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世用知道瓦尔克尼尔现在很为难,故意拿出一副傲然、不可逾越底线的态度,以势相压。
然而实际上他心里也没底。
一个馒头和一坨屎,到底哪个是好东西,取决于选择者是人还是狗。
巴达维亚在荷兰眼里,是东南亚的明珠,是荷兰在东南亚统治的支柱,因为独天独后的中转港位置优势。可大顺并不需要这么一个中转港,大顺的货为什么非要转个弯来巴达维亚再出马六甲呢?那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所以刘钰的谋划里,是尽可能迫使荷兰把大量的华人运到锡兰去。锡兰对荷兰而言,只是一个肉桂产地。如果让荷兰在锡兰和巴达维亚二选一,荷兰必然选择巴达维亚。
可对大顺而言,锡兰是前出印度的前哨、是将来借助洋流去澳大利亚的中转站、是和马达加斯加的瑞典海盗联络的中间地、是将来让法国主动让出来诱使中英开战而继续保持同盟的敲门砖。
如果锡兰和巴达维亚二选一,大顺会要锡兰加马六甲。
如果只是保证华人不被屠杀,这场博弈实际上大顺就输了,折腾了这么多全都白费力气。
想要在这场大国博弈中获胜,就要迫使荷兰人把华人往锡兰迁徙。
现在双方可谓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荷兰人怕大顺盯着巴达维亚,觊觎。
大顺怕荷兰怂大了,不敢搞强制迁徙,默许华人逗留巴达维亚。
但好在大顺这边的人,知道荷兰人怕什么;而荷兰这边的人,不知道大顺真正想要什么。
借助这种单向的信息,史世用只能故作大顺这边一步不能退,以此相逼,逼着荷兰拿出解决方案。
而荷兰可能的解决方案,刘钰也分析过,如果不能屠杀,那么第一选择就是往锡兰迁徙。
所以,史世用要做的也就很简单。
把起义,定义为打渔杀家般的官逼民反性质,使荷兰担心大顺干涉。
把留下的,交了人头税,但不能让他们当债务奴隶——大顺虽然只想要锡兰有华人,但如果几万人都被荷兰人当了债务奴隶,这几万人肯定是要造反的。一旦华人都参与了起义,这事儿也就吹了。
华人底层什么样,大顺朝廷最清楚不过了。没有参加起事的不是没种,只是还在观望,对朝廷、任何形式的朝廷,都还有那么一丝信赖。可一旦绝望那就不会给自己再留退路。
现在就到了这场谈判最难也是最关键的地方了,史世用心里多少有数,知道这时候得稳住性子,一定不能急。
于是故意慢斯条理地喝着当地的咖啡,一杯又一杯,静静地等待着瓦尔克尼尔的回应。
“中国大皇帝的特使先生,这个问题,我需要再考虑考虑。当然,您的要求并不过分,之前所欠的人头税,可以减免。”
“但是,您也知道。正如你们的皇帝陛下所说,这些人来到巴达维亚,是来谋生的。可是,巴达维亚产业不振,他们谋生艰难。”
“如果在这里居住,却又没有谋生的工作,我想他们一定会走上犯罪的道路。这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
史世用心里大喜,却不动声色,也知道这时候不能主动提锡兰,便淡然道:“然也。我们有句话,叫治标治本。这交人头税,是治标;而让他们有业可依,方是治本。总督的想法是对的。”
“既然暂时不能达成一致,那我先回去休息。什么时候达成了想法,尽快通知我。皇帝陛下希望这件事在半个月内敲定下来,不要再拖延了。如果无法达成,那么我只能返回京城了。”
撂下了一句狠话,离开了总督府,径直回到了连富光的庄园,闭门不出。
史世用一走,瓦尔克尼尔就将巴达维亚的官员召集到了一起,探讨这个问题。
锡兰,这是个不用讨论的方向。
关键是,运到锡兰之后,以什么样的身份安置?
是按照雇工标准?那么需要给这些华人一个月多少钱的薪水?
如果不是按照雇工标准,那又靠什么吸引这些华人前往?
大顺皇帝的内帑都是真金白银,几十万银币的真金白银摆在眼前,只要想拿这笔钱,就不能再用“债务奴隶”的身份了。
巴达维亚既然是荷兰在东南亚殖民统治的中心,这里的官员对锡兰的情况都有所了解。
现在,锡兰确实是缺人。
锡兰是个好地方,产四种东西,都很值钱。
肉桂。
槟榔。
珍珠。
宝石。
锡兰当地的僧伽罗康提王朝,和荀彧一定有很多共同语言,一直琢磨的就是“驱虎吞狼”。
泰米尔人在北方,于是找到了葡萄牙人。
葡萄牙人来了,于是主动找上荷兰人。
后来荷兰人来了,又主动找上英国人。
然后每一次都是驱虎吞狼玩砸了,赶走了弱的,来了个更强的。可谓是眼光卓著,每一次找的都是时代的最强者,最后把自己弄没了。
现在荷兰人取代了葡萄牙人,占据着锡兰的西南部低地地区,高原地区还有僧伽罗的康提王朝。
锡兰曾是肉桂的唯一产地。
肉桂可能是随着欧洲人体的四液学说退潮中,唯一还保持着销量增长的香料。
因为肉桂的味道很特别,可以配合新的风靡欧洲的嗜好品茶叶,尤其是红茶,有一股特别的香味。伴随着欧洲饮茶的风俗传播,肉桂作为茶饮的配料,不退反进。
即便葡萄牙人在跑路之前,很有战略眼光地将肉桂树苗,带去了巴西,使得巴西也开始大规模种植肉桂。
但这东西得靠手工搓、得靠工人把树皮扒下来揉成卷。
而巴西的人口不足,远不如亚洲的人力资源丰富,搓不出来多少。
如今这东西也算是荷兰这几年为数不多有高利润的香料。
荷兰人、尤其是瓦尔克尼尔一直琢磨着往锡兰引入华人,一则是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巴达维亚的华人“多余”人口的问题;二来也是因为锡兰真的缺人手。
荷兰人在锡兰的主要劳动力,是从印度买来的泰米尔人奴隶,以及锡兰的低种姓肉桂工人。
泰米尔人奴隶倒是省钱,拿着刻有【VOC】标志的铁烙铁,往身上一烫,弄出个记号,跑也没地方跑。
基本只需要提供吃的,那地方又热,连衣服都省了,相当便宜。
但这几年英法在印度一直防着荷兰,泰米尔奴隶这几年不太好买。
印度到锡兰,不像是从黑非洲到美洲那么远、中途死亡率太高。
之前印度内乱,各个土邦互相抓俘虏卖奴隶,泰米尔奴隶的价格极低、运途又近,所以用起来不像美洲的黑人奴隶那样,还要适当考虑繁殖和更长工期的问题。
就是说,养一个奴隶,让奴隶繁衍继续生奴隶、细水长流维持较长的可工作年限。其实不如用死之后,直接花钱再买一批合算。
一个黑奴从非洲运到美洲,要考虑沿途漫长的海涂、要考虑半途死亡率,整体上价格还是挺贵的。这泰米尔人奴隶,就从南印度运到锡兰,那就便宜的多。
就像是花十块钱买个小工具,是用的时候小心一点以求多用几年?还是坏了拉鸡儿倒,再换个新的?
但如果一万块钱买个工具,那自然是用的时候小心一点,以求多用几年。
于是这就导致用的有点狠。
正所谓兔子急了也咬人,用的太狠了,即便是低种姓的泰米尔人,大前年也爆发了起义。
扒肉桂、搓肉桂的那些人,基本则是僧伽罗人。他们都是僧伽罗中的低种姓,原本日子过得也是挺惨的。
僧伽罗人的特殊种姓制度,有点类似于大明的贱籍。和印度那边的种姓还不太一样。而是打渔的世世代代都是打渔的、种地的世世代代都是种地的、搓肉桂的世世代代都是搓肉桂的。
然而荷兰人引入了手工工厂制,使得那些搓肉桂的,日子过得更惨,34年、36年刚爆发了两次起义。
不少人跑到了山里宁可回康提王国当低种姓者,也不愿意在肉桂手工厂里干活。这个时代的工厂工人……真的是不如当低种姓村社农奴。
去年康提王国的老国王薨了,新国王是个从印度南部过来的、僧伽罗语都有些说不明白的王族支系。根本压不住手底下那些诸侯、军头。
原本与荷兰之间还算和平,随着老国王一薨,新国王是个暂时镇不住局面的,很多军头和高种姓封建主,选择了对荷开战。
这里面可不是瓦尔克尼尔以为的、巴达维亚起义者有英国人在背后当搅屎棍子。而是英国人真的在里面当搅屎棍子,出枪出炮。
这也是为什么巴达维亚华人起义之后,瓦尔克尼尔第一反应,就是英国人又特么在背后搞事。
刘钰只是借了借势,究其根源还是英国人的前科太多,荷兰人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就往英国人身上想。
其中的渊源,也算是孽缘深种了。
英国国王当年娶了葡萄牙公主,荷兰去日本那边告状,说英国娶了天主教公主,导致英国尝试对日通商失败。
反过来,葡萄牙拿了孟买做嫁妆,顺便告诉英国:干死荷兰,锡兰咱俩一家一半,也算凯瑟琳公主的嫁妆,肉桂贸易一家一半。我要科伦坡,你要高尔。加上英荷在欧洲、北美的巨大矛盾,英荷开打。
结果刚开战,伦敦有个烤面包的师傅在烤面包,他老婆有事喊他,一着急忘了关炉子门,一场大火把整个伦敦烧了个干净。
大火烧完,伦敦重建,一切都乱轰轰的。混乱中,荷兰人趁机突袭泰晤士河河口,拿出奇袭军港的看家本事,一举把护国公时代留的那点家底子都给英国报销了。这也是刘钰为什么要多花很多钱在威海、刘公岛猛建炮台的原因,荷兰人突袭军港、刺刀见红的海军胆魄,让他不得不防。
那一战,英国战败,彻底退出东南亚。
但之后等到英国缓过来后,小动作可是没断过。
今天送一批枪、明天送俩教官、后天合资开个肉桂工厂……这都常有的事。
现在老国王一薨,新国王又是个南印度王室的旁支,镇不住场子,贵族们彻底放飞了自我,时不时就拿着英国人的枪和荷兰干一仗。
如今的情况大体就是这样:泰米尔奴隶起义;肉桂工厂工人起义宁可回去当低种姓贱民;康提王国封建贵族放飞自我各自为政,拿着英国人的枪,整天与荷兰开战。
缺人。
缺服从性强、顺从、逆来顺受、能干活要钱少的人。
所以荷兰人很希望华人去,尤其是弄一批不需要给工资的债务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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