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佩珊摸出一把黄铜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锁,推开一扇白漆剥落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尘封的味道。
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一丝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钻过,悄然降落在磨得发光的木质地板上。
林佩珊扯开厚厚的窗帘,晴暖的阳光一下子就弥漫了整个空间,照到哪里都是白亮亮一片。
等眼睛适应了光线,叶承欢才开始打量这座屋子。
屋子两室一厅的格局并不算大,墙上和地板整片的暗红色调显得厚重而沉稳,墙角的一座乌亮亮的老座钟不知疲倦的摇摆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阳台上的几株盆栽在雨后泛着绿油油的光亮。靠近阳台的位置是一张形制古旧的八仙桌,泛黑的紫檀印着细密的年轮,也不知是经历了几百上千年的良材美质。
桌上摆着一只细瓷的茶杯,在阳光下莹润如玉,茶杯旁放着一张报纸,叶承欢看了下上面的时间,大约是十几年前的旧物。
报纸旁是一副没打完的毛线,就那么随便摊着。
岁月并没在这儿留下多少痕迹,叶承欢的脑海里很快浮出一个活生生的画面,一个明媚的清晨,温婉的女主人坐在阳台旁一边为自己出生不久的孩子打着毛线,一边看着今早的报纸,手边刚泡了一杯香喷喷的茶水还没来及喝,这时,不知有什么事情惊动了她,于是她放下毛线,匆匆离开,时间便永久的定格在了这一刻。
林佩珊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她随手推开旁边的一扇房门走了进去。
叶承欢跟进去才发现,这间屋子布置成祠堂的摸样,最显眼的就是正面那座一人多高红木雕花的供龛,上面摆着一个女人的黑白相框,那个女人看起来三十几岁的样子,两腮微削、颧骨高耸,两手随意的搭在膝盖,笑容甜美的看着镜头。
亡妻白芝美之位!
叶承欢已经猜到了什么,不过他要等她亲口说出答案。
林佩珊嘴角泛出一丝凄楚的笑意:“她是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生佩超时死于难产。我爸爸从小就很疼我,相反的,由于妈妈的死他迁怒佩超,所以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甚至一度让他和佣人们住在一起。他受过的委屈太多了,我可怜他,经常趁爸爸不注意的时候剩下一些零花钱和糖果给他,后来被爸爸发现了,不仅没有怪我,还把佩超狠揍了一顿。我永远忘不了他哀求的眼神,都是因为我,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发誓,长大了决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他,侮辱他,伤害他。我们现在都长大了,却背上了谋害弟弟的嫌疑我猜他现在一定伤心透了。”
叶承欢不愿她在这事上再胡思乱想下去,思量着把目光投向照片:“其实你应该觉得幸运,不管怎么说,有爸妈疼你,还有上天的宠爱,给了你美貌、财富和地位,你是天之骄女。”
林佩珊目色流转,表情古怪之极的看着他:“你错了。”
“我什么错了?”
“你以为我爸爸疼我,我妈妈也一定疼我么?愚蠢的逻辑!”
叶承欢吸了口气,眯起眼睛,听她说下去,他知道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在我的记忆里,妈妈从来就没有疼爱过我,当着我爸爸的面,她装出疼我的样子,但只要我爸爸不在身边,她就骂我甚至打我,我哭,她就把我关进储物间里,一关就是一整天。她还威胁我不让对外人说,尤其不能告诉爸爸。有一次,爸爸看到我脸上的青紫,问我原因,我忍不住就说了,爸爸大发雷霆,第一次动手打了妈妈,我从来没见他那么生气。妈妈哭着祈求爸爸的原谅,还当面发誓再也不会那样对我了。我以为她真的改了,但时隔不久,她就用更毒辣的手段对我,甚至还威胁要杀了我。有几次我问她,妈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可每当我问起,她就打我更狠。”林佩珊说的很平静,就好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她苍然一笑,“我的童年就是这么度过的,这就是你眼中的天之骄女么。”
叶承欢凝眉不语,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林佩珊的性格会冰冷、自闭,有时候甚至是刻薄,原本还以为她从小娇惯使然,现在看来和她妈妈不无关系,豪门千金竟有如此惨痛的际遇,也不得不让人唏嘘感叹。
“你一定很恨她。”
林佩珊的眼里闪过一丝厉色,“恨,我恨不得杀了她!但在她弥留之际,只把我叫到身边,那时她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是那样流着眼泪看着我,在那一刻所有的仇恨都消散了,不管她过去怎么对我,毕竟是我的妈妈,别的可以选择,但妈妈永远不能。不是么?”
林佩珊拭去眼角的泪痕,对着白芝美的灵位深深鞠了一躬。
叶承欢深吸口气,虐待小朋友的事不是没听说过,但被亲生母亲虐待的还是第一次,母亲虐待女儿,在她死后,父亲又用同样的手段对待儿子,这个故事本身就是一个奇怪的历史悖论,让人难以捉摸,只不过一切秘密都随着白芝美的死尘封起来,也许再也没有答案。
“这么多年,这个秘密我一直压在心底,之所以今天告诉你,是因为我没有人可以诉说,除了你。”林佩珊嫣然一笑:“我可以把你当朋友么?”
“可以。”叶承欢心头涌动着丝丝暖流,朋友间的信任有时候岂不比夫妻还要伟大。
“现在你知道我不是生下来就是这种性格的,我记得你有次说我像蜗牛,把自己深藏起来,还要背着重重的壳,我不想这样,但偏偏就是这样。童年的经历让我害怕任何人走近我的世界,所以我漠视一切,厌恶一切。我不会是一个称职的妻子,如果你现在想离开我,我没有任何怨言,契约的事情我们都当它不存在好了。”艰难的说了这番话后,林佩珊背转身子,胸膛里最柔软的部分一阵剧烈的翻搅,缄默片刻,忽然身子一摇,慢慢软倒……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佩珊慢慢睁开眼睛,模糊的视野里是一片纯白的安静的世界。
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天堂么?
嘴角刚泛出一丝宽慰的笑意,纯白的背景里就忽然多了一张表情慵懒,好像永远睡不醒的男人的脸,还挂着永远色迷迷的笑容。
她蹙起眉头,男人的面孔渐渐清晰,“老婆,你醒了。”
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响起,林佩珊也说不清是庆幸还是落寞,微微叹了口气。
俗世的种种烦恼哪有那么容易解脱呢。
“我在哪儿?”林佩珊无力的问道。
“你忘了在林家老宅你昏倒了,是我把你送到医院的。”
林佩珊挣扎着想要起身,浑身酸软无力。
“别动,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叶承欢扶她躺好,还贴心的给她掖掖被角。
林佩珊看看周围,又摸摸自己的脸颊,忽然道:“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心里一紧,叶承欢皱起眉头:“你已经够漂亮了,要是生病都像平时一样,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他原以为一句宽慰就算了,可林佩珊固执的说:“给我镜子!”
“你真是的,有这个必要么,医生说……”
“给我镜子!”林佩珊的语气忽然缓了缓,说了声:“麻烦你。”
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总裁老婆竟然可以放下高傲的性子对自己说麻烦你,更何况她泪光点点的样子让人的心都要碎了,叶承欢终于领悟一面镜子对现在的她来说有多重要。
他只好拿来林佩珊的随身挎包,从里面取出一面小镜子递给她,犹豫了下又道:“答应我不管你看到什么都别激动,好么?”
“嗯。”林佩珊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头长发随便散在雪白的枕头上,失去光泽的皮肤苍白中泛着可怕的青色,干涸的嘴唇有些紧皱,没了原有的红润,然后她就看到自己慌乱的眼神里满满的全是悲戚和恐惧……
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把镜子还给叶承欢,平静的闭上眼睛。
她越平静,叶承欢越觉得没底,“你还好吧?”
林佩珊点点头,两滴硕大的泪珠忽然从紧闭的眼角滚落。
“唉,还以为你是个有内涵的女人,没成想也和脂粉气的女孩一样,这么在乎自己的外表。”叶承欢故意说道。
林佩珊睁开眼睛,忽然问道:“假如有天我真的变成皱巴巴的丑八怪,你还会要我吗?”
叶承欢刚笑了一声,就听林佩珊斥道:“不许笑!”
他忙收敛笑容,一本正经的道:“就算你变成小猫小狗,我都一样要你。”
林佩珊生气的嘟起嘴巴:“你才会变成小猫小狗!”
看她真情流露的样子,叶承欢胸口一热,在她眉头上轻吻一下。
林佩珊大羞,说话都变得结巴:“你……你下流,趁我生病欺负我。”
叶承欢嘴角一勾:“这有什么,你的衣服都是我给换的。”
林佩珊忽然满面飞红,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已换了身病服,病服里空空如也,顿时羞涩的恨不得找个地缝藏起来,她低着头,用细若蚊蝇的声音道:“我……我怎么会这样?”
叶承欢挑挑眉毛,邪魅的一笑:“我是你老公,这种事怎么好麻烦别人呢。”
啊!
林佩珊又羞又恼,“你……你……”
“那啥,咱们是夫妻,这是我应该做的,你千万别谢我。”叶承欢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
听了这话,一时间气堵咽喉,林佩珊又昏了过去。
叶承欢咂着舌头,“啧啧,这个老婆哪儿都好,就是气性太大,开个玩笑也不许么。”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林佩珊才悠悠醒来,看到叶承欢的第一眼里满满的都是屈辱和羞涩,脸蛋涨的通红,两手恨不得扯破被单。虽说两人有过一次不堪回首的往事,但几乎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发生的,现在可好,自己养了二十年的清白身子被他看了个遍,还不知怎么摆弄呢,想到这儿,她羞赧的恨不得一头撞死。
“老婆啊,医生说了你身子太虚要好好静养,千万别动气。我也想帮你换衣服,可是护士不许啊。”叶承欢搔着脖子一脸无辜的道。
林佩珊半信半疑,好在有这句话让她稍稍宽心。
叶承欢把晾好的白水,放在嘴边吹了吹,用小勺送她唇边,林佩珊偏脸不喝。这样一来,忽然觉得两腿间有些异样,小腹一阵酸胀,她努力夹紧双腿,克制着那股莫名的冲动,但越是这样,那种奇怪的感觉就越发膨胀。
偏偏叶承欢不停地劝她喝水,唧唧歪歪,没完没了,林佩珊实在气急了,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挥手把水杯打落。
啪嚓!
杯子掉在地上摔个粉粉碎,杯中水溅了叶承欢一身。
叶承欢苦笑一下,一声不响的弯腰,一个个拾起地上的玻璃碎片。
林佩珊微微讶异,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任劳任怨了,要是他发一通火,骂自己两句,她兴许还不会太在意,但是……想到这儿,一种强烈的愧疚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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