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部汇合,傍晚时进入武威郡。
武威郡极大,从武威郡到武威城,足足要用四天时间。
这个靠近沙漠的郡县,民生凋零,要走很久,才可以看到一个村庄。
不过,这些村庄的人,全部到了官道两侧,跪在那里,迎接天子大驾。
自与高长恭部汇合后,宇文邕便一直沉默着。此刻也是,他一边品着云雾熏蒸的温酒,一双眼时开时合。
突然的,宇文邕说道:“阿绮。”
张绮抬头。
宇文邕没有看她,只是淡淡说道:”跟朕说一说高长恭这个人。”
张绮一怔间,看到了宇文邕眸中的精光。
是了,他对高长恭起了爱才之心了。几乎是突然的,张绮竟是想道:莫非,他想把高长恭招揽过来?可高长恭乃齐国堂堂皇室,要他过来可不容易,那要拿得出让高长恭心动的筹码。
寻思到这里,张绮不知怎么的,心有点惊,她不敢再想下去。
垂着眸,她轻声说道:“高长恭这人,自尊自信,注重荣誉,洁身自好。”
宇文邕还在盯着她。
张绮低低说道:“他很固执,认定的事很难改变。”
见张绮不再说了,宇文邕笑道:“便这些?”
张绮垂眸,“妾愚昧。”
宇文邕嘴角扯了扯,低声道:“此时说这些,也是无用。”确实是无用,现在周国的政权还在宇文护手里,他宇文邕自身也是难保。
再说,以宇文护的治军之能,便是一百个高长恭,也发挥不了本事。
想到这里,宇文邕暗叹一声。
这时,前方吵闹起来,宇文邕转头一看,只见脸戴面具的高长恭,正被宇文护属下的几个大将围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一群人吵得甚凶。
挥了挥手,宇文邕道:“他们闹什么?叫过来,让朕评评理。”
他的命令下达后,不一会功夫,几个武将策马过来。
宇文邕看了几将一眼,转头看向高长恭。
坐在黑色骏马上的高长恭,也许是戴着面具的缘故,格外显得神情冷绝。他端坐在马背上的身影笔直,有一种如山一般的沉凝。
明明只是一个普通宗室郡王,可宇文邕突然觉得,便是在自己面前,眼前这个兰陵王,也气势惊人。这人竟是天生,便有着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风姿。
收回目光,宇文邕笑道:“众卿,你们所议何事,竟激动如此?”
一个周将上前,向着宇文邕行了一礼,朗声道:“陛下,这姓高的一来,便说突厥和柔然两部,争斗多年,彼此之间的仇恨,更甚于与我齐周两国。他对大冢宰说,如果大冢宰愿意放权给他,二十五万精卒全部交由他来指挥,他可利用两者之仇,最多三月,便驱突厥于周城之外。”
说到这里,几个武将都来气了。另一个武将也冷笑道:“他以为他是何人?一个齐国的黄口小儿,练得几天兵,便把自己当成人物了?”
“呸——”
“不知天高地厚!”
纷纷讥嘲中,宇文邕却是转头看了张绮一眼。
他记得,就在刚才,张绮也说过同样的话。
——一个深闺柔弱妇人,是她真有见识?还是以往高长恭向她透露过什么?
只嘀咕了一下,宇文邕转向高长恭笑了笑,挑眉道:“兰陵王便如此有把握?”
也不等高长恭回答,宇文邕沉吟了一会,说道:“这样吧。齐周此次作战,也不用谁做谁的主。你领着那五万人,自去抗击突厥,不用与我等在武威守城。”
“好!”
高长恭持手一礼,应了一声,转头策马就走。
看着他要离开,宇文邕突然唤道:“高长恭!”
高长恭回过头来。
宇文邕盯着他,柔声道:“朕观长恭实是难得之将才,朕想替周国留下长恭。便有所求,尽可道来。”
“但有所求,尽可道来”四个字一出,嗖嗖嗖,附近所有的目光,竟是不约而同地看向张绮。
马背上的高长恭身子也是一僵。好一会,他才哑声道:“长恭家国,止在齐地,陛下厚爱,不敢领受。”
说罢,他一踢马腹,奔驰而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宇文邕长叹一声。
他挥了挥手,示意武将们散开后,重新拿起地图,研读起来。
张绮低下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放在膝头的,自己的双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宇文邕突然问道:“阿绮怎知突厥与柔然不和?”
张绮低声道:“来周时,听苏威提过。”
“苏威?”宇文邕点了点头,他看着前方,慢慢说道:“若是全由朕做主,朕倒愿意把这二十五万大军,全部交由高长恭!”
见张绮吃惊地看着自己,他微微一笑,“阿绮不是说过吗?此人极重荣誉,洁身自好吗?”
张绮恩了一声,道:“他是这样的人。”
宇文邕显然对高长恭十分有兴趣,他朝着那远远汇入黑浪中的身影,突然说道:“阿绮以为,他此刻是领兵离队,还是随我等一道前往武威?”
他的声音一落,便听到张绮毫不迟疑地说道:“自是前往武威。”
“哦?说来听听?”
张绮道:“突厥半数都集中于武威一城,他得亲眼看过,判断了才好决定下一步。”
“阿绮倒真是了解他。”
宇文邕转头,见张绮又低下了头。他目光锐利地盯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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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日上午,二十五万大军进入了武威城。
武威城因直接面对突厥柔然等人,其城墙坚固非常,高和宽,都有二十丈。城墙之下,可以同时跑四驾马车。
不过到了现在,这高大的,如山一样坚不可摧的城墙,也是疮痍满目,到处可以看到几人深的破洞。墙面上,更有火烧与鲜血同时染就的痕迹。
武威城的对面,是密密麻麻的白色帐蓬,见宇文邕盯着那些帐蓬,一个武将说道:“陛下,这些突厥人连续三个月抢劫,除了武威城外,武威城以北的小城都已攻破,城中的子民财帛,更被抢夺一空,那边有三座小城,更是被他们放的一场火烧成了灰烬。”
这个宇文邕早就知道了。只是亲自站在武威城上,看着这疮痍满目,已毁了十之三四的城池,他的脸色阴沉得厉害。
武威郡可以说是周国境内最大的一个郡,此城若破,突厥人在武威郡内再无阻拦。可以说,能不能守住武威郡,意味着能不能保住周国的半壁江山。
见宇文邕处于沉思中,张绮慢慢走出。
她知道,他其实是个极为严苛的人,在军国大事上,他极不喜欢女人站在一旁倾听。
目光从突厥人的帐蓬处移开,张绮搜了搜记忆,记忆中,关于此战的只有几条。不过,她只是一个妇人,还是一个以色事人的妇人……
想到这里,张绮转身提步。
她低着头在城墙上行走,来到此处时,张绮已换过荆钗布裙,戴上了纱帽,可饶是如此,还是令得那些许久没有见过女人的军士频频向她看来,虽是努力克制,却还是一个个目瞪口呆,丑态毕露。
对上这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目光,张绮的头更低了,在众人火热地盯灼中,她的脚步有点乱,到得后来已是越来越快。
她虽是常自经受别人的目光的,可这种仿佛要把她给生吞活剥了的,火辣辣的注视,还有那一声声已掩不住冲动的急促呼吸,却还是令得张绮的心慌乱了。
还是快些回到城中给宇文邕腾出来的院落中去,那里有太监宫女!
也许是束缚太多,从来难得自由之故。自与宇文邕在一起后,张绮是能不带婢仆,便不带婢仆,能把太监宫女赶得远远的,她保证一个不留。
恰好宇文邕也是这样一个人,因此这两人到城墙视察,除了文武百官,张绮是连一个太监宫女也没有带在身边。
就在张绮急匆匆冲下城墙时,只是低着头走路的她,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块石头,脚踝一扭,整个人向下一歪,身子已不受控制地向下摔去!
下面便是石头垒城的,高达二十丈的石梯,这石梯如此之陡然,她这一摔一滚,只怕会筋骨俱断!
就在远远传来几声惊叫,双脚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十几层石梯,身子也在倾斜,眼看就要翻身滚倒的张绮尖叫一声。
就在她尖叫着,无法控制地向下滚去时,突然间,她的身子重重撞上了一物。
下跌之势何等凶猛?她这重重一撞,便听到一个忍痛的闷哼声传入耳中,紧接着,她身子一轻,却是被人提起站稳。
有人救了她!
张绮抬起头来。
她对上了一双熟悉至极的眸子。
他已脱下了盔甲,她刚一站稳,他便急急地收回双手。此刻,那双手正僵硬地放在他的身侧。四目一对,他便侧过头,漠然而又安静地看着方寸之处的城墙纹路……
一个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个年轻的幕僚打扮的文士叫道:“长恭,你怎么突然冲这么快,咦,这是?”
那人朝张绮看了一眼,先是目光中流露出一抹惊艳,转眼,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暗叹一声,退后几步。
高长恭垂下眸,他慢慢向后退去。随着他这一退,没有站稳的张绮晃了几晃,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狼狈地站定,蓦地转身,大步朝下走去。不一会,他走上他的坐骑,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那幕僚怔了怔,转眼大叫道:“长恭,你怎么把我扔了?”一边叫,他一边胡乱冲到坐骑旁,爬上马背,匆匆追去。
直到那马蹄声,再也听不到了,张绮才慢慢抬起头来。
她静静地看着那身影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她低下头来,慢慢弯腰捡起那纱帽,把它小心地戴在头上。
这么简单的动作,她做起来有点僵硬,那手,有点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戴上纱帽后,张绮安静地向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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