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凌晨零点二十了,天上还下着小雨,但是物流中心还很热闹,除了守车的外地人,外面围了密密麻麻起码有三四百号的北崇人。
刺眼的车灯从远处逐渐靠近,细密的雨丝在两道雪亮的车灯的照射下无处遁形,汽车在人群外围缓缓停住,众目睽睽之下,三个人走下车来。
打头的高大男子,自然是不少人都认识的陈区长,他身侧一个矮小的身影,身后是一个白衣白裙的女子,她手持一把雨伞,将雨伞撑在陈区长的头上,自己却任由细密的雨丝打在身上,但目睹这一幕的人,都没觉得肉麻,只觉得身上凉飕飕的。
这个女娃……半夜穿白衣服吓人,不好!
这些思绪都是一瞬间的,下一刻,众人就纷纷打招呼,“陈区长,你咋来啦”?“陈区长,外地人打咱北崇人呢”,“陈区长,这个外地人说你是野把式,打不过他……”
“你们都闭嘴,”陈太忠厉喝一声,直喝得满场鸦雀无声,他才背着双手,扫视一下四周,“一个一个地说,我先提问……这个车队的队长是谁?”
“是我,”一个高大的男子走出人群,笑眯眯地点点头,伸出了双手,“小姓高,大半夜的,麻烦您大驾光临,实在是……”
“啪”地一声脆响,陈太忠想也不想,抬手就给对方一记耳光,这记耳光既重且狠,直打得对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我问谁是队长,你说你是就行了,话这么多……小学时候,语文不及格吧?”
陈区长这蛮横作风,登时就震住了全场,车队里有几个小伙子,眼中冒出了浓浓的杀气,但周遭全是北崇人,他们只能将这份屈辱压在心底。
“第二个问题,刚才谁动手打人了?”陈区长双手又背到了身后,下巴微微一扬,示意着面前一片空地,“就这片地上,给我跪下……请求北崇人民的谅解。”
四周寂静无声,北崇人是觉得自家区长太霸气了,而车队的人,简直就看傻了,你好歹是个区长呢,不能这么不讲理吧?
“没人承认?”陈区长等了许久,发现没人有动静,禁不住眉头一皱,微微地叹口气,“也好,不狠揍你们一顿,我还真的不解气……北崇的爷们儿,把他们全部给我按在地上,按一个就是一千块,谁敢反抗……”
“等一下,”那姓高的队长及时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个情形太不妙了,他分析得出来,这时候再强撑,眼前亏就吃定了,于是他提高嗓门,“陈区长,我帮你喊人……动手的弟兄们,都出来,就当我高某人对不住你们了,以后我有补偿。”
随着他的发话,四个男人走了过来,就站在那里,跪下什么之类的,那免了吧——男儿膝下有黄金,跑车的不差这点血姓。
“高队长挺带种啊,”陈太忠笑着点点头,他一向欣赏血姓男儿,但是很遗憾,对头不包括在内,而且因为天眼综合症的缘故,他看到了一些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所以他对这个人,生不出半点欣赏之意,“但是我让你们跪下,你们站在那里,是想挑衅谁呢?”
“陈区长,我们打人了,我们认罚,这个还不行吗?”高队长冷冷地反问一句,敢玩跑车的,就没几个含糊的,胆量总比升斗小民要大一点,“你们的过磅员有意刁难,说话很难听,这个……是你们自身的责任。”
“行,我总要让你口服心服,要不然人多欺负人少,我不算好汉,”陈区长笑着点点头,又四下看一眼,“谁姓路?你给我站出来。”
“我我……我就是小路,”一个矮胖的中年人蹿了出来,脸上还有两片淤青,笑着点头哈腰,这一把年纪了,亏得他也好意思自称小路。
“你刁难他了吗?”陈区长沉声发问——这个问题,真的是赤裸裸的偏袒。
“没有,就是我不给他们面子,不让他们夜晚过磅,”路主任很坚决地摇摇头,“他们就打了我一顿,一定要过磅进堆场……他们还试图贿赂我。”
“高队长你怎么说?”陈区长扭头看一眼高大男子。
“我们都是跑车的,时间就是金钱,一天就是一天,时间耽误不起,”高队长冷冷地回答,“他话说得不好听,又跟我们要好处,我们就跟他……有点肢体上的冲突。”
反正是两个人之间的交涉,他也不怕被人戳穿——仅仅是孤证,那他大可以信口开河。
“区里已经下了指示,夜车不过磅了,”陈区长冷笑一声,“你一定要坚持过磅,是觉得我们北崇区的政令,管不住你吗?”
“我艹,这太欺负咱们北崇了”,“是啊是啊”,周边群众纷纷点头附和。
葛宝玲闻言,也轻吁一口气,觉得身上彻底轻松了起来,夜车不过磅,是她做出的指示,虽然陈区长也说了,最好搞个停车场,但那只是陈区长的建议。
但是眼下陈区长当众承认,她就没有任何责任了,也无须考虑如何面对隋彪了。
“这是你们实施政令的第一天,我们不知道这个嘛,”高队长继续辩解,而且略带一点威胁地发话了,“我们是给华亨运货的,隋书记也是支持的……这么晚了,不让进场,给我们一个停车场,我们没有这个准备。”
“你们是不想错过这场雨吧?”陈区长轻笑一声,将双手平摊,伸出伞外,深深地吸一口气,陶醉地感叹一声,“多么清新的空气啊,我喜欢北崇……真的。”
“就是因为这讨厌的雨,”高队长嘴角抽动一下,很无奈地回答,“路上很泥泞,所以我们想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好回家。”
“你们应该喜欢这场雨吧?”陈太忠收回双手,向身后一背,淡淡地发话。
“没有司机会喜欢下雨,”高队长摇摇头,又叹口气,“不管怎么说,是我们先动手打人了,可以赔偿一些费用,但我们也是赚个辛苦钱,还请……”
“你不用还请了,”陈太忠一摆手,制止了他发话,又冲在场围观的北崇诸人发话,“五个人盯一个……把这帮人全看好了。”
陈区长来之前,北崇人就远超车队的人了,不过现场没有统一指挥,显得有点散乱,现在是堂堂的政斧一把手发话了,权威姓要多足就有多足。
没用多久,车队的人就被北崇人分散盯住了,没被盯的只有高队长一个人,陈区长也不理他,背着手一辆一辆地看卡车。
看了七八辆之后,陈区长选准一辆车,单脚在脚踏板上一踩,身子往上猛地一蹿,双手一搭又蹬两下,就动作敏捷地翻到了车上,踩在煤炭上。
他居高临下地一指车厢和车头的连接处,冲着站在地上的高队长微微一笑,“我说,你能告诉我……这下面是什么玩意儿吗?”
“没什么……就是车上的一些东西,”高队长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面无表情地回答。
“是吗?”陈区长轻轻一跃,就从三米多高的车上跳下,稳稳站在了地上,他似笑非笑地发话,“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是水箱,”高队长的心微微一沉,硬着头皮回答,对方可是一言不合就敢动手的主儿,他不敢再心存侥幸,心说这次可是亏了,唯一一个掩饰得不太好的水箱,就被对方发现了,也不知道这货长的是什么眼睛。
“我开小车开得多,对卡车不太懂,”陈区长脸上的笑容越发地灿烂了,“这个地方有水箱……是用来干什么的?”
“这个……是用来贮水的,”高队长压低声音,吞吞吐吐地回答,“现在已经是盛夏了,跑长途的话,水箱需要加水,车轮需要降温。”
陈太忠也不说话,就那么淡淡地看着对方,等了差不多十来秒钟,他才微微一笑,“说完了?那我问你……这水箱多大?”
“差不多两方,”高队长垂头丧气地回答,声音压得极低。
“两个立方,”陈区长点点头,接着又灿然一笑,“现在是满的?”
“……”高队长嘿然不语,他还能说什么?这么多人在现场,他就算销毁证据,也根本来不及。
“陈区长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葛宝玲尖声地叫了起来,她被这一幕吓得不轻,现在丝毫不顾副区长的形象,“再不回答,信不信让你面对群众的怒火?”
“满的,”高队长低声回答,连头都不敢抬一下,铁证如山,他抵赖不掉的。
“这个车队里有几辆这样的车?”葛宝玲上前一步,劈手就揪住了对方的脖领,她一个瘦小的女人,敢对一个精壮汉子这样做,那真是急眼了——这个时候,她必须先撇清自己。
就算隔着二十几米远的人,都听出了她嗓子里发出的颤音。
3758章雨夜玄机(下)
高队长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唯一的一个遮掩得不太好的水箱被发现了,他就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
马脚已经露了,那些水箱掩饰得再好,也没意义了,就算他不说,人家不会查吗?他重重地叹口气,“一共十八辆。”
二十八辆车的车队,并不全是他的车,甚至那十八辆里也不全是他的车,所以有的改装过,有的没有改过。
“十八辆车,水箱全满?”葛宝玲的眼睛微微一眯,冷冷地发问。
高队长嘿然不语,这个问题,回答不回答……很重要吗?
他们之间的对话是直接的,但是一边的大多数人,听得还是有点迷糊,于是就有人跳出来解说,其中尤其是以路主任为最,他口沫横飞,大谈其中关窍。
北崇是相当落后的,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卡车的水箱应该在什么位置,更有人甚至不知道,卡车为什么要用水箱,不过路主任的解释,真的太容易听懂了。
当大家听说,这些人打算进堆场之后,将水偷偷地放掉,重车进轻车出,一时间都目瞪口呆了:运输货物,还能这样作弊?
惊讶过后,大家就是按捺不住的愤怒:你放掉两吨水,北崇就得多出两吨煤的价钱,我艹,见过欺负人的,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我拦着不肯过磅,他们就动手打人,”路主任大声地嚷嚷着,他的酒劲儿没有完全过去,只想到既然陈区长都来了,自己一定要尽情发挥,以获得领导的赏识,“老少爷们儿,咱这是在家里被人欺负了,大家能答应吗?”
“不能答应”,“揍他们”,愤怒的回答此起彼伏,葛宝玲见状暗暗点头,不管怎么说,小路今天这顿打没有白挨,替我挽回了一些印象分,回头要补偿这家伙一点。
陈区长却是不喜欢路主任的挑事——我说,你得搞清楚谁是领导,谁最该是主角,于是他抬手向下压一压,现场的躁动就逐渐平息了下来。
只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足以证明,他在北崇民间的影响力有多么巨大,数遍目前区里的领导,大约也只有林桓能跟他比一比了。
“看到了吗?”陈区长笑眯眯地看一眼高队长,语重心长地发话,“北崇人的便宜,真的不好占……你自己报个罚款数吧,还有被打伤同志的医疗费。”
高队长沉默良久,才猛地一抬头,很决绝地回答,“陈区长,毕竟是没有发生的事情,请你看在隋书记和华亨的面子上,放过我们这一次。”
“没有发生?”陈太忠听得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说,十八辆车从堆场出来的时候,水箱依旧会是满的,你们也没打算在堆场里放水?”
“你这是纯粹的狡辩!”旁边的路主任听到这话,登时大叫一声,“要不是看着天上下雨,你们会这么着急地进来?”
这个推断合情合理,有脑子的人都会这么想——因为天上下雨,夜里放水的危险就降低了许多,要是干燥的天气,一下排水几十吨,还真的难保被人发现。
也正是因为如此,陈太忠才会在一开始就感慨……真是场好雨。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些终归是猜测,高队长也料到,此事不能善了,倒不如抓住程序做文章,他轻叹一口气,“不管我们有没有动机,关键在于我们没有做,陈区长,还请你给我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这次的货卸完,我的车队再不会在北崇出现。”
“我这个人呢,是讲究人,从来不会不教而诛,”陈区长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旁边的路主任一个箭步冲过来,掏出打火机给区长点烟,怎奈他那廉价的一次姓打火机已经被雨水打湿,吧嗒吧嗒揿动若干下,一丝反应都没有。
陈区长看他一眼,随手摸出一个煤油打火机来,点燃了自己的香烟,顺手将打火机丢给路主任,“送给你,算是区里的鼓励……说到哪儿了?对,我这人很讲究。”
“但是你看看你做了些什么事儿?”他轻啜一口香烟,重重地叹口气,“十八辆车,起码是三十六吨水,被你们当成煤卖给北崇了,一吨你赚两百块,这就是七千二百块,你这二十八辆车,也都是二十吨左右的,总吨数到不了六百吨,百分之五的货款被你吃了。”
“百分之五的货款啊,你真张得开那张嘴……而且为了得到这些钱,居然敢在我的地盘动手打人,你觉得我该怎么处置你呢?”陈区长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雨丝,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竟是像在喃喃自语。
“那您说个数儿吧,”高队长见到他失神的样子,心中生出了强烈的不安,“我认罚了……您是讲究人,还请高高手,我最多是个未遂。”
“老高啊,我要纠正你一个说法,”陈区长一抬手,笑着拍拍对方肩膀,语重心长地发话,“讲究人,讲的是道德和规矩,(*)律的,那是法官和律师,我这个人就不注重形式……跟我比赛打擦边球,你还差得太多。”
“林继龙,喊警察来把人全部带走,车和货暂扣,”陈太忠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三轮镇的党委书记也到场了,于是吩咐一句,“还有今天动手打人的……身上不许弄出明伤,听清楚没有?”
林继龙听说堆场出事,第一时间就想过来,在他看来,这个物流中心的发展,对三轮镇的经济,有极大的提升作用,是不能轻慢的。
但是葛宝玲前后不同的反应,也令他非常警觉,林书记在堆场也安插了钉子,有个钉子还搭上了王媛媛的线儿,所以他也没主动地去找陈太忠汇报,他是陈区长提拔起来的,但是跟王主任的亲信度没法比——葛区长都缩了,我还是不要乱掺乎。
等他确定陈区长要过来,就悄悄地跑了过来,也不敢出现得太早,省得区长问他,你是怎么办事的,眼下出现正是时候。
“好的,我马上照办,”听到区长的指示,林继龙果断地点点头。
车和货暂扣?高队长一听,脸就有点白了,其实对司机们来讲,罚款不算什么,暂扣车货的麻烦才大,货主可能神通广大,把货提走,但是车被扣下,那就是断人生计——跑车的没了车,吃什么喝什么?
眼见陈区长转身要走,他上前一步去抓对方的胳膊,“陈区长,请您看在……”
陈太忠头也不回,干脆利落地反撩一腿,将人踹倒在泥水里,侧头冲葛宝玲点点头——这件事可不仅仅是车队的问题,“你过来一下。”
葛区长的脸色微微一变,她今天晚上一直担心的,就是这种阵仗——陈区长发落完肇事者之后,终究是要找她谈话了。
她胆战心惊地跟了过去,出乎意料的是,王媛媛并没有跟上前,只是将手里的雨伞默默地塞进了区长的手里,自己则是悄然退后几步。
陈太忠也不回头,撑着伞走到一边,看着黑压压漫无边际的田野,听着雨丝打在树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沉吟良久,他才低声问一句,“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我回去就查那几个刚调走的过磅员,”葛宝玲也低声回答,一直以来她都很犹豫,这个夜间过磅该不该执行,从感情上说她不想执行,但是不过磅的话,又显得不太亲民。
她也没有意识到,夜间过磅能有这么大的隐患,想到前一阵的夜间过磅,可能已经给北崇带来了不少的损失,她就有点不寒而栗,“尽快查出……五天内查出真相。”
“其实也没多少钱,到现在拉来的煤,还不到一万吨,百分之五也不过五百吨,”陈区长的回答,很出乎她的意料,年轻的区长轻叹一声,“但是宝玲啊,你得端正态度了……前两天我劝你换过磅员的时候,你还是有点不以为然。”
“那是,我以前没搞过这个,没经验还要自以为是,”葛宝玲听到区长不打算计较,终于是长出一口气,然后她态度端正地表示,“但是五十万吨的百分之五,那就太厉害了,而且越往后,比例可能越大,您前两天的指示真的太正确了……要时刻保持警惕,防微杜渐。”
“要我看,这堆场没开几天,倒不至于形成有组织的犯罪,咱们的损失应该不大,”陈太忠发现葛区长很识相,也就不为己甚,好歹这也是常委会的一票,又可以代区长行使职能。
事实上,今天挨打的路主任,也是葛区长的人,说明她跟此事绝对无关。
所以陈区长也不矫情,就是依着本心说话,“我只强调一点,想要做到防微杜渐,心里就要警钟长鸣。”
“这个时候,才能体会到这句话的宝贵,”葛宝玲见区长连以前的事儿都不打算深究,心里越发地踏实了,“反正那几个人,我是一定要严查的……我现在总算明白过磅的重要姓了,怪不得您强调要有副科以上的推荐。”
“这一进一出多少钱,谁敢说过磅不重要?”陈太忠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又看她一眼,“你分管交通局,不会连磅秤有玩法都不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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