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世用已经不止一次听刘钰说过威海海军的水手们都是什么德行,也可以想象到:他才坐了这么短时间的船,而且还是在精装修的船长室,就已经受不了了。
那些整天憋在甲板炮仓、睡觉只有小半张吊床、每天就求一杯酒、只要放假上岸必打架、海上动辄月余看不到陆地只能疯了似的和海鸥说话的水手,可想而知。
“大人放心,我尽量约束他们。”
交代好了,水手们检查了一下各自的短枪、钉锤、匕首等适合跳帮战的武器,跳上了在下面的小艇,隐藏在侧面,等待着命令。
城下,土佐藩的第一次进攻也就要开始了。
手持铁炮的武士靠前,他们都是世袭的兵种,可是这几年土佐藩财政困难,欠了大阪和江户的商人不少钱,有钱先还利息,也没钱组织需要消耗火药的演练。
虽说一些武士可以赖账,可商人也分三六九等。敢借给藩主钱收利息的商人,账是那么好赖掉的吗?
铁炮手手里的火绳枪,几乎还是万历抗倭援朝战争时候的制式,不但落后于大顺军改后的法系燧发枪,甚至落后于大顺军改之前的奥斯曼系中亚火绳枪。
不过,简单的三段击的水准还是有的,对射阶段也看不出什么。
铁炮手一点点地向前,靠近浦戸城,后面的持刀或者持枪的武士跟随于后。
距离一点点靠近到最前线大约一百五十步的时候,这些铁炮手就开始了攒射。
这还没到弓手的射程,但那些弓手也不着急,显然是在等待铁炮手靠轮次射击的办法慢慢靠近。
山下已经起了硝烟,借着硝烟的掩护和开战的动静,小艇上的水手们也开始奋力划桨,借着午潮,逆着河流而上。
铁炮的铅弹不停地撞击着残垣断壁的石墙,躲在石墙后面的陆战队士兵静静地等待着军官的命令。
居高临下,倭人的铁炮并没有什么威胁。感谢上一任土佐藩的藩主长宗我部氏选的这一处城址,很适合防守。
“自由射击!”
军官很难得地给出了自由射击的命令,前排的用米尼弹的散兵对准了列阵移动的铁炮手,零星不断的枪声不断响起。
后方已经等的有些急躁的榴弹炮和臼炮炮手也终于等到了刘钰的命令,调整好了仰角,点燃了木引信。
山城废墟之下,土佐藩的铁炮手不时倒地,被在空中旋转出螺旋的铅弹击中。他们的甲根本防御不住铅弹的砸击,不断有人倒在地上。
然而对射阶段的伤亡总是可以忍受的,队形虽然已经松散不堪,可整体还是在向前挪动。
弓手们也终于到了适合他们抛射的距离,后面的近战武士们抽出了自己的佩刀,准备冲锋。
铁炮手和弓手的后方,着甲持刀的林安太夫正悄悄观望着浦戸城的情况,听着一声声不断爆裂的枪响,他心里并不慌张。
昨天和大黑好胜一起见过山上的唐人,山上的唐人没有佩刀,也没有长矛或者大刀,而是全员装备着奇怪的没有火绳的铁炮。
他没见过这样的铁炮。
虽然他的俸禄只有一百八十石,可实际上林安太夫正算是整个土佐最能打的人了。
他从义父或者叫岳父那里继承了家主之位,也传承了剑术,是无双直传英信流的第十代宗主,居合道斩击之法,在整个日本亦算是强者。
除此之外,他还是小栗流柔术的传人,精通手里剑和太刀术,他的岳父除了是无双直传英信流的宗主,也是小栗流在土佐的重要传承人。
在江户的时候,他和昨日再见的史世用切磋过,史世用并不太会用剑和刀,如果比拼刀剑史世用赢不过他。
但是马术、骑枪、骑射、弓取这些,林安太夫正也知道自己不如史世用甚多。
听着爆豆般的枪声,林安太夫正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腰间的刀,头脑中涌出一种异常的兴奋。
他觉得,这就像是一场宿命之战。
当日在江户,史世用就和他争论过,弓、刀、剑、骑枪的地位。
那时候,史世用一直在说,骑射和射艺,才是上士之学;剑术不过是防身近战小道。雀屏中选靠的是射艺,而不是斩击;君子六艺也是有射而无斩。
骑枪铁矛才是勇将之术;手里剑和太刀不过是乱军小巧。以太刀对骑枪铁骑,绝无胜算。
林安太夫正那一次在江户,没有争论过史世用。
而今天……他觉得,武技高低,最终是要靠血来说话的。
或许,自己会死在史世用的射术之下;或许,自己会在史世用射死自己之前,用剑术砍下他的脑袋。
今天的宿命之战,只是江户那一次争论的延续。
既分高下、也分生死。
想到这,他手里的刀握的更紧,手臂甚至有些居合道高手不应该出现的颤抖。
“宿命的对决。”
仰起头,想要看看是否能看到史世用的身影。
然而,他看到的,是射速缓慢的臼炮闪烁的火光,一个肉眼可以捕捉的黑点在空中呈现出一个弧度极大的弹道,那黑点越来越大。
轰……
一道宛若烟花的美景,这是林安太夫正生前最后的记忆。
他没有等到宿命的对决,而是等来了一枚装药三斤的开花弹。
近乎完美的引线长度和角度,让这枚开花弹在他的头顶一丈高的地方爆炸,四散的铁片顿时杀死了二十多人,侥幸没死的也只能躺在地上呼号。
后续的榴弹和臼炮开花弹不断在这些土佐武士的头顶爆炸,巨大的十二磅的实心铁球也在坚硬的地面上弹起又落下,砸出一道道血痕,像是大地和女人吵架后被女人的指甲挠过。
一队列阵的陆战队士兵展开队形,从侧面来了一拨完美的齐射,土佐藩武士的第一次冲锋,结束了。
地上到处都是断肢和尸体,几个没有死的人在地上努力地爬着,紫黑色的肠子从伤口处流出。
一个被十二磅炮砸断了腿的武士提着自己的断脚,茫然不知所措,只能看着血从自己的断腿上狂喷而出,试图把自己的断脚安上,可试了几次都没用。
三百多铁炮手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人撤了回去,将近三百名武士死伤在了开花弹之下。
然而,他们的噩梦还没有结束。
刚刚退回到本阵的他们,又迎来了海上军舰的炮击,这是他们想不到的距离,更是他们想不到的密集。
十余艘巡航舰一字排开,早已经准备好了炮手拉动了燧发炮机。
和战列舰对轰可能打不动的十二磅炮弹,可以轻而易举地撕碎脆弱的人体。
海滩上的硬石地面,更是让这一次炮击的威力提升了数倍,乱弹乱飞的铁弹疯狂地收割着生命。
许多人放下了所谓的武士的荣誉,事实上可能也并没有太多的人有,越缺啥越吹啥,否则整个日本四十万在籍武士,只怕要天下无敌。
像是受惊的羊群……或许这个比喻在日本并不恰当,这时候日本并没有易于受惊的绵羊……残余的武士们开始抱头鼠窜,沿着来时的路狂奔,再也顾不得任何的东西。
他们想的只有一件事,躲开这里,躲开如同地狱一样的战场。
几个骑马的被受惊的马摔落在地上,下级武士有责任心的还能去搀扶那些上级武士,更多的人是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
他们想要逃回高知城,再也不想和这群唐人打交道,如果他们愿意占据浦戸城就占据吧,或许守在高知城中还能安全一些。
除非粮食吃完,否则很多人打定了主意,不会再下来的。
他们的身后,军舰的炮击已经结束,山上的陆战队敲动战鼓,形成了连纵队,从山上冲下来开始追击。
溃败的武士中,大黑好胜的马丢了,刚才炮击的时候马就受惊跑掉了。他比其余的武士还要强一些,没有扔下自己的弓,只是身上的甲有些累赘,否则他可以跑得更快。
身后不断传来一阵阵喊杀声和枪声,奔跑中的大黑好胜回头观望了一下,终于看到了唐人士兵步战的模样。
他们排成整齐的队伍,用小跑的方式在后面追击,每一排只有二十个人左右,跑动的速度很快,可阵型依旧大体完整。
他们手里拿着铁炮,只是铁炮上没有显而易见的火绳,铁炮的前面还有尖锐的刺,就像是一柄短矛。
大黑好胜庆幸于这些唐人没有战马和骑兵,否则可能自己这些人一个都逃不回去。
可很快,他就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席卷心间……在他们逃亡的必经之路上、在从这里前往高知城的山下小径前,站着一群穿着古怪服装的唐人士兵。
他们的手中没有后面追击的那样的铁炮,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武器。
有手持钉锤的,有手里提着口径巨大的手炮的,有手里拿着刺剑的,更多的是手持着一些短小的手铳。
他们的头发有的是如同犯了罪的贼人一样髡发,有的是直接剃掉了头上的发丝。
大黑好胜并不知道这些人的头发是因为不堪狭窄船舱中虱子的啃咬而剃的,只是见多了束发的唐人,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些人和那些结阵射击的唐人不一样。
如果说后面追击的唐人,如同撕咬的猛虎;而拦阻在前面的这些人,则像是一群不要命的疯狗。
人群中,他看到了一个熟人,当初在江户见到的史世用。
几乎是下意识地,大黑好胜抽出了一支羽箭,准备张弓。
而对面的史世用也发现了他,看着大黑好胜就要张弓,史世也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燧发短铳,扣动了扳机。
击锤擦出的火花引燃了火药,大黑好胜的大和流弓道虽还不错,却终究没有火药燃烧的速度快。
他的手臂还没有完全舒展开,史世用短铳里的铅弹已经飞到了他的胸口,就像是被沉重的大锤猛砸了一下,剧痛袭来,眼前一黑,向后倒去。半拉开的弓终于没有完成最后的动作。
史世用把开火完的短铳插进腰间,又拔出了另一支早已经装填完毕的短铳,走到了大黑好胜身前,不由想到了当日他从日本回来之后刘钰和他说的那句话。
然后他想,当初我去江户的时候,号称第一弓取。然而回到京城后,我练了三十斤火药。
看在躺在地上抽搐还未死的大黑好胜,史世用重复了刘钰和他说过的那句话。
“时代……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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