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广慧疑惑起身,旋即快步推开了房门。
烛影摇曳。
藏经阁里寂寥异常。
那些雕刻着明王、鬼神的古老砖块被方丈手里的油烛照亮,随着流动的火光,也蜿蜒流转了起来。
群魔乱舞。
持油烛的老人一步步拾阶而上,沉默着,像一头威严的狮子。广慧猛然惊觉他已经很老了,这个活过了漫长岁月的老人已经老到僧袍上都有一种腐朽的味道,像一具从棺木里睁开双目的古尸。
“你的那些小心思,是异想天开!千难万难!”
方丈低低咳嗽了一声,嘶哑叹息:“广慧,你若成了固然好,若不成,这金刚寺后八百年基业,迟早便是尽毁于你手!”
“方丈。”广慧在惊愕中一把拜下:“方丈何出此言,弟子从无此意!”
“你真以为自己那些举动,能瞒得过我吗?”
油烛被放在桌上,摇曳的火苗在颤了颤后也稳了起来,昏沉的静室登时全然亮了起来,也照亮了这间静室的所有藏书。
“《佛说无量劫经》、《三皇破灾都功箓》、《小愿经》、《四辅大存言外旨》……自去年你冲关失败后,你借阅了业字部藏书七十五册,法字部藏书六十七部,典字部藏书百四十册,劫字部藏书——七百二十二册!”
“起初我还不解其意,但仔细一想,这些典籍里,无不是关于一个‘劫’字,初劫、重劫、宿劫、岁劫、象相劫、阴阳劫,从胎息到五浊,从时命到星宿……”
方丈眼神森然了起来:“广慧,我警告过你的。
想以劫力来破境,行不通!”
烛影在斥声中摇撼了刹那,短暂的昏暗后,又重新照亮了两个人的脸。
两个人的脸都森然如岩刻,一个沉默不语,而另一个面无表情。
“我草创出的《赤龙心经》已有成效了,那一定是直指人仙的根本大道。”沉默了半响,广慧沉声开口:“这一次,不会再有错了!”
“上一次你的心经便险些焚死了然须和然广,更不必说三百禅院里,有多少人是被生生灼成了炭灰的!”方丈脸上怒容隐隐一现:
“广慧,我警示过你,劫力譬如无缰野马,以人力驭劫,无异于自取死路!你的心经号称能以劫力破关,上一回,就连寺里的无数大德都被它吸引。可结果呢?若不是我用十心镜压住你们的心象异动,这偌大金刚寺,早就成鬼国了!”
“本以为你已悔悟,今日来看,却还是在行水中捞月的无用之举。”方丈低声叹息一声:“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无用功罢了……”
驱使流散天地间,而无处不在的劫,随着每一次呼吸吐纳,将它们一次次凝合聚拢,最终在破境冲关的刹那,将所有劫力都爆发开,化成前进的资粮。
这是广慧对于赤龙心经的根本构想,也是被方丈斥责为荒诞外道的奇诡手段。
上一次,无数金刚寺僧众盛赞广慧的构想。没有人甘愿枯坐老死,广慧的心经,无异于给他们指明了一条通天大道。
而等到他们真切修行时,却才知个中艰辛……劫力显化的心火从体表烧到了元神,对心经最是盛赞的然广也受创最深,至今还昏死不醒,只是靠着涅槃池的甘露,勉强吊着一口气。
“上一回是我根基不足,这一次……”
“这一次?根基不足你打算如何。”方丈冷声打断他:“去山下盗经吗?!”
广慧悚然一惊,被当面撞破心思的他几乎骇得从座上起身,血也一下子都涌上了面门。
“你借阅了寺里劫字部藏书七百二十二册,但凡是寺里的所有的,你已尽观了。又借阅业字部藏书七十五册,法字部藏书六十七部,典字部藏书百四十册来用作触类旁通……广慧,寺里典藏对你来说已无秘密,若还说根基不足,那便只有下山去盗经了。”
方丈淡淡开口:“说吧,你和你徒弟无明筹谋了这些时日,究竟有何打算?”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还未老成到如后日那般深沉的广慧低下头,也是无奈开口。
“以桐江为界,我去北卫与江北经营,无明下西楚与江南。”广慧四顾一下,犹豫压低了声音:“期间若是能安平无事,那自然最好不过,若是有风波……”
“偷还是抢?”方丈开口。
“先言辞威胁,若不受胁迫,能赢的便抢,赢不了的就偷。”事已至此,广慧也倒坦然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烛光愈燃愈短,广慧额头也开始冒汗时,方丈终于开口。
“心经能成?”
“定有七成把握!”
“好。”方丈不置可否起身,他拾起已经燃到尾端的油烛,走出门外时,却突然定住脚。
“谨记了。”他转身,语气极其平缓,没有起伏:“无论如何,都不要外泄金刚寺的身份。”
门户内。
广慧瞬间大喜过望。
……
……
……
漆金廷,后院。
小秋依旧在假山爬上爬下,像一只好动的麻雀,又像一直永远兴致勃勃的野猫。无明老老实实蹲在假山底,他仰起脸,呆呆看着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欢快地跑东跑西,最后把自己沾上了一身灰。
那张明秀的脸脏兮兮的,只有眸子得意地一眨一眨,像桐江最清亮的一段江水。
她好像永远也不会累,永远都是生气勃勃的快活样子。
无明从来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像他曾经试图用小鱼引来一只骄傲的野猫,他以为野猫会上前,但那只猫只是摇摇尾巴,就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无明想自己或许是永远猜不透小秋的,就像那时候,他猜不透那只突然摇着尾巴跑远的猫。
“喂!”小秋突然气汹汹低下头:“和尚!”
“不是和尚。”他纠正:“无明。”
“和尚!”
“……”
“和尚,你真的要走了吗?”小秋低头掰着山石:“为什么?今天就要走了吗?”
“寺里有事务,老师也有事务交给我。”无明看着她在山石上摇摇坠落,连忙伸出手,却被小秋灵巧躲开。
“寺里要大家去郑国找一个人,老师……”无明斟酌了一下措辞,小心开口:
“老师要我去……嗯,去江南和西楚的宗门,借……借一些东西……”
“今天就走吗?”
“嗯,今天就走。”
“那你过来干嘛!”小秋皱眉,忽得蹦下假山,那双漂亮眼睛凶狠瞪过来,像是生气了:“你来干嘛!”
“我来看你。”无明有些尴尬地避开她的目光,低下脑袋:“你是我在漆金廷里唯一的朋友,我……”
他努力组织着措辞,却在沉默中,被一声嗤笑打断。
“朋友?”小秋忽然冷笑了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姓谢,和钟离郡的郡守大人是一个姓,但我一介草民和他们可比不了!”看着愣住的无明,小秋死死捏着拳头,大声叫了起来:
“朋友?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我是漆金廷的小杂役,我叫小秋,你知道我叫谢秋吗?!”
“我……”
“跟你说上几句话就是朋友了?你知道什么才是朋友吗!和尚,你不会想跟我做朋友的!”
小秋继续冷冷开口:“我爹是野男人,我从出生后就没有见过他,他是一个嫖客,就连这个‘谢’字,也是我娘胡乱取的,至于我娘……”
她咬着牙,狠狠盯着无措的无明:“妓院的老鸨,就是我娘!”
“……”
“我不是个出身好的人,大家都看不起我,像你这样的和尚,才不会和我做朋友!”
她低下头,眼圈飞快红了起来:“我娘是娼妓,是个老妓女!我是娼妓的女儿,她们都说我是小婊……唔……唔……”
话语被突然堵住,小秋愕然瞪大眼睛,看着那个一直沉默的白衣僧人伸手,轻轻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背着日光站立,脸上的表情在日光中模糊不清,只让人觉得那袭白衣像一团若真若幻的光晕,像天神轻轻降下的一个梦。
嘴唇被手掌轻轻捂住,那股好闻的檀香味道令小秋莫名心跳加快,脸也离奇红了起来。
“以后不许这样说自己,还有……”无明微微俯身,严肃平视着小秋,一字一句认真开口:
“贫僧永远,都是小秋姑娘的朋友!”
心口一阵一阵的抽紧,在良久的沉默后,小秋突然抬起头。
这个古怪的女孩促狭舔了舔无明手心,然后满意地看着他如受惊猫儿一样高高蹦起,慌得不知所措。
在无明的胡蹦乱跳中,她抹了抹发红的眼眶,然后用力地笑了起来。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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