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房内,原本坚实牢固的地面,却像受热膨胀的蛋糕那样变得松软起来,绽开一道道可怖的裂缝,平整的水泥化为碎块;支撑着顶棚的立柱似多米诺骨牌倾倒,转眼间便碎裂成好几截。
这时候还站在上面的人,会在当下立即失去平衡,陷入到下坠的地面裂缝中、或是被头顶倒塌下来的立柱和天花板的残骸压碎成一滩血肉。
孟正自然不例外。
他的脸色苍白,浑身的体力和精力都被消耗殆尽,一副站都站不稳的样子,更不用说在这种情况下逃出生天了。
眼看着他即将殒命,有人及时出手相助。
孟正只觉得整个人都在被无形力量粗暴拉扯,像被一只巨人的手掌自厂房内拽出,又随手被抛了出去。
孟正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身不由己地飞出了正处于倒塌进行时的工厂——
他的身体还在半空中,淋漓的水汽与风雨的寒意扑涌而来,他却忍不住转头,朝来时的那个方向望去:
只见烟尘四起,水雾弥漫,一座崭新的废墟即将在工厂的原址上诞生。
人在精神恍惚的时候,连短暂的滞空时间都变得漫长起来,漫长到足以让孟正回忆从前。
他在龙婆面前并没有说谎,也没有这个必要。他确实是在一个工厂职工宿舍里长大,从小耳濡目染,对厂房内的环境最为熟悉。
而作为男人童年终结时刻的记忆,就是在工人们纷纷下岗离开后,整座厂房的地皮为了重新改建修路,在爆炸声中轰然倒塌的景象。
平日里司空见惯的生活环境,高大沉默的厂房对于半辈子生活和工作在这里的人们来说,和全世界无异——而本以为不会有改变的这个微缩世界,却又在顷刻间毁于一旦……
这一幕曾经令年幼的孟正感到十分震撼。
过去和现在的景象逐渐在男人的视野里重叠。然后……
“砰。”
他的双手双脚和人的后背,连带着后脑勺一起重重磕在了地面上。
“哎哟喂!”
孟正疼到意识一下子清醒过来,捂着脑袋一边抽冷气,一边直叫唤。
在坠落后,他没能立刻爬起来。
冰凉的雨丝吹拂到他的脸上,背后凹陷内的积水迅速将衣服浸泡到湿透,阴冷潮湿的触感,顺着湿漉漉的土壤径直渗透到人的体内。
孟正望着灰暗的天穹,感受着自天心处飘散零落的冰凉水珠,一滴又一滴地溅落在他的嘴唇、鼻梁和眉毛上。
他舔了舔嘴唇。
这时,一个声音居高临下地从头顶传来。
“起来吧。”
中年女人俯瞰着他的脸,语气平静。
孟正笑了笑,一个鲤鱼打挺支起脊背,盘腿坐在地上。
这个浑身沾着泥水,看上去异常狼狈的男人低声说道。
“不愧是您。看来我的能力对您没有起到作用。”
“哦,你这是承认对我动手了?那么,接下去无论我如何处置你,你都不该有怨言了吧?”
龙婆的发难让他有点猝不及防,孟正抓了抓头发,露出尴尬的笑。
“不不不,怎么会,我哪有这个胆子。只不过,我真正让那孩子不必顾忌、大肆发泄的场合十分稀缺,难得有机会,总想试试看究竟能做到哪个程度。这其中当然不包括您,我也不认为这点小把戏就能影响到大名鼎鼎的龙婆阁下。”
“那孩子”……真是令人哭笑不得的称呼。
龙婆脸上的纹路变得更深,冰冷的雨水流淌在未老先衰的沟壑里。
与蛊虫相伴、将它们当作宠物的她,在灵媒群体中的名气与其说是“大名鼎鼎”,不如说是“声名狼藉”。
但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的问题显然更糟糕。要是他所拥有的能大规模干涉远境现象的邪灵曝光出去,很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
“你的能力很厉害。”她没有隐瞒,“即使是我都不能完全幸免。”
“哈哈哈,感谢夸奖。”
孟正望向废墟,若有若无的婴儿哭声正从那个方向传来。
不知道是因为隔了相当远的距离、还是被秋雨冲淡了浓度,邪灵的呼号逐渐变得模糊,可内里蕴藏的凄厉与狞恶却没有减弱半分。
“除了让它大哭大闹以外,我甚至没办法很好地操控自己的邪灵。作为唯一能用的招数,效果要是还不能强一点,那就显得太过没用了……”
“现在的你照样派不上用场。”龙婆说,“你快死了,不是被神媒杀掉,而是差点被水泥碎块砸死。你的目标难道是完成计划的第一步以后,就去死吗?”
孟正被噎了一下,苦笑着说道。
“……感谢您救了我。”
“不必。”
“您救我的理由,是因为我们接下来还是合作伙伴,对吧?”
“如果让那个‘婴儿’不受控制地继续闹下去,的确会造成麻烦。”
龙婆的视线四下逡巡。
所有参与行动的其余成员们,和被拉扯出来的孟正一样倒在了地上。
唯一能保持正常的,就只有她一人。
在经历鬼婴突如其来的“吼叫”后,本来驻守在工厂里的灵媒们全都成了滚地葫芦,一个个抱着脑袋痛呼喊叫,像泥鳅那样身体抽搐。
有的灵觉较为敏感的人甚至开始在滚来滚去的同时痛哭流涕。
风雨潇潇,草木飘摇,几十个人倒在泥泞的地上哭天抢地的场面,简直像是举行邪教仪式的聚会场所,颇为惊人。
这些训练有素的精英们一下子失去了战斗力,而受他们控制的所有邪灵几乎都陷入了暴走状态。
一直到现在,逐渐适应过来的他们精神情况才有所好转,但一时半会儿明显恢复不了正常。
“这就是你召集队伍的目的?”
龙婆从这群惨不忍睹的人们身上收回视线,冷冷地开口询问。
“难道你是准备让这群人全都失去战斗能力,再由你一个人来解决?”
“……我还不至于夜郎自大到这个程度。”
孟正将湿漉漉的头发抹到额头上,叹了口气。
“接触行动是之后的事情。我已经成功压制了市区内的人,但要维持这一‘通讯隔绝’的状态,不可能只靠一次突袭。他们若想继续参与这次行动,就得先适应我的能力。”
“一个合格的统帅,应当想办法让手下的士兵们提早适应战场情势,而不是到了临时关头才想起练兵。”
“我要是提早动手,极有可能暴露我的能力。”
孟正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泥水。
“我说过,我并不能正常地操纵自己的邪灵。”
男人凝视着龙婆的脸,完全忽略了其他人的存在。
“他们的事情暂且不提。刚才提到了我们彼此间的信赖关系……您现在觉得我能做到吗?”
“很难说。”
龙婆摇了摇头。
“有能力干涉我的‘虫’,就说明世界上九成以上的灵媒都难以逃脱影响,无非是程度强弱。但你应该清楚,所谓的‘神媒’,和我们完全不是同一种意义上的存在。”
她的话头顿了顿。
“就算那个女孩现在还很弱小,无论是我还是你都能独立解决。”
“这就不必担心了。”男人笑着说道,“我的邪灵是只为她而存在的。这十年以来,为了能让自身的灵媒能力提升到这一水平,我所付出的全部努力,全都是为了这一天。”
他双手插兜,望向远方逐渐黯淡下去的灯火。
“假如我的对手是别人,哪怕是尚未成熟的神媒,我都不敢有所奢望;但只有她是例外,这项计划本身,就是作为唤醒她的环节一部分契机而存在的……”
*
徐向阳拿着面碗的手剧烈颤抖了一瞬,差点没被水龙头里流淌出的热水烫到。
他打了个激灵,感到不寒而栗。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独自一人坐在家里。明明关上来门,背后却突然吹来一阵风——
那风来去匆匆,极为诡异,又蕴藏着一股莫名的寒意,冷到刺骨。
一种强烈的不安。
但直到它消失的那一刻,他都不知道这种不安缘何而来……
“喂,你好了吗?”
背后传来乘客不耐烦的声音。
打热水的地方正排着一长溜队伍。
徐向阳深吸一口气,将面前的龙头拧上。
普通人可能不会把这种毫无来由的心血来潮当作一回事,但他自从对通灵能力有所了解后,就从来不曾忽视自己的直觉。
徐向阳匆匆离开队伍,朝着候车大厅走去。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唯一该做的就是放下手边的所有事,回到清月的身边。
走到一半的时候,徐向阳又将脚步放缓了片刻。
他抬起头,看着头顶镶嵌的日光灯管正在不规律地闪烁。
从通道的这一头到那一头,通明的灯火交织成片,在建筑物内构筑成光的河流;而现在,连绵的不安定,像是这条河流上偶然浮现的波澜与漩涡。
这次灯光异常所波及的范围很广,并且还在持续当中。
不止他一人注意到了现象,人群里浮动的一张张面孔上,有焦虑、有迷茫、有慌张。
不详的氛围正在潮闷的车站内凝结。
本来就鼎沸的人声,一会儿功夫后就变得愈加嘈杂,像是在一百万只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让人只想拼命捂住耳朵。
徐向阳蹙眉。
“是电流不稳?……不,这种感觉更像是……”
——邪灵,远境,鬼屋,由它们所引发的一系列超自然现象。
他早就知道,包括鬼屋老人和小安在内,邪灵们拥有干扰电波的能力;且力量越强大,这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能力就越表现得鲜明。
“难道说是附近潜伏着强大的邪灵?或者是灵媒间的战斗……”
徐向阳正在迟疑,步履却未停止。
前方人潮涌动,塞满了人和行李的候车座位附近拥挤不堪。
心中挂念着女孩的他不再客气,直接开始用力往水泄不通的前头推搡,在周围人的抱怨声中好不容易挤了出来,总算回到了班长大人的身边。
徐向阳刚坐下,就发现女友的情绪有点不太对劲。
在他走的时候,竺清月的兴致明显还是挺高昂的,他甚至能感受到女孩的视线钉在脊背上时那种滚烫热烈的感觉……
而现在,班长大人的俏脸微微发白,坐在那儿一直发呆,直到见他回来后,紧绷的身体才明显放松下来。
她主动将自己的手伸过来,像是在仿徨间寻求一份心理安慰。
徐向阳抓住了那只纤柔的小手,发现少女的掌心很冷。
冷得叫人心疼。
“怎么了?”
他问。
竺清月抿起唇瓣。
“难道说是刚才那个……”
徐向阳的话音未落,头顶的灯泡突然以更疯狂的频率闪烁,之后——
“砰。”
灯光熄灭了。
大厅内一下子变得昏暗如深夜。
前方排队的人群里传来几声惊叫,同时还夹杂着年幼孩子的哭泣声。
窗外的暗色愈加浓郁醇厚,而钢琴曲似的雨声从未有片刻停息。
徐向阳下意识地加大手上抓紧的力度。
她摇了摇头。
“……不是。是因为我看见妈妈了。”
“阿姨?”
徐向阳很吃惊。
“她人在哪儿?”
他想要从座位上站起身,到处张望,却被班长大人一把拉住。
“她无非是想让我回家。我才不要。”
“呃,我能理解……不过,阿姨到底是怎么追过来的?我们一路上可是没休息过啊,难道是她提早猜到了你会去别的城市?”
竺清月沉默片刻,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小声说道。
“也有可能是我神经紧张看错了。总之,先等等,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徐向阳没有说话,他安静地等待着,在手上微微施加力度,努力想要让体内的热度传递过去。
“——我们先暂时放弃离开的计划吧。”
数分钟后,等班长大人放下手,她的表情已经变得和往日一样……不,是比平常时候更加冷静。
徐向阳光是看着女孩优雅沉静的脸,便有种整个人都能松一口气的安心感。
认真起来的班长大人,就是拥有这等能轻而易举征服旁人的可靠魅力。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为什么?”
“你不是感觉到了吗?有人在这附近动手了。”
竺清月的语气严肃认真,她那一双清丽的眸子,在周畔昏暗环境的映衬下愈显明亮。
“这里有那么多人在,敢放肆胡闹的人不是精神失常的疯子,就是在这座城市里有所图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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