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此时不好意思,只是讪笑道:“你们别胡说了,快盛饭来吃,还要到珍大爷那边去商量事呢。”凤姐道:“可是,别误了正事。才刚老爷叫你说什么?”贾琏道:野就为省亲的事。”凤姐忙问道:野省亲的事竟准了?”贾琏笑道:“虽不十分准,也有八九分了。”凤姐笑道:野可是当今的恩典呢!从来听书听戏,古时候儿也没有的。”赵嬷嬷又接口道:野可是呢。我也老糊涂了!我听见上上下下吵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我也不理论,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缘故呢?”贾琏道:野如今当今体贴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在贵贱上分的。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人宫多年,抛离父母,岂有不思想之理?且父母在家,思想女儿,不能一见,倘因此成疾,亦大伤天和之事。所以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椒房眷属人宫请候。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谕旨说:椒房眷属人宫,未免有关国体仪制,母女尚未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人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者,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尽骨肉私情,共享天伦之乐事。此旨下了,谁不踊跃感戴!现今周贵妃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修盖省亲的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这岂非有八九分了?”
越嬷麽道:野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起,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大姑奶奶了?”贾琏道:野这何用说?不么这会子亡的是什么?”凤姐笑道:野果然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偏的没赶上。”赵嬷嬷道:“嗳哟,那可是千载难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的象淌海水似的!说起来……”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里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赵嬷嬷道:野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个俗语儿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如今还有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们家接驾四次,要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也不信的。另讲银子成了粪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道:野我常听见我们太爷说,也是这样的。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样富贵呢?”赵嬷嬷道:野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冶正说着,王夫人又打发人来瞧凤姐吃完了饭不曾。凤且便知有事等他,赴亡的吃了饭,漱口要走,又有二门上小厮们回:野东府里蓉蔷二位哥来了。”贾琏才漱了口,平捧着盆盥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说什么话?”凤姐因亦止步,只听贾蓉先回说:野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接着东府里花园起,至西北,丈量了,一共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贾琏笑说:“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从命不过去了。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造也容易,若采置别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不成体统。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明日一早,我给大爷请安去,再细商量。”贾蓉忙应几个是。
贾蔷又近前回说:野下姑苏请聘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带领着赖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去,所以叫我来见叔叔。”贾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打量,笑道:野你能够在行么?这个事虽不甚大,里头却有藏掖的。”贾蔷笑道:野只好学着办罢咧。”贾蓉在灯影儿后头悄悄的拉凤姐儿的衣裳襟儿,凤姐会意,也悄悄的摆手儿佯作不知。因笑道:野你也太操心了!难道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很好。”贾琏道:野这是自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筹算筹算。”因问:“这一项银子动那一处的?”贾蔷道:“刚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竟不用从京里带隹艮子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两,剩二万存着,等置办彩灯花烛并各色帘帐的使用。”贾琏点头道:野这个主意好。”凤姐忙向贾蔷道:野既这么着,我有两个妥当人,你就带了去办。这可便宜你。”贾蔷忙陪笑道:野正要和嫩良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因问名字。凤姐便问赵嬷嬷。彼时赵嬷嬷已听呆了,平儿笑着推他,才醒悟过来,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凤姐道:野可别忘了。我干我的去了。”说着便出去了。贾蓉忙跟出来,悄悄的笑向凤姐道:野你老人家要什么,开个账儿带去,按着置办了来。”凤姐笑着啐道:野别放你娘的屁!你拿东西换我的人情来了吗?我很不希罕你那鬼鬼祟祟的!冶说着,一笑走了。这里贾蔷也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贾琏笑道:野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说毕,打发他二人去了。接着回事的人不止三四起,贾琏乏了,便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俱待明日料理。凤姐至三更时分方下敕歇。一宿无话。
次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国府中来,合同老管事的家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参度办理人丁。自此后,各行匠役齐全,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先令匠役拆宁府会芳园的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已尽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条小港界断不通,然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联络。会芳园本是从北墙角下引了来的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其山树木石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便,凑成一处,省许多财力,大概算计起来,所添有限。全亏一个胡老名公,号山子野,一一筹画起造。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赖升、林之孝、吴新登尧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树摆布,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贾蔷已起身往姑苏去了。贾珍赖大等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写到,不过是喧阗热闹而已。暂且无话。
且说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心中自是畅快,无奈秦钟之病,日重一日,也着实悬心,不能快乐。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了,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影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野做什么?”茗烟道:野秦大爷不中用了!”宝玉听了,吓了一跳,忙问道:野我昨才瞧了他还明明白白的,怎么就不中用了呢?”茗烟道:野我也不知道,刚才是他家的老头子来特告职的。”宝玉听毕,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吩咐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
宝玉忙出来更衣。到外边,车犹未备,急的满厅乱转,一时催促的车到,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家门首,悄无一人,遂蜂拥至内室,吓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嫩良、嫂子并几个姐妹,都藏之不迭。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易箦多时矣。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的哭起来。李贵忙劝道:野不可,秦哥儿是弱症,怕炕上硌的不受用,所以暂且挪下来松泛些。哥这一哭,倒添了他的病了。”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展转枕上。宝玉忙叫道:野鲸哥!宝玉来了。”连叫了两三声,秦钟不睬。宝玉又叫道:野宝玉来了。”
那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那秦钟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管理家务,又惦着智能儿尚无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者杯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
正闹着,那钟的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慈悲慈悲,让我回去,和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了。”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儿叫宝玉的。”那判官听了,先就唬的慌张起来,忙喝骂那些小鬼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罢,你们不依我的话。如今闹的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了。怎么好?”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么雷霆火炮,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依我们想来,他是阳间,我们是阴间,怕他亦无益。”那都判越发着急,吆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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