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惑苦狱。
在一座犹如黑岩铸就的生冷大峰上,苍云巍巍欲坠,成片成片覆压下来,浓云之中电闪雷鸣,刺耳的兵戈声摄人心魄,难听无比。
黑岩大峰不远处,只见谢酩老老实实搬了个小板凳,他箕张着两条腿,神色凝重无比。
谢酩面前是一处火堆,这个落魄的中年文士此刻正缓缓转动烤架,让火舌均匀舔舐着烤架上的胖鸡,他的动作一丝不苟,挑不出丝毫差错。
嘶——嘶——
鸡肉慢慢焦黄起来,显露出诱人的色泽,金黄色的肥油一滴滴溅下,跌落到熊熊火堆里,打出轻微的嘶嘶声。
大肥鸡皮开肉绽,焦香味远远飘散开,香浓的油脂被烤得微微发黄,鲜香甚至有些微甜。
火堆前的谢酩不敢怠慢,从泥丸宫里连忙掏出些瓶瓶罐罐,朝火堆上的肥鸡均匀洒落下去。
“吃吗?”
他抬起头,对层云里的人影嚎了一嗓子。
“给我留个腿!”
白术刚喊出声,就被一道白炽雷光迅猛劈中,打得他浑身战栗不已。
“给你留个鸡屁股吧。”
谢酩嘟囔一声,小心翼翼捧起流油的烧鸡,舔了舔嘴唇,狠狠咬了上去。
鲜香、辛辣甚至带着微微的甜腻,鸡肉和佐料一齐在味蕾爆炸开,让谢酩不自觉眯起了眼,赞叹出声。
多少年了……
自从被困进这十惑苦狱里,他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真切吃过一顿肉了。
虽说练窍者便可食气,用来作果腹,而金刚境更是内成人身小天地,永无饥患之忧,但口腹之欲,不是那么容易绝的。
平心而论,这只烧鸡并不算好吃,有些地方烤得太熟了,已经碳黑,有些却还带着红色的血丝,甚至连味道,也太咸了些。
但谢酩却吃得津津有味,连骨架也要一齐嚼碎,吞进肚子里。
半响,当他从天人合一的忘我境界脱离时,手里只是一片空荡荡。
莫说鸡腿,就连鸡屁股和骨架子,都丁点不剩了。
谢酩意犹未尽舔了舔嘴,眉毛缓慢挑了挑。
“妈的!”
这个落魄的中年文士撮着牙花子,狠狠啐了一口:
“什么鬼东西,真他娘的咸!”
而在谢酩感慨不已时,层云上空,白术与一个头顶悬挂洪钟的道人,鏖战正酣。
在将追风少年李榀一顿狠揍后,接下来的白术,便全被这道人吸引。
一连数日,都将心思放在了他身上。
这是一个极强绝的敌手,无论神通和法力,都丝毫不下于他,甚至在涉猎广博上,还要远远胜过白术。
两人围绕着山峰殊死搏杀,打开出万千电芒,无垠绚光,巨大的气浪滚滚响彻数十里,虚空扭曲,不断的轰鸣。
若非这山峰是由特殊的材质构建,坚固不休,只怕早已碎裂成了齑粉。
“天地无极——”
道人双目射出两道黑光,将白术掷过来的大日打成一片绚烂流火后,他半步不退,猛然低喝一声:
“乾坤借法!”
一片悠悠钟波骤然传响,道人摘下悬挂头顶的大钟,五指用力。
这是他用来护身的法器,抵住了白术数次飞剑袭杀,坚固无摧,难以被攻破。
大钟上本已密布了无数拳印、掌痕、指枪、剑刻,看起来有些破损的痕迹,这些都是白术留下的印记。
但此刻……
在道人五指用力下,一片迷蒙的晕光生出,在那晕光照耀下,大钟上的无数刻痕,竟一点点消失不见,恢复平整。
“不对!”
白术悚然一惊,抬手劈出一道苍苍剑气,朝前方斩落。
道人真炁本已枯竭了,就算是金刚三重,也当不得如此斗法的损耗,眼见拿下道人,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但在那层迷蒙晕光下,不单是护身的大钟,就连道人受损的肉身、黯淡的元神,也极速恢复了起来。
他的血气一点点升起,有如一头凶蛮的深水野龙,正逐渐浮出漆黑水面来,发出怒啸声。
“无用功!飞剑破不了我的法身!”
面对那苍苍如天河的剑气,道人狂笑一声,也不闪不避。
他提着洪钟,微微屈膝,就炸出一团暴烈音浪,迎向径直朝泥丸宫斩落的森寒剑气。
嘭!!!
山石簌簌作响,就连坚固无摧的峰体,也微微颤抖了刹那。
这道人——
竟是用脑袋,生生撞碎了剑气!
“我修行长生金身,早已经大成了,区区剑气,还奈何不了我!”
道人抬手朝白术掷出大钟,咣咣巨响,其钟声悠扬无比,似乎与天道长存,万古不朽,永世不可摧毁。
钟体里有一尊与道人面貌相似的灵,遍体发光,正口中发出颂念的动静,声动群山,阐述无尽的妙理。
道人也十指飞速轮动,打出道道玄妙印决来,要辅助、加持那口神伟洪钟,镇压白术!
“这苦狱里,除了李榀,没人比你更能吹!”
白术发出狮子吼,狂暴音浪冲天,让洪钟的灵光都微微黯淡了刹那,尔后他远转七十二变,摇身变化成一尊百手大明王。
大明王光明圣洁,宝体神圣无比,每一只手上,都托着一座微型的镇魔山,散发出凛冽无畏的杀意。
“来!”
白术怒啸一声,大明王百手齐动,百座镇魔山带着无边的凶威,迎向盖压下来的悠扬洪钟。
嘭!
嘭!!
嘭!!!
山石乱飞,彻底被这巨力波及,打崩了出去,只留下山体深处,那团由禁法构成,拘谨整座山峰的不灭灵光。
无数道凸痕在洪钟中瞬间出现,让这口古朴大钟膨胀不定,忽大忽小,似要随时爆开一般。
“该死!”
道人面色一黑,张嘴啸出一片白炽雷河,朝大钟卷过去。
嘭!
最后一声响,大钟僵直了片刻,旋即猛得爆开!
手捏百印的大明王刚刚破开大钟,迎面而来的,便是白炽到炫目的雷河,其光彩要把整片苦狱都照亮。
“小道尔!”
白术冷笑一声,收起大明王的变化术,回归本相。
他同样张嘴一啸,召出一堵由玉枢神雷构成的接天高墙,挡在身前,抵住雷河的狂暴轰击。
这是一场激烈的大碰撞。
白炽雷河是辛桐梅氏的洞玄神雷,只是不知为何,这道人竟也能原原本本使用出来,威力还颇大。
洞玄神雷最善诸妖斩邪,生阳之气澎湃凌冽,旺盛如海,蕴藏着无穷正直刚阳的念头。
相传妖类褪去妖躯,化生人体时。
天地之中,就有九九八十一道洞玄神雷降下,来阻碍妖类的修行。
也因此,洞玄神雷,是普天妖类最为畏惧的一种雷法,是刻在血脉里的恐惧。
雷河狂暴轰响高墙,玉枢与洞玄两种神雷交击,打得虚空抖动如破纸,一道道数百丈长的粗黑裂痕,远远蔓延开来。
金刚境——
除了然谛之外,眼前道人是白术见过,最强的敌手。
白术狂笑一声,以狮子吼震散残存的雷光,清出一片偌大的清净虚空来,尔后举拳,径直轰向道人。
他身侧金霞缭绕,破损的伤体在金霞笼罩中,正一点点恢复。
涅槃术——
这是无上的疗伤圣术,虽然白术于此道成果不大,但多多少少,还是能发挥出一二威能来。
道人眸光一冷,飞身上去,同样举拳迎了上去。
嘭!!!
天地之中,传来狂烈的擂鼓声响,一声接着一声,把远处的谢酩都震得睁开双眼,往后退出数里。
璀璨的符文交织,两道身影如龙,像是要打破苦狱囚笼一般,凶蛮无边!
剑气煌煌,大日璀璨,道道雷河碾破虚空,一座座镇魔大山遮蔽了天宇。
在一声轰然巨响中,白术双手猛然阖上!
近处举钟的道人身躯一僵,一道由先天五气凝成,金、赤、玄、黄、绿五种颜色交织,酷似斑斓蜈蚣的锁链,陡然缚住道人。
先天五行蜈蚣锁!
难以言喻的剧痛从身体传来,就像一头大蜈蚣把尖利的钩足,狠狠插入了肉里。
道人不自觉发出痛呼声,他的神识微微晕眩,连镇坐泥丸宫的元神,都被蜈蚣锁中的毒素所侵扰。
真炁流失,气血衰竭,眼前竟浮现出种种幻象,相反,随之而来的,却是缠绕躯体的蜈蚣愈发灵动、长大,有若生出了神智般。
干尸!
再这样吸下去,会被吸成干尸的!
道人心下一狠,强行鼓荡真炁,把蜈蚣锁一把震碎。
可当他刚刚挣脱蜈蚣索时,瞳孔却猛然一缩,如临大敌。
百里云气浩荡,纷纷卷在一处,在云气的中心,白术五指猛然一张,朝道人缓慢压落。
“天人印第一式——无相印!”
如同上无色根的大罗天——
道人能清晰感应到,那一印压下,自己周围的元炁,都纷纷被抽元离质,改换成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物体,那是从粒子乃至更深层处的改变,无法停止,无法逆转。
“妈的!怎么又是这招!”
道人绝望掷出手中的洪钟,大叫道:
“求求你,别把我变成女人了!”
赢不了……
无论用什么神通,都化解不了……
这是道人在被揍过无数次,得出的惨痛结论。
被无相印轰中,只能凭借真炁硬抗,别无他法。
而被这一印转化形态,哪怕用真炁硬抗挣脱开,也会留下短短几个刹那的空隙。
几个刹那——
这几个刹那说来虽短,但在金刚境眼中,已经足够长了。
“我变成女人,怎么就丑成那样?”
放弃挣扎的道人思绪乱飘:“不对!是那小子故意把我变丑的!我可——”
噗!
突如其来的剧痛打断了道人的思考,他颤巍巍低下头,一截明净如水的剑尖刺透了腹部,剑光森寒。
“你……”
道人狰狞转过头,前方那结印压来的白术早已消失不见,那宏大无极的一印,似乎只是假象。
“幻身,你诓我!”道人大叫:“不对,是蜈蚣的毒,蜈蚣的毒让我迷了神智,否则这等浅薄幻身,我一眼就能看穿!”
“大人,时代变了。”
在道人身后,持剑的白术单手拍拍他的肩,笑道:
“我说出啥就出啥?你咋那天真呢?输了就输了,输给我又不丢人,大兄弟你咋还犟嘴呢?”
噗!
长剑抽出,道人软倒在地,龇牙咧嘴。
“某家飞剑如何?”白术眉飞色舞:“能破你的法体否?”
“……”
“姜仲,南华宫真传弟子,师从玄素元君,金刚三重的修为,是当时西楚真正的人杰。”
白术收起曜灵剑,正色以对:
“你的老师在争权时败落下来,被现任南华宫宫主暗中打杀,就连你,也被暗中囚禁,放逐到这十惑苦狱来,不得见天日。”
“你什么意思?”名叫姜仲的道人皱眉。
“你出身陵京姜氏,是十二巨室的族人,就连南华宫主也不能擅杀你。”白术似笑非笑:“但他能困你一辈子,把你困到死,你在十惑苦狱里住了这些年岁,想必也明白了吧。”
“……”
“如今三国乱世,兵戈不休,正是我辈大好男儿建功立业,封侯拜相的时日!姜仲,被困在这苦狱里妄自蹉跎年岁,你真的甘心吗!”
白术循循善诱:“你不想给玄素元君报仇?你真能看着自己一日日衰朽下去,老死在这苦狱里?”
“姜仲,来吧。”白术伸出手:“我要你!”
“等等……我不是那个意思!”
见姜仲和谢酩都一脸古怪望过来,白术面皮一抽,解释道:“我不要你的人,我要……妈的!”
“跟我在南郑,一起干出番事业来吧。”白术俯下身,对姜仲笑道:“你很强,又不像苦狱这些混账,个个都疯得要命,你若脱离了苦狱,成就定是无可限量!”
“我……”
姜仲挑了挑眉:“你不怕南华宫的报复?那老东西,可不是什么善茬。”
“你与苦狱这些人是不同的,姜仲。”
白术眼中的金光起伏如水波,华美而妖冶,他缓声笑道:
“为了你,我愿意冒一些险。”
“我……”姜仲嘴唇动了动,良久才闷声开口:“我需得想一想。”
“想,好好想一想。”
白术眉笑眼开:“没关系,好事多磨啊。”
他足尖一点,便生出一朵云彩来,托着白术往峰下飞去。
“怎么说?”
远远,谢酩抖着破烂的八卦紫金袍迎上来:“姜仲答应了?”
“快了吧。”白术耸耸肩:“他拒绝不了的。”
这些时日,他将苦狱上上下下,大致也摸了个八成左右。
唯一能入眼的,唯有一个姜仲。
其余人,要么疯魔,要么妖邪。
若将他们解脱出苦狱,只怕第一个,白术便要遭遇不测。
“姜仲修行,是南华宫天地人三果中,根基最沉厚的一卷真经。”
谢酩抖着袍子,充当狗头军师,在一旁给白术出谋划策:
“他若是归了我们,你可设法让他掌朱雀门的禁卫,那么邺都王城里,天子的禁……”
“等等,你怎了?”
谢酩话语戛然而止,在他身边,白术突然盘坐在地,把体内真炁挪转去了一处未知地界。
“边郡,徐平关。”
良久,过了足足半炷香,白术才睁开眼来,面上泛起苦笑:
“此战败了,北卫那边须弥卫和应龙卫竟一齐下场,我再不出手,化身就要死了……”
“北卫?”
听白术如此开口,谢酩捻着短须,一时竟也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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