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之前塞尔维特还难以理解为什么“男爵”总要把“夫人”带在身边,那么当他看到束起头发、身着短袄马裤和长靴的安娜时,他至少意识到男爵的反常举动并不是某种故作姿态。
事实上,临近开拔,安娜比温特斯更忙。
虽然卡洛·艾德慷慨地将所有可靠的伙计都借给了温特斯,但是对于一支仓促拼凑起来的庞大商队而言,仍旧远远不够。
总有需要结算的票据、总有等待归档的文件、总有还没检查的货车……在绝大多数核心人员只懂骑马、舞刀和放枪的“商队”里,文书、审计、后勤等重要职能几乎都是由安娜一个人承担着。
就在夏尔去请安娜的时候,纳瓦雷女士还在和打前站的商行雇员确认下一个营地的补给采买清单。
走进帐篷,安娜有些不好意思地屈膝行礼,因为她突然不知道该把双手放在哪里。按照传统礼仪,她应当把手搭在裙子上——当然,同样按照传统礼仪,穿裤子对于有教养的女士来说本身就是极为不得体的举动。。
温特斯拄着手杖走到安娜身旁,坦然自如地举起安娜的手,转身面向塞尔维特:“议员阁下,您可以说了。”
塞尔维特一向直来直去,也没在外交辞令上浪费时间。他轻轻颔首,
略带内疚地说:“很遗憾,两位,全体锻炉之主的投票结果是……否。多数锻炉主人不想要改变这片土地自古传承的宝贵美德和生活方式。但是我们感激您的帮助,您将永远是钢堡的朋友。”
“嗯。”温特斯点点头。
约翰·塞尔维特敏锐地观察到面前这对年轻夫妇的微妙表情变化——男爵的情绪几乎没有波动,甚至显得冷淡,眼底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轻蔑;比自己孙女也大不了多少的男爵夫人虽然表现出一点失望,但好像也并不感到意外。
“你们早就知道结果?”塞尔维特不禁皱起眉头,因为直到计票结束之前,就连他也不知道最终会得到什么答案。
赞成和反对双方争执不下,大部分锻炉主人的态度摇摆不定。事发仓促,也没人在场外统计票数。塞尔维特像是被一辆狂奔的马车带进大雾弥漫的山谷,这让习惯掌握一切细节的议员先生罕见地生出危机感和恐惧感。
“当然不,议员阁下。”安娜的手心传来一丝丝触碰感,显然是温特斯在她的手心画圈庆祝胜利。她礼貌地回答:“结果是您告诉我们的。”
塞尔维特反问:“但你们似乎不意外。”
温特斯瞥了一眼挂衣服的架子:“一份利润分给十个人,十个人尚且有半数不满意,更何况是分给四百个人?”
安娜无奈地走到衣架旁边,浅笑着给温特斯取来羊绒罩袍。
塞尔维特还是不肯罢休:“你想说什么?四百人太多,不能选出对自己最有利的答案?”
“不,恰恰相反,他们选出的正是对自己最有利的答案。”温特斯一边穿衣服, 一边真诚地说:“如果是全体注册铁匠投票, 我想一定会是另一个结果。”
塞尔维特无言以对。
在安娜的服侍下, 温特斯穿好了最后一件外衣,束上了腰带,挂上了银鞘的佩剑。
他向着疲惫的议员伸出胳膊:“后会有期, 塞尔维特阁下。”
两人握了握手,温特斯挑起帐帘, 越过隔绝寒风和噪音的厚重蒙皮, 昂首阔步踏入一个泥泞、阴冷、嘈杂却生机勃勃的世界:
森林、雪线、绵延的群山, 河谷中到处都是正在拆卸的营帐、嘶鸣踏步的挽兽、盖着雨布的马车,还有面无表情的男人、慌忙奔走的少年、赶来送别的家眷……
当温特斯第一眼看到钢堡的时候, 他是沐雨栉风的旅行者,只有价值十四万杜卡特的金条;
当他看钢堡最后一眼的时候,他将会带走一百七十三车枪械、刀剑、盔甲、铁料、书籍、工具和仪器……以及没花完的金条银币。
而他的“商队”所支配马车的实际数量比一百七十三还要多。
因为一百七十三仅仅是货运马车, 跟随温特斯一同离开钢堡的还有六十四架辎重车辆、勉强维持车队运作的人员以及索林根州能买到的所有挽马和骡子。
如此多的马车假如挤在同一天出发, 那么就算到天黑也轮不到最后一辆马车驶离钢堡, 所以先头的车队早在三天以前就已经出发。
温特斯的卫士们也被分配到车队的各个岗位, 担负起低级军官的职责。蒙塔人的军事传统使得他们天然具有组织性,懂得遵守纪律和服从命令, 给温特斯省下不少力气。
“诺伊菲尔先生。”温特斯径直走向路边的一辆马车,询问握着缰绳的白发老者:“它们准备好了吗?”
“我已经尽了全力维修,大人。”白发老头摘掉帽子, 咽下一口唾沫,赌咒似地保证:“它们不会出问题的。”
白发老头的马车里没装任何货物, 只有两个同样不安的棕发小伙子以及各式各样的工具,简直是一个流动的马车铺子。
……
温特斯的“商队”里面没有任何在册的钢堡铁匠——在这件事情上, 他没有钻漏洞,也没有玩文字游戏——反倒是有几名在大火中失去一切的、欠下债务的其他行业的匠人, 例如白发老头诺伊菲尔和他的两个徒弟。
面对足以偿清债务还能在买一座作坊的预付款,老头子诺伊菲尔毫不犹豫地签下了“效力五年”的契约。其他工匠也是如此,只要愿意去新垦地,温特斯来者不拒。
当然,他最想要的始终是铁匠。但他不是没尝试过收买在册铁匠,只是没有一次得到肯定答复。
或许人人都有价格,但钢堡铁匠行会通过上百年的制度积累, 已经将铁匠的价格抬升至其他买主出不起的高度。
血缘、家族、地位、担保人、学徒期、荣誉感、悬赏制度、内部救济体系……太多太多的东西束缚着钢堡铁匠,使得购买他们变成一种极不合算的商业行为。
发觉这一点以后,温特斯重新审视了计划,转而将目光投向行会体系之外、受雇铁匠阶层再往下的群体——劳工。
长年在铁匠作坊工作、拥有一技之长的劳工成为他的招募对象。
虽然应募者还是寥寥无几。
……
营地被分为内外两圈, 辎重马车在内,货运马车在外,中间设有守卫。
在外圈等候的恩斯特·富勒远远瞧见男爵,立刻想要到后者面前去。守卫却不肯放行,急得富勒只能高声叫喊:“大人!大人!哎呦!我认识阁下!你们放我过去!”
夏尔摆了摆手,守卫这才放行。
富勒一路小跑到男爵身边,好不容易喘匀气,刚想说些漂亮的送别话,蓦然想起这些天跌宕起伏的经历,百感交集,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我……您……”
温特斯注视着富勒,也有些感慨,于是笑着伸出了手。
富勒二话不说,直接双手握上去。
他再次酝酿好情绪,想要开口却又被打断,只听男爵温和地说:“富勒先生,你还记得我们上一次在湖畔旅馆的谈话吗?”
富勒拼命点头。
“那次谈话,你说了你父亲和祖父是如何积攒出两座锻炉,你又是如何败掉它们。你埋怨自己、责备自己、悔恨不该借钱做生意。”
富勒的脸颊渐渐涨红。
“你可能已经忘记你那天说过什么,但是我都牢牢记着。因为我认为你说得没错。一代一代积累财富、缓慢扩张的经营方式太慢了!十几年乃至几十年才能攒出一份家业,怎么来得及?你的‘借贷经营’是一个天才的策略!它可以让白手起家的人跨越起步阶段的漫漫长路,这是何等有魄力的攻势?只是……”温特斯第一次对钢堡人吐露真实想法:“只是我觉得它不适用于钢堡这种地方。”
泪眼朦胧的富勒一开始没听清男爵在说什么,等他把对方的话语从耳朵听进脑袋以后,年轻的男爵已经离开。
最后巡视过营地以后,温特斯从夏尔手里接过长风的缰绳,点了点头,踏镫上马。
夏尔拉着长风的笼头,深吸一口气,瞪起眼睛,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大吼:“安静!保民官阁下有话要说!”
营地霎时间变得肃穆,分散在宿营地各处的人们快步聚集到中央的空地。
群山养育的男人和女人沉默地伫立着,在他们打量骑着白马的年轻军官的时候,温特斯也在打量面前的蒙塔人。
以家庭为单位,三三两两站在空地上的人们少说有千人。
但是其中真正将要跟随车队离开索林根州的人还不到五百,其余都是前来送行的妇女、儿童。
不足五百的车队成员当中,又有一半只到边境城市卢塞恩——他们主要是车夫,剩下那一半才是真正将要前往新垦地的劳工。
前往新垦地的劳工当中,绝大多数又是领了安家费的成年男性,真正拖家带口打算“迁居”的蒙塔人少之又少。
二百多个劳工、几名专业匠人,加在一起不到半个大队,这就是温特斯能招募到的所有人。比期望要少得多得多,但是结果又不让人感到意外。
因为对于许多生活在群山之中的蒙塔人而言,新垦地不是一个真实的地名,而是只存在于故事和传说中的概念。
这种认知放大了新垦地和蒙塔之间的距离,使铁峰郡变成了一块遥不可及的土地。
所以被招募的蒙塔人绝大多数是有妻儿的男人或者大家庭中的幼弟,他们不是将自己视为迁徙者,而是怀着犹如帝制时代的应募士兵的自我牺牲的决心,从温特斯手中领走血酬——安家费。
真正一无所有的人反而更愿意去其他自由州碰碰运气,而不是前往传闻中战乱又起的奔马之地。
温特斯骑着长风,缓缓从人群前方走过,目光扫过人群。
他看到的是什么呀?
不安的目光、灰暗的面孔、诀别的丈夫和妻子、咬着嘴唇不流眼泪的母亲……
艰苦的生活和血酬的传统让蒙塔人以一种习惯的姿态默默承受着一切。他们或许已经做好埋骨他乡的准备,但是温特斯并不是要他们去死。
指引长风回到空地前方,温特斯再次扫视人群,缓缓开口:“从今天开始,你们将踏上前往奔马之国的征途。你们签下了为我效力的契约,作为回报,我承诺将对你们永远诚实。因此,我必须诚实地告诉你们,你们——不是我最初想要的人。”
“我要的是铁匠,从始至终,我的目的都是聘请铁匠。你们当中有人在工坊劳作了十几年,有人是没能出徒的学徒,有人是其他城镇的铁匠只是不被钢堡行会承认,但你们只是劳工——或者用铁匠们的说法——骡工。你们不是铁匠,你们只是人形的牲口。”
山坡上,幽暗的云杉相互依靠伫立着,沉默地聆听白马骑士的讲演,河谷间的大地毫无动静,有的只是一种麻木和寒冷。
空地边缘,塞尔维特、富勒等送行的人也皱起眉头,不明白男爵为什么要如此羞辱在场的劳工。
温特斯把每一张面孔都尽收眼底,他也保持沉默,直到茫茫大地万籁俱寂。
“你们为什么不反驳?”他问。
“你们为什么不愤怒?”他问。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他问。
温特斯磕刺马肋,长风迈开步子向前,黑压压的人群不由自主地避让。战马和衣衫褴褛的人们之间出现了一圈真空。
温特斯用马鞭指着面前一名精瘦的蒙塔汉子:“你为什么不说话?”
精瘦的蒙塔汉子抿了抿嘴唇。
“你难道认为我说的对?”温特斯问。
“你难道认为你是骡子?”温特斯问。
“你难道认为你活该被羞辱?”温特斯问。
精瘦的蒙塔汉子死死盯着白马骑士。
温特斯重重一拉缰绳。长风嘶鸣着抬起前蹄,把温特斯带回人群面前。
黑压压的人群仍旧如同山林沉默伫立,温特斯却已经怒不可遏,他猛地挥下马鞭,鞭梢在发出一声爆响:“愚蠢!愚蠢!!何等的愚蠢!!!”
“你们难道没有在炙烤的熔炉前劳动过吗?”
“你们难道没有在砧板上弯曲过红热的条铁吗?”
“你们的身上难道没有铁水烫出的伤疤吗?”
温特斯在沉默的人群前走过,直视每个人的眼睛:“为什么我挑选你们!就是因为你们同样知道如何使用锤子和铁砧!可为什么他们是铁匠!你们是骡工?”
“我来告诉你们为什么!铁匠行会——钢堡真正的主人!从选拔学徒的环节开始,就在有意挑选‘不得不服从他们’的人!在培养学徒的过程中,他们还会筛掉那些‘可能会不服从他们’的人!”
“服从是唯一的考量,不听话的学徒一个个被清理掉,天赋和才能反而成了无关紧要的东西!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曾经是学徒?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拥有不输铁匠的技艺?你们当中有多少人在锻炉旁边劳作的时间比锻炉的主人还多?”
“神明创造铁矿,而亚当和夏娃第一次用烈火熔炼矿石的时候,铁匠行会在哪里?”
惊雷般的喝问在山谷一记接一记炸响,恩斯特·富勒被吓得脸色惨白,战战兢兢地偷看塞尔维特议员的脸色。约翰·塞尔维特还是面无表情,只是眼角有些颤抖。
温特斯翻身下马,走进人群,这一次人们不再躲避。他跃上一辆马车,男人和女人簇拥着他。
他停顿片刻,仿佛是要把怒火收回胸膛。等他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咄咄逼人,但还是能感受到压抑在冰层下的岩浆:
“在帕拉图、在维内塔、在联盟的每一块土地,人们都认为钢堡是财富之城、光辉之城、伟大之城,我也如此!如同向所罗门王寻求智慧的使者,我来到钢堡,希望能学会如同摆脱行会的枷锁,希望知晓没有行会的城市如何繁荣。”
“可是我看到的是什么?我看到的还是行会!我看到的还是枷锁!我看到的还是你们——被行会迫害和压榨的铁匠、劳工、手艺人!”
“我所言可有错?”
“我所言可有错?”
“我所言可有错?”
温特斯一连问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更激烈。
在狂风的指引下,山林渐渐发出悠长的回响。回响。沉默的蒙塔男人和女人开始用低低的赞同声呼应。
温特斯环视四周,毫不畏惧地迎上灼热的、明亮的、愤怒的目光:“现在,我可以用最坚定的声音告诉你们,钢堡没有什么了不起!他过去是行会,现在是行会,将来还是行会。
他的利润仍旧来自垄断!而非竞争!
他的本能仍旧是固步自封!而非锐意进取!
他的灵魂仍旧是限制生产!而非鼓励生产!
正如河流必将汇入大海!钢堡必将被风沙所掩埋!被浪潮所掀翻!被时代所抛弃!”
富勒已经几乎窒息晕厥,其他来送行的人也面面相觑,唯独约翰·塞尔维特忽然长长呼出一口气。
与此同时,人群中央。
温特斯一拳砸在车板上,重重地为他的宣言划上句号:“跟随我前往新垦地!在那里,你们失去的只是枷锁,而我,将给你们一个新的世界!”
说罢,他跃下马车,看也不看在场其他人,大步流星走出人群,翻身跨上长风,最后回望了一眼钢堡的方向。
“出发!”
……
……
半个月以后。
与帕拉图只有一河之隔的蒙塔边境城市,卢塞恩。
“你这个清单……”埃莱克中校眉头紧锁查阅着手里的卷轴,左手不自觉地揪着下颌的胡须,语气古怪地询问:“是真的吗?”
帐篷内,小桌的另一侧,温特斯不紧不慢地刮着胡子:“当然是真的。”
埃莱克中校作为郡政府内部与铁峰郡方面私交最好的军官——当然,只是在其他军官眼中——毫无悬念被指派负责与温特斯交涉。
某位知名不具的先生的掮客生意简直是水到渠成,因为军政府目前也亟需补充军械,蒙塔发来的这批物资可谓雪中送炭。
“我的意思是说。”埃莱克中校想了一会,怕自己讲得不清楚,干脆把话挑明:“你单子里写得越多,我要分走的越多。你不要以为虚报可以增加谈判筹码。同样,少报也没用。我建议你实话实话,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您打算拿走多少呢?”温特斯的动作停了下来。
埃莱克中校竖起四根手指,然后放下三根。
温特斯继续刮胡子:“四分之一?那照这张单子来就好。”
埃莱克中校冷笑了几声。
温特斯气哼哼地刮着胡子:“难怪有人说,再好的军政府也是最糟糕的政府。”
“知足吧。”埃莱克中校对于败犬狂吠嗤之以鼻:“部长会议上,可是有不少人认为一份都不该给你们。你们可是新垦地军团的人,还是叛军,给你们一份等于资敌两次。”
温特斯语气轻松,威胁的意味却丝毫没有淡化:“那我就把盔甲火枪全都沉到河里去。”
“请。”埃莱克中校给自己倒了一点酒,靴子搭上膝盖:“反正船在我们手里。”
和则两利,斗则两败。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军政府拿走的份额被敲定在五分之三。
温特斯好大不情愿地在交割文件上签了字:“我也得警告你们,蒙塔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前提是你们愿意提供粮食。”
“没问题。”埃莱克中校早有准备:“一船军械到南岸,三船粮食到北岸。”
中校颇为遗憾地说:“可惜蒙塔人还是防着我们,要是允许我们搭浮桥,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这次轮到温特斯冷笑。
“你也别太小气了。阿尔帕德将军不会让你吃亏的。”埃莱克中校卷起文件,装进铜管里:“我们不是抢你们的东西,而是买。所有军需物资清点估价之后,都会照价支付你们钱款。”
“对。”温特斯放下剃刀,轻哼一声:“用军票。”
“四分之三军票,四分之一白银。”埃莱克中校打趣道:“都给你黄金,你敢要吗?”
“算了,我不用你们出钱。你们的军票在我手上就是废纸。”温特斯正色请求道:“银币我也不要。我只要求一件事,只要你们答应,总数五分之三的军械就当白送给你们。”
“说。”埃莱克中校挑眉。
“我在蒙塔一路跋山涉水,挽马掉膘掉得厉害,贵政府得给我们换一批。”温特斯继续说道:“还有,给我们找几艘船,送我们去镜湖——陆路太慢了,还是坐船好。”
埃莱克中校眯起眼睛:“你从一开始给我寄信的时候,是不是就藏着坐船回铁峰郡的心思?”
“因地制宜,有水路不用才不应该。”
“但是你得知道,镜湖郡现在可掌握在新垦地军团手里,还有诸王堡伪政府的军队驻扎。”埃莱克中校善意地提醒:“我们的船进不了大角河口,没法直接把你送回铁峰郡。”
“镜湖郡的情况,出发时我就知道一些。”温特斯擦拭着剃刀:“能把我的人送到镜湖就行。”
见温特斯胸有成竹,埃莱克中校也就没在说什么,他沉思片刻:“这件事我不能做决定,两天之内我给你答复。”
温特斯一边收拾刀具,一边随口说道:“我还有一些废铁,想顺便运回铁峰郡。能不能别收税了?”
埃莱克中校警惕起来:“不止是废铁吧?”
“当然,还是您了解我。”温特斯大笑:“其实是一些过火的还有被烧毁的刀剑,已经不能用了,但是铁料还是好的,我准备带回铁峰郡打成农具。”
“这个得视情况而定。”埃莱克中校的措辞很谨慎,不过温特斯的态度还是多少麻痹了他。他想了想:“我会如实告知包税官,但是具体如何课税还要由报税官决定。”
温特斯有点失望地点点头,又追着埃莱克中校问了一些联盟内外的消息。两人聊了一会,埃莱克中校便要回南岸去。
“对了。”临走之前,埃莱克中校想起什么,从携具里取出两根金条,放在桌子上:“你让我帮你打点。喏,这是花剩下的。”
温特斯没有说“我送给您”之类的话,而是郑重地收起两根金条,站起身给埃莱克中校敬了个礼。
埃莱克中校轻哼一声,心满意足地走了。
……
次日。
一场秘密交割在卢塞恩驻军眼皮下面正式开始。载着粮食和军械的船只在界河上往来不绝。
乍看上去,好像是因为禁运令沉寂的边境口岸恢复了曾经的盛期景象。
“富勒先生。”温特斯站在码头上,左手拄着手杖,右手搭着一个胖胖男人的肩膀,哭笑不得地问:“你从我手里赚走的钱,应该足够偿还你的债务了吧?该不是因为我和你说了那几句话以后,你又搞投机生意,把两座锻炉给赔进去了?”
风尘仆仆的恩斯特·富勒咧嘴笑了:“其实是被我卖啦。”
“那不是你父亲、你祖父的锻炉?”
“所以价钱可好啊!”
温特斯有点看不懂富勒了:“你拼死拼活保住你父亲和你祖父的锻炉,就是为了卖掉?”
“其实,我还是想搞投机生意。”富勒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投机什么?”温特斯收回搭在富勒肩上的手。
“投机您。”
“哦?”
“那天听了您的话,我回到家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富勒眼睛亮着光:“我越想越觉得您说得对,钢堡已经不是靠勤劳就能致富的地方了,我再能折腾也就是那点水花,弄不好还要被大鱼吞掉,所以……我想到一个‘新世界’发财,说不定我也能挣一份大家业呢!”
富勒隐蔽地拍了拍圆鼓鼓的肚子:“除了留给我母亲的钱和我妹妹的嫁妆,卖锻炉剩下的钱我都藏在这里了——哦,路上也花了一点。”
温特斯放声大笑,又搭住富勒的肩膀:“那你的行会誓言怎么办?钢堡会因为你是锻炉主人就放任你泄露‘熔炉和铁砧之间的秘密’?”
“您放心!不会有任何问题!”富勒拍着胸脯,骄傲地说:“因为我什么都不会?”
温特斯笑得更响亮了。
下一艘运粮船靠岸的时候,埃莱克中校从船上走下。
中校径直找到温特斯,简单打了招呼以后,开门见山地说:“你的请求,阿尔帕德将军已经同意了。所有军资交接完毕以后,就用现在这些船载你们去镜湖。不过要提前和你说清楚,我们的船队不会冒险进入大角河口。”
“没问题。”温特斯欣然点头。
“还给你带了一份这个。”中校从携具拿出一份薄薄的小册子。
“邸报?”温特斯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接过翻阅:“都说三个月发一次,可是自从我到帕拉图,我就没见过这东西。”
“现在不定期了。”埃莱克中校言语间有些惆怅:“现在各种事情乱糟糟的,也没有人有心思编写邸报了。”
温特斯也叹了口气,合上邸报:“说起来,全联盟代表大会也到召开的日子了吧?阿尔帕德将军会赴会吗?”
“眼下的情况,阿尔帕德将军怎么可能亲自去?”埃莱克中校嗤之以鼻:“伪政府那边也是一样,格罗夫·马格努斯那条毒蛇盘在窝里,只是派了几个代表。”
温特斯找了个箱子坐下,一边揉着发酸的左腿,一边翻看邸报。他有些伤感地说:“这一次的全联盟大会,或许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帕拉图的事情……就留给帕拉图解决吧。联省和维内塔需要睁开眼睛看一看山的另一边。”
埃莱克中校扶着膝盖坐在温特斯旁边,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没有说话。
码头上,许久没开工的搬运工人忙得热火朝天,将战争所需的物资源源不断装上即将驶往奔马之国的货船。
就在一个维内塔军官和一个帕拉图军官无言地注视着这一切,为联盟的命运感到忧虑的时候。
他们无法看到,在他们所在的位置向东,一直到大海之滨的地方,另一名联省军官正在向他的部下演讲。
“……我的父母是农民,他们是虔诚、诚实的人。可是他们得到了什么?税吏盘剥他们、市民蔑视他们、地主压榨他们,而昏聩腐败的政府允许这一切发生!”
气质刚毅、身材高大的青年军官行走在全副武装的士兵队列间,慷慨陈词:
“你们也都来自农民家庭,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农民的处境!主权战争是农民流了最多的血、死了最多的人,可是农民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得到!脑满肠肥的城市富人得到了一切!打走了皇帝,换上了新政府,可农民还是要交那么多的税!要服那么多的役!”
这些话语不用再重复,因为士兵们已经在营房里、教堂里、操场上听过很多遍,他们比军官更加感同身受。
青年军官走出队列,骑上战马,拔出佩剑:“这场持续整整三十年之久的迫害,今天必须终结!出发!目标,圭土城国务大楼!”
说罢,青年军官一马当先,带领麾下的百人队开出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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