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翟剑术,无半点气势可言,与贺兆陵手中刀大相径庭,招数当中全然无丝毫诡奇,却是牢实得令旁人寻不出丁点空隙,上百剑招递出恰似楼台连阙,压得旁人喘息不得。
贺兆陵掌中刀虽也精妙,但只是堪堪撑过十数番剑招起落,便被压到石台一角,唯可勉强抵过始终游动于要害周遭的剑锋,再难踏前半步。
山外云仲早已瞧得呆愣,贯透雨幕,二目直视剑芒,许久也不曾出言。数百载打磨出的瓷实剑术,而今尽展,瞧来平淡无奇并未有丁点浮饰,但任是再三推敲,少年也自认抵不得十招,尚不如贺兆陵应对。
当初吴霜时时言说,天下剑术最精的一类,必是化繁归简,外行瞧来,只是寻常无奇不过的一剑落下,临阵对敌时节,却可将敌手招法路数尽数封个干净,无论由何法接招,始终落在下风,长此以往,必生颓势。那时少年仍旧不以为意,只当是玄虚之境,恐怕走遍天下,也难见一两位这等境界的高手,如今看来,却是愕然不已。
剑术天资极高者,将数百春秋功夫尽数压到剑术一途者,所悟剑路,恰似宽江大河,只瞧剑意似不过如此,但身临其境,才发觉就连持刀剑抵住攻势,亦是一桩堪比乘风登天的难事。
山林之中,滂沱雨里,唯闻剑啸声短促,万珠滚落玉盘中,连为阵响。
青衣压玄衣,递招百十,方才退身,竟是不曾再度携剑压过,而反观贺兆陵时,周身气势荡然无存,再无丁点凝蓄。
“叶门主剑术,破势拔山,再过数十招,恐怕我掌中刀便要脱手。”贺兆陵稳住掌中震鸣不止的长刀,深深吸入口清冷气,眸光闪动,“此凝练剑术,所遇并未有一人可有这般本事,数百载年月,难不成叶门主皆用在修行剑术上?”
“好之乐之,已然要多花些功夫,”叶翟收剑,静静立于雨中,“与其追那虚无缥缈的四境五境,乃至五境之上,我自认并无那般才气天运,倒不如将无用年华,尽数搁在喜好上。当初有位故人教授我此一手剑术,总觉念念不忘,时常翻将出来,练上几时辰,也算于无生趣当中,寻些事做。”
破兵一式,若非是剑术极精,断不可展,纵使贺兆陵亦浸淫刀招多年,可比起叶翟久在山间,日复一日琢磨剑术,仍旧是难以望其项背,故而今日险些被叶翟压住长刀,生生破去兵刃。
而待到此时节,玄衣男子才皱起眉头,双袖胸前,已然是有多处破损,断口齐平,似是由山间锋锐荆棘当中迈步而过,不知何时已是溢出些血水,伤处不深,但零星足有八九处,好在玄衣不染朱红,才勉强瞧不出狼狈。
“此番文斗,看来是门主占得了胜手,可那位马帮帮主,如今看来手段亦是卓绝,依门主疏懒于修行的性情,倒真是难言胜负。”老者摇头叹息,面皮苍老得紧,盘膝坐于树洞之中,许久才叹气出声,“若能多添些心力,恐怕便能迈入四境,那时起码整座颐章,都难寻出多少能力敌者,哪里有今日这般涉险举动。”
云仲再皱眉,可迟疑片刻,仍未开口。
身在凤游郡中,少年倒是当真不曾见过那位马帮帮主,不过多日前袭杀,已然同马帮结下梁子,断是难有交集。
马蹄踏破雨声。
天台山下,由远处压来一片黑云似的人潮,才见时不过寥寥,而由远及近,才发觉竟有千数,纷纷停足于山下,默立雨中,再无一人上前。
为首却是位文人,未携弓刀,更不撑起伞盖,如注雨水由打发髻流淌而下,浑然不顾。
“看来马帮中人,仍旧是放心不下你这位帮主。”叶翟颇感意外,往山外观去,只见马帮中人排成一线,竟是无一人进步,纷纷下马,默然立身雨中。
贺兆陵苦笑,“糜余怀这小子,可是一向听我嘱咐,此番却不知为何,偏偏要来搅扰,这场比斗,有些变了味道。”
“在我看来,并未变味,”白发男子摇头笑道,“今日无论输赢胜败,都是殊途同归,你我皆可脱身红尘里,莫说是千百人来,纵是万万铁骑奔袭至此,又岂能有丁点改换。”
贺兆陵诧异,旋即释然。
“说得也是。”
山下泥石已然尽数被雨水所染,流水枯叶盘旋,不知所归,只得任由东西,从千位默立于此的马帮中人周遭流淌而过。
“我等何不冲上山去,阻隔二人将比斗终了,即便是帮主病入膏肓,遍访名医,亦不见得无从医治。”
李无吉抹去面皮雨水,行至文人身侧,低声出言。
文人一身长衫已然浸得透彻,面皮乌青,双唇有些微颤,明摆已然是浑身再无丁点热气,闻言回过头来,“你我身在马帮,年头已然不短,可曾见过帮主吩咐旁人,替他寻些什么物件?纵使极喜练刀,他这做帮主的,可曾令你我这等下属替他去寻刀谱?身在帮主之位多年,竟是从不同人要些物件,或是替他解去烦忧,如今好容易想在身死前亲身做一件事,难道还要阻拦不成。”
“凤游郡人绝数都将马帮中人,看做是既无良心,也无念恩之心的无情兽属,难道我等自个儿也要抛却良心,为己身无愧,而插手帮主私事?”
文人性情向来随意,可如今目光,却是极为瘆人,盯紧眼前高过自个儿一头的李无吉,“李舵主平素只怕不曾少防备我这心思妖邪的读书人,但眼下若要阻帮主应战,你尽可一试,我不拦挡,李舵主随意上山就是。”
山相勾连,玄衣男子瞥见山下千道身形顿足,摇头叹气,“糊涂,我已是心存去意,岂能强留,倒是令叶门主见笑了,管辖不当,立规不严,原以为身在马帮当中多年,能将这帮目中无纪的小子压住,今日看来仍是如此,不曾改过。”
青衫门主也是迈步而来,往山脚下看去,但见是一群衣衫尽数被雨浇透的江湖人,齐齐立身山下,驾马而来者,皆是下马挽住缰绳,步行而至者,垂手静立,神情大多模糊,但无丝毫哀意,只仰头往山巅望去。
远处仍旧有道墨线,三五成群,由远及近,多半是腿脚已然有些不灵便的半老帮众,或是早年同人比武赌斗,伤了膝足者,绵延不绝而来,乍看之下似在浩大雨幕当中,多出道勾连天地的冗长铁索,徐徐涌动。
“我倒不觉得如此,”叶翟浮起嘴角,“若要相阻,恐怕方才便一涌而上,将我等两人逼开,如今更是下马静立,只怕仅是为贺帮主助助声威,并无刻意阻拦的意味。”
果不其然,话音才落,山下便有吼声猛然而起,直上云霄。
吼声极齐,唯有一个贺字,却不知为何令山下许多马帮中人,都吼粗脖颈,吼得面色涨红,上空滚滚雨水似也遇阻,猛然稀疏许多。
颐章人文武斗时,少有喝彩助威的时节,一来民风彪勇,武斗此事太过寻常,许多百姓皆是见怪不怪,更莫要说什么达官显贵,走商护镖之人,绕是路上瞧见,也大多是瞥过两眼,极少驻足,休说叫好搓火的举动。反倒是茶楼当中有人生出过节,打上三五合,却能引得许多人叫起好来,尚可赠上两碗茶汤。
也唯独两帮中人单打独斗,呼喝其名,便算叫彩,如今便是如此,千百人吼出的一枚贺字,震山冲霄,仿佛能喝退急雨。
当中尤其有位文人,分明在秋雨瓢泼里冻得面门青紫,却是扯起极差的调门,吼得连连咳嗽,险些蹲下身去。
十几声吼过后,雨声居寂。
周遭群山仍旧荡起回声,连波未绝。
山外老仆皱了皱眉头,昏花老眼颇有愠气,终是禁不住骂道,“这马帮果真没几块好材料,知晓不可插手,却使这等下作手段,替那马帮帮主助威叠势,当真是好算计,可惜这吼声引不得天上雷霆,将这伙为非作歹的混人尽数劈个神魂皆散。”
云仲亦是凝神,此一场吼声过后,连他自个儿都是有些气血翻腾,更何况是身在场中的那位马帮帮主,此一起势,非比往日,胜面恐怕都要多添个三两成。
“如此气势,胆气鼓涨,恐怕当真要占些先机,只可惜白葫门并无那般充裕人手,始终难以争锋,叶门主此番,的确要吃些小亏。”温瑜亦是忧心,双目观瞧向天台山山巅,叹气不已。
“叶门主,惭愧。”山间玄衣回身,躬身行礼,“虽不曾踏上山来,却是无形之中助长了我这帮主的胆气,生死相争之间,增长两三分胆气势头,足能算是如添一臂,可谓取巧。”
但叶翟不曾在意,重新退开三十步远近,雨水不曾临身,扯起嘴角道,“无需惭愧,能得帮中人鼎力相助,亦是帮主的本事,既然如此,何不亮出些可登堂入室的手段。”
“胆气涨落与否,我的确不在意。”
贺兆陵微微怔住,随即亦是释然一笑。
“如此,恭敬莫如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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