界白银购买力飙升的情况下。
如今大顺这些鲸海公司的毛皮贩子,这些年路子更野,每年的销售额都在百万元左右。
刨除掉成本,一年赚两艘标配战列舰还是稳稳的。
这里面一部分在大顺本土消费,另一部分高端货也出口到了欧洲。
巨大的利润下,公司当然愿意出一笔钱,来以最低成本,解决公司面临的发展瓶颈和转型所需。
虽然刘钰已经表示过,日后檀香山这边的贸易,可能朝廷不会办法专营许可了。
但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
就算将来不再买扑特许经营权,那若是能够扶植稳固檀香山的政权,将来巨大的檀香利润,公司凭借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采取影子出资的方式,依旧可以获得主导权。
现在投入,也是为了将来盈利。只是这种长久投资,终究还是需要有人拎着耳朵、或者用鞭子指挥他们,否则也很难做出这种长久投资的决策。
刘钰鞭子在手,协调之下,既做出了这种长久决策,钱反正也花了,那自然也就盼着将来能带来更多的好处。
虽然看上去他们是诸多对外的殖民贸易公司里,和大顺即将参与的一战是关系最浅的,但实际上只要操作得当,一样可以让他们出钱。
事实上,只要在战前,檀香山这边有进展了。
刘钰这边到时候只要私下许诺,战后会摧毁东帝汶的檀香木资源,那么叫他们认购个大几十万两、甚至百万两的国债,肯定是没问题的。
反正东帝汶、塔希提等地,都产高质量檀香。花点钱,做点权钱交易,以行政命令和军事力量,毁灭南洋檀香,换东洋檀香贸易的利润,资本肯定是愿意干的。
不过,考虑到统治阶层的恶臭德行,估摸着孟松麓迟早会再一次信仰崩溃,这几乎是必然的。
多半,用不了三五七年,他就能看到檀香山的统治阶层,以人头税、服劳役、徭役制等方式,驱使本国百姓上山去砍檀香木来维系贸易获取奢侈生活,从而导致一场传统农业生产崩溃人口锐减的大饥荒的。
时间卡的刚刚好。
届时大顺的资本也就只能疯狂从山东、河南抓人过去,填充劳动力的不足,发展种植业,而不是琢磨着在当地找劳动力。即便从河南、山东抓人的成本高一些,依旧有利可图。
只要孟松麓把王权、徭役、封建、田亩、保甲这一套东西教会檀香山的上层;并且檀香山的上层社会感受到奢侈生活是多么美好,檀香徭役导致的农业崩溃就是必然发生的。
越复古保守越好,不复古的话,还多半因为生产力不匹配,导致水土不服呢。
这种必然的悲剧,和统治者的丑陋,刘钰自然不会和孟松麓说。
反正远有远的计划,近有近的方案。
大顺对外贸易殖民这几大财阀中,鲸海财阀算是对一战兴趣最小的。
但依旧可以借助檀香问题,拉他们入伙。本来他们和大顺的两大既定敌人英国和葡萄牙,没啥冲突。
但没有冲突、没有矛盾,就制造矛盾、构建冲突,借助孟松麓的周礼教化信念,以檀香为中介,让压根八竿子打不着的鲸海财阀集团和葡萄牙的檀香贸易矛盾激化。
即便某种程度上讲,他们的利益所在,使得他们更倾向于对罗刹、西班牙、法兰西开战。
既是兴趣最小的财阀集团,估摸着到时候也能至少贡献个百八十万两白银,剩下那些和一战天生绑定的财团,自不必提。
这年月,投送能力不足,打仗比的不是全民总动员和民族觉醒,只是单纯地打钱而已。
钱够,胜算就大。拖到英国国债爆炸,就稳赢。
至此,大顺的几大财阀中,对战争兴趣最小的一批人,甚至利益和英葡原无冲突反倒和西法俄矛盾颇多的资本集团,也被刘钰绑上了战争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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