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句真的,薛蒙觉得自己并不需要女人陪伴。
但再讲句真的,薛蒙觉得寿后说的句句都是大实话,他对这样诚实的女性,总是没有厌恶感的。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方还那么老实又真挚,薛蒙一时间竟不好意思赶人,只得让她在死生之巅小住下来,由她“身体力行地代表马庄主向薛掌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几天过去了,寿后一直非常识趣,没有得到薛蒙的允许,她绝不在薛蒙眼皮子底下乱晃,而是利落又安静地在死生之巅帮忙打下手。
死生之巅其实事情很多,因为在大战之后,这个门派虽然势头一路高歌猛进,但依旧爱接那种“王奶奶的猫又爬到树上去下不来了”的委任。
薛蒙年少的时候,这些任务一般都是师昧去完成的,有时候墨燃闲了无聊也会去接,不过他继任掌门之后,希望每个弟子都能深入乡里,明白善事不分大小,皆有意义的道理。所以他要求死生之巅的二十位长老得按顺序轮番安排门下弟子承接此类零碎的小任务。
这个月刚好轮到贪狼。
贪狼的门徒是除了楚晚宁之外最少的,他大概完全是按自己的模子挑的弟子,所以门下一群人全都是死样怪气的主。
下山帮王奶奶把猫抱下来这种事情,他的门徒是绝对不愿意干的,但是掌门的要求又不能不完成,所以他们一般就去璇玑门下挑好欺负的小弟子,或是钱财诱惑之,或是棍棒威胁之,让璇玑长老的徒弟哭着去代替他们完成这些小事。
为此,璇玑那么温和的人,也没少去找贪狼算过账。
不过有了寿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这姑娘也不知有怎样的魅力,三言两语地就能将贪狼那些弟子劝动,让那群人自己主动跑去山下帮忙,居然还引以为乐。
除了劝架之外,帮着孟婆堂的大娘煮菜,擦拭奈何桥的石狮子,给藏书阁的图书登记造册……什么差事她都愿意去做,且做的很好,上到各个长老,下到孟婆堂的狗和王夫人的猫,只要能喘气儿的,对她的评价都是一个字:
“妙!”这是猫。
“旺!”这是狗。
“好!”这是人。
可见寿后多有一派大师姐的聪慧与沉稳。
于是到了第三日,薛蒙有些坐不住了。
他觉得这女的有两把刷子,自己可以向她讨教讨教经验。但他又好面子,拉不下脸来和一个别的门派来的姑娘谈论这些。
正犹豫着呢,就听得几个自游廊下走过的小修在窸窸窣窣地议论着什么。
弟子甲:“寿后姑娘实在是太美了,唉,不知她能在死生之巅待多久,如果她能待上个三五个月的,我一定要去追她!”
弟子乙翻了个白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没看出来寿姑娘分明暗慕咱们掌门?”
薛蒙惊了一下,这时候他们刚好走过拐角,薛蒙立刻高举起自己手中的剑谱,一边把整张脸遮住,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
“咦?有吗?”
“你傻啊,你看她和别人说话,哪一次不是三两句就绕回了薛掌门身上。我觉得她这阵子除了给门派帮忙之外,就尽在做两件事了。”
“哪两件事?”
弟子乙扳着手指头:“一、夸薛掌门。二、打听薛掌门。夸是闭着眼睛夸,说咱们掌门,长得比墨宗师英俊,头脑比马庄主聪明,财运比姜夜沉雄厚,心地比楚宗师善良……最重要的是她居然说他身材身高都很好,你说她是不是瞎啊?”
“???”薛蒙很生气。
人家姑娘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们俩才瞎!
“她打听内容也什么都有,从掌门喜欢的菜色,到掌门最近的心情。昨天我瞧见她还在问掌门对梅含雪的看法呢。”
“咦?她为什么要问掌门对梅含雪的看法?”
“自然是因为掌门和梅大师兄是总角之交,所谓搞定一个男人,就要搞定他身边的男人。我看寿姑娘是动了真格了,你趁早死了心别和掌门抢了,你哪里抢得过啊。”
他们一边嘟哝,一边走远了。
留下薛蒙站在原地,慢慢地把遮脸的剑谱放下。
虽然他觉得寿后长得没有他自己好看,不过怎么说也是十分出众的姑娘,那、那既然她都已经把他往死里夸了……
自己请她吃顿饭,问问她如何治理门派啥的……应该也不算丢人吧?
好歹人家有眼光嘛。
抱着这样的念头,薛蒙和人打听了寿姑娘的去处,听说她正在藏书阁,便整了整衣服,清了清喉咙,朝那里走去。
此时此刻。藏书阁内。
桃苞山庄寿后姑娘——步深契的顶锅英雄,易容术大师——诨名“望梅止渴”——真实身份昆仑踏雪宫大师兄修真界第一风流浪子——梅含雪仙君,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名为《上古结界图录》的古籍。
这本书原本是放在楚晚宁红莲水榭里的,楚晚宁归隐南屏之后,曾修书请薛蒙将他水榭里的书籍全部移至藏书阁,以供弟子们修习。连同《上古结界图录》一块儿搬过来的,还有《草木集》《蜀中游记》《临沂儒风门琴谱》等诸多书籍。
作为一名乐修,梅含雪对结界术的兴趣其实并不大,照理而言他应当更会翻阅《临沂儒风门琴谱》,可是他没有,反倒是捧着一本晦涩艰深的结界书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摸着下巴,笑着点了点头,似乎是深以为然。
他能不深以为然吗?
因为这本楚晚宁留下的《上古结界图录》里,居然有着一堆春宫艳情小画!
梅含雪冰雪聪明,自然知道这些画不会与楚晚宁有关,稍一思忖,也立即将原委猜到了个大概。想来,这些墨宝应当是墨燃顽劣时偷摸着在上头留下的,画面那叫一个精彩绝伦,构思那叫一个令人惊叹。
不得不说,墨燃是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人,梅含雪纵横风月场那么多年,寻常艳色已然入不了他的眼,可他却被墨微雨先生的早年真迹给深深地打动了。
更打动他的是此人敢在楚晚宁的书上作此淫·图,居然还能苟活至今,实在是一奇人也。
梅含雪看着看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
墨微雨真有意思,薛子明跟他一起那么多年却出淤泥而不染,更有意思。
“有意思”是梅含雪对于一个人产生兴趣的最重要要求之一。而自从他认识薛蒙起,他还没觉得谁比薛蒙玩儿起来更有意思。在梅含雪看来,薛蒙这个人实在太冲动,太沉不住气,太单纯,忘性也大,就和水里的河豚鱼似的,他坐在岸上拍它一下,河豚立刻气到鼓胀,可没过多久,又傻乎乎地忘了,照旧耀武扬威地游来游去。
梅含雪就忍不住和上瘾了的猫似的,没事儿就打他一下,再打他一下,薛蒙越生气,他就越是笑眯眯。
之前薛蒙忍无可忍的时候曾经问过他:“不是,梅含雪,请问我跟你有仇吗?”
梅含雪心道,你是我恩公的儿子,仇自然是没有的,不过陈年老账有一本,你自己绝对是记不得了。
是的,薛蒙绝对记不得,他俩孩提时第一次见面,自己曾经做过一件缺德到冒烟的事儿——
他让梅含雪穿过女装。
当时梅含雪还是个脸颊微微有些肉,短胳膊短腿儿的小孩子,跟着师尊明月楼等一行人来到死生之巅。那时候是正值冬季,他戴着一顶白绒毛帽,穿着厚重的衣袍,帽子稍微大了点儿,总是动不动就侧滑下来,遮住他淡金色的头发不算,还总是遮住他一只碧色的眼,以至于薛蒙并没有留意到这个生着异域面孔的小弟子。
那是梅含雪第一次离开踏雪宫来到别的门派,当时他年纪小,初来乍到,因为说话总带着些碎叶城的口音,不想被嘲笑,所以干脆不怎么吭声。只垂着淡金色的睫毛站在角落里,和后来那招蜂引蝶的样子全然不同。
那他和薛蒙是怎么结的梁子呢?
别的不赖,全赖妙音池浓重的雾气。
昆仑踏雪宫附近多温泉,弟子们都习惯在温泉池里沐浴,梅含雪也一样。
当天晚上,他本想拉着易容成中原人模样的梅寒雪一同去妙音池泡澡。不过坐等右等,梅寒雪也没有回房,所以他只好自己独自去了浴池。
脱了外衫,只留一件薄薄的雪绡亵衣,梅含雪不知应当把外袍放在哪里,于是干脆顶在金色的头发上,踩着积着落花的卵石地面往里头走去。走到前面,忽然听到一个青稚又朝气十足的声音。
“师昧,你应该多晒晒太阳,你看你来了死生之巅也这么久了,还是这小身板,你再看看我,我多结实。唉,我都担心你长大之后就像那个啥……像那个无常镇卖烧饼的武叔叔,还没他媳妇儿高。”
而后是另一个温温柔柔的嗓音:“少主自然是最好看的,我哪里能和你比呢?”
梅含雪那时候官话学得还不是很好,不明白“少主”是什么意思,如果他能明白,他就会知道这位便是他恩公的儿子。可惜他听不懂,他以为这是一个人的名字,此人名叫“少主”。
被夸赞的薛蒙很高兴也很满意,于是鼓励对方:“我就喜欢你这诚实的劲儿,不过你也一定可以长高的,你就跟我学,每天我晒太阳,你也跟着晒太阳,我喝牛乳,你也跟着我喝牛乳!别灰心!”
“但我只怕——”
“哎呀你怕什么,我说可以就一定可以,实在不行,你要是以后真的只有武叔叔那么高,那我罩着你呗。一遇到坏人,你就躲我后面,怎么样?”
师昧被逗笑了:“那我就先谢过少主了。”
“你瞧你说的,咱俩是同门,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梅含雪一边听着,一边走近了,这时候他看清了,飘着野花的小温泉池里泡着两个与他年岁相若的孩子,一个生得纤细惊艳,唇红齿白,肤色若梨花,另一个则背对着他,瞧不见脸,但令梅含雪觉得匪夷所思的是这位兄台居然连泡澡的时候头上都还骚到要戴着银光灿灿的死生之巅束发发冠,扣着玉扣。
他是忘了摘了还是故意留着的?
蜀中人都这么奇怪吗?
未及想完,池子里的师昧就警觉地注意到了他,一见是个生人,不由立刻提醒道:“少主,你看你身后……”
“看啥?”背对着他的另一个孩子寻着师昧的目光回头过。
——那便是梅含雪与薛蒙人生里的第一次见面。
但这初见实在是造化弄人,就在薛蒙回头的瞬间,妙音池的雾正好起来了,梅含雪看清了薛蒙的脸,薛蒙却没来得及瞧清他的,只觉得对方皮肤很白,眼睛很大,五官挺深。
应该是个姑娘。
也赶巧,那一阵子楚晚宁在红莲水榭沐浴时刚刚遭遇过女弟子偷看,薛蒙见状登时就联想到了这件事,立刻“啊”地一声,大声叫道:“快快快!快来人!!太嚣张了!又来了!快!抓流氓!!!给我抓流氓!!!”
“啊,朋友,我不是流氓,我只是……只是……”梅含雪那时候官话真不利索,情急之下更是一团混乱。
他想说自己只是练剑练热了,满身是汗,像有火在烧。
但他一时想不起来该如何表达,就低着头使劲想:“剑……剑……剑……”
薛蒙震惊了:“我靠你骂谁贱啊!你自己偷看别人洗澡你还好意思说我贱?”
梅含雪仍低头努力想:“热……热……热……”
“惹?”薛蒙卷着舌头模仿了他一遍,感受了一下,似乎是个呕吐的声音,更震惊了,不但震惊,而且愤怒。
“?你居然还敢恶心我?!我身材这么好!谁看了不夸赞!师昧你说是不是!”
师昧忙柔声哄他道:“是、是啊……”
薛蒙说着还不服气地和“女流氓”展示起了他并没有练出来的肌肉:“你看我这胳膊,我这腿……和我爹爹一样结实!薛郎甚美你懂不懂啊!”
梅含雪不懂,他还在认真地想那个表示自己很热像火烧浑身都是汗的词:“烧……”
官话不好,平翘不分。
薛蒙摆弄胳膊的动作瞬间僵住了:“……你说谁骚?”
梅含雪这时候终于想到了,他一拍手,高兴道:“骚!我浴火焚身!”
“……”薛蒙呆硬半晌,脸都涨绿了,嘴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半天挤不出一句话来,最后猛地朝他砸了一块皂角,终于火山爆发般吼道,“啊!!!还不来人!赶紧把这狗贼给我拖下去!!!”
“是!”
梅含雪被摁倒在地拖下去的时候还有点懵。
……?
他只是热了想洗个澡啊,为什么他就成了流氓?
再仔细想想,那个少主旁边的孩子,好像是叫师妹。师妹在官话里的意思,就、就是比自己小的女弟子……
梅含雪有些反应过来了--
呃……在昆仑,男孩子是不能和女孩子洗澡的。那难道在蜀中,男孩子反而是不能和男孩子一起沐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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