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现在]
[地点:瓦恩共和国阿格里帕大礼堂]
弗利茨上尉从回忆中抽出思绪。无论圭土城发生了什么,现在都已经尘埃落定。
他看向朝着发言台走去的理查德·迈尔豪斯——重要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
从台下到发言席需要走十三步,这十三步,理查德·迈尔豪斯走得很沉稳。
萦绕宏伟拱顶下的杂音顷刻间消失无踪,半圆形的大礼堂内,所有人的目光一齐聚焦在会场中央的紫袍人身上。
理查德·迈尔豪斯在讲台之后站定, 微微仰头,半眯起眼睛,看向会场里的代表和使节。
来自诸共和国和异邦的代表与使节也好奇地打量着他,想要看看眼前刚刚走上权力舞台的新人物会有何表演。
这位联省共和国名义上的新领袖身上实在有太多谜团:他是温和派还是激进派?他是联省军方的牵线木偶还是手握实权的国家元首?他对联盟内部剑拔弩张的局势又持何种看法?
人们在等待理查德·迈尔豪斯阁下表明态度。
然而理查德·迈尔豪斯什么都没说。
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发言席,冷漠地扫视座位上的众人,仿佛在看一堆无生命的木偶和泥塑。
会场陷入令人不安的死寂。
死寂。
死寂。
如果沉默是开场白,那联省新议长的开场白未免也太漫长。
短暂的惊疑过后,礼堂内的代表和使节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试图为眼前的突发情况寻找答案。
……
大礼堂一层, 属于联省代表的扇区。
一名身着校官制服的联省军人侧过头,压低声音询问身旁的另一名校官:“他怯场了?”
被询问者注视着被他们推上权力宝座的新议长,眉头难以觉察地皱了一下,摆了摆手:“别急。”
……
大礼堂二层,属于外国使节的坐席。
理查亲王不解地看向身旁瓦雷斯伯爵,饶有兴趣地问:“这是预先安排好的?”
瓦雷斯伯爵——帝国驻瓦恩大使——脸色尴尬,略躬着腰向皇子解释:“殿下,我也不知道联省人在搞什么花样……”
……
发言席,理查德·迈尔豪斯迎接着众人的目光,品尝着众人的情绪——这一刻他已经等待太久。
在无声无息的沉默中,他感受着人们的不安和困惑。
“喋喋不休的人太多。”他想:“却无人知晓沉默的力量。”
时间是十时一刻,阳光穿过拱顶的天窗,直射会场中央的发言席,打在理查德·迈尔豪斯身上。
他伸出手, 略略翻过“临时最高会议”为他准备的讲稿,然后将那厚厚一沓讲稿直接倒扣在讲台上。
看到发言席上的紫袍人突然有了动作, 会场内的众人意识到他要说话了,穹顶内霎那间再次恢复死寂。
理查德·迈尔豪斯深吸一口气,让声音在死寂中爆发。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联省新晋议长的嗓音沙哑而低沉,阿格里帕大礼堂精巧的聚音设计使他的话语不需要魔法增幅,也能够清晰地传递到每个听众耳中:
“你们在把我的面孔和历史上的每一个著名叛徒、背誓者和阴谋家联系起来,想要从我身上找出与他们相同的、哪怕最微小的特征!”
理查德·迈尔豪斯开场的这番自我贬低,令穹顶下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联省座位区,刚刚说“别急”的校官,眉头皱得更紧;二层观礼台,理查亲王眼中的兴致更浓。
会场边缘,弗利茨上尉略带疑惑地瞥向迈尔豪斯夫人,但他从后者的脸上没有看出慌乱紧张,只有自信十足的笑意。
然而理查德·迈尔豪斯的惊人之语还没说完,他略一停顿,扫视会场:
“我也知道你们为什么会这样想——因为,无论使用何种辞藻粉饰,四天前发生在圭土城的政权更迭,都毫无疑问是一场政变、一场叛乱、一次证据确凿的叛国罪行!”
“嗡!”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谁也不曾想到, 刚刚取得权力的联省最高议长第一次登台演说,居然选择公开否定自己的权力的合法性。
将联省军方不愿提及的、诸共和国不便说穿的真相,血淋淋地展示在全联盟的代表面前。
理查德·迈尔豪斯耐心地等待着,等到会场恢复安静,等到代表们闭上嘴巴想要听听他还要说什么,而后才再次开口:
“但是,也请你们记住,在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上,只要让船免于沉没的命运,使用任何手段都是合理的!”
他毫无惧色地注视着来自诸共和国的代表,然后一字一句地重复:“只要能让联盟免于灭亡的命运!使用任何手段都是合理的!”
会场再次哗然,但是这一次,理查德·迈尔豪斯没有给代表们重新安静的时间,他重重敲上讲台,用自己的质问压过所有杂音:
“从国父们签署联盟宪章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二十九年。
二十九年来,我们修建了一座又一座纪念碑!打造了一根又一根记功柱!用自由和联盟之名命名了一个又一个街道和广场!举办了数不清的庆祝游行!
我们沉醉在国父们的成就中!不断地神化他们的功绩!他们的一切都推高到不可触碰的位置!以至于任何试图正视国父遗产的人,都会被冠以叛徒和逆匪的骂名!”
“内德·史密斯元帅击败了帝国——这当然是伟大的功绩,可是他给我们留下的遗产是什么?”理查德·迈尔豪斯的声音愈发高亢激烈:“一个国家?”
“不!”理查德·迈尔豪斯几乎是怒吼着说出答案:“是一個松散无力的联盟!是一个四分五裂的联盟!是一个疲于内斗的!相互倾轧的!名存实亡的联盟!”
每说一句话,他就会拳头砸一下讲台。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更震耳欲聋,拳头砸在讲台的声音也一次比一次更重,仿佛是铁锤敲在听众们的心脏上。
会场再次陷入沉默。
因为理查德·迈尔豪斯说出了说出每一位联盟代表都避而不谈却又心知肚明的真相。
又一次扫视会场之后,理查德·迈尔豪斯重新开口。只是他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般慷慨激昂,而是重新回到最开始的沙哑、粗粝的嗓音。
谷魎
“这个国家,这个联盟,是因为击败帝国才得以建立。”理查德·迈尔豪斯说:“也是因为帝国的存在,你、我、我们——诸共和国才勉强维持着所谓的伟大盟约。”
会场仍然一片沉默。
理查德·迈尔豪斯注视着代表们,继续说道:“可是当我们沉迷于互相争斗、倾轧的时候,可有人抬起头,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有跨过绵延的遮荫山脉,看看群山另一侧的世界?
如果有人看过——哪怕是只看过一眼,他就会明白——联盟已经身处灭亡的边缘!我们的自由、我们共和国、我们的国父留下的遗产,已经危在旦夕!”
理查德·迈尔豪斯伸出手臂,指向看不见的北方:“在群山另一侧,曾经腐朽虚弱的牧罗帝国已经在背誓者的统治下迈入前所未有的黄金时代!
在卡斯提尔,背誓者降伏了森林的野兽!在东方边境,背誓者让撒拉森人不敢再前进一步!在遥远的北境,背誓者已经征服了最后的诺曼国度,将版图一直扩张到狭海!
成群结队的大船从远西殖民地出发,载着难以估量的财富回到永恒之城。这些财富又变成火药和钢铁!变成投喂给背誓者豢养的野兽的血肉!”
一声接一声的质问敲打着联盟代表们的心房:
“可是我们呢?我们在做什么?”
“在我们的北方大敌开疆拓土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
“在我们的商人被从一个又一个贸易港挤走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
“在悬在我们头顶的长剑越来越锋利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
理查德·迈尔豪斯悲怆又愤怒地回答:“我们在互相争斗!我们在互相倾轧!我们在持续二十九年的内耗中耗尽了所有!”
“如果有任何人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就抬起头,看看坐在你们头顶上的伪帝之子!看看那个脸上挂满虚假笑容的使节!”理查德·迈尔豪斯抬起手,直指坐在观礼台上的威廉亲王:
“就背誓者派出自己的儿子作为和平象征的时候,背誓者豢养的间谍却钢堡纵火行凶!意图在蒙塔掀起一场大规模的叛乱!何等虚伪!何等丑陋!何等卑鄙!背誓者——从来都没有放弃过灭亡我们的野心!”
“而我们呢?我们就像五条瘦骨嶙峋的野狗,为了争抢几块骨头互相撕咬,直至鲜血淋漓,却全然不知就在群山另一侧,一头真正的猛兽正在磨牙吮血!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将我们彻底撕碎!”
……
大礼堂二层的观礼台。
帝国大使瓦雷斯伯爵猛地从座椅上跳起来,愤怒朝着会场中央大吼:“放肆!污蔑!”
吼完,脸色发白的瓦雷斯伯爵一个劲擦着额头的汗,深深向着皇子弯下腰,几乎是在哀求:“殿下,请您随我退场!”
理查亲王摆了摆手。
瓦雷斯伯爵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赌咒似的不停念叨:“这件事不会就这样完了的!这是公开的抹黑和污蔑!您等着!您等着!我一定要让这群不知教养的泥巴佬好看……”
理查淡淡地开口:“瓦雷斯伯爵。”
瓦雷斯伯爵一愣:“是。”
“坐下吧。”亲王轻声细语地说:“你让我听不到台上在说什么了。”
……
发言席。
理查德·迈尔豪斯,回到阴沉冷峻的情绪。
“先生们,代表着联盟的公民们,抬起头看看吧!”他说:“狭海以南的诺曼人最后的国王,卡尔十一已经授首,他的王国也已经被纳入牧罗帝国的版图。
背誓者已经扫清了所有不愿屈膝臣服于他的人,只剩下我们!等到背誓者的大军从征服北境的损失中恢复之后,就要轮到我们了!”
会场鸦雀无声。
理查德·迈尔豪斯平复呼吸,停顿片刻,为他的第一次公开演说做最后陈述。
“一栋四分五裂的房子是站不住的,一个四分五裂的联盟也绝不可能在帝国的兵锋下幸存。”他的语气森冷,态度坚决:
“联盟不可能永远维持名存实亡的状态。我不愿看到伟大同盟的破裂,我不愿看到房子垮塌,但我绝不允许联盟在我的手中灭亡!我绝不允许国父们的遗产被夺走!我绝不——向背誓者臣服!”
“在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上,只要能让大船免于沉没的命运,使用任何手段都是合理的!联盟与帝国终有一战!这场战争不可避免!只要能让联盟取得最终的胜利,联省共和国将会使用任何必要的方式,并不害怕为此背负任何罪名!”
他重重地说出结语:“先生们,自由不是免费的,自由是有代价的,和平也是一样!”
“如果战争注定要到来!那么他来的越早!就越好!
“联盟万岁!荣光永存!”
说罢,理查德·迈尔豪斯最后一次扫视全场,既不留在发言席接受致意,也不理睬礼堂内人们各异的神情,大步流星走出会场中央。
来自诸共和国的代表们原本认为新上位的联省议长不会有什么大动作,最多也就是拿出对帕拉图局势的态度,过呢更有可能只会随便应付些场面话。
谁也不曾想到会聆听到这样一场堪称“对帝国宣战”的演讲。
片刻的安静过后,零星的掌声响起。
一声、两声、三声……然后是浪潮般的轰响。会场一楼,联省座位区的代表们全员起立,高声喝彩着鼓掌。
来自其他共和国的代表也有不少人起立鼓掌,甚至还有来自维内塔的代表礼节性地跟着致意。
弗利茨上尉瞥了一眼迈尔豪斯夫人,后者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矜持地鼓着掌。
……
二层观礼台。
理查亲王笑着站起身,轻轻拍手。
瓦雷斯伯爵难堪地站在亲王身旁,不知是该跟着亲王鼓掌,还是应该直接退场。
……
一层维内塔共和国座位区。
德·贝拉执政官望着理查德·迈尔豪斯的背影,评价道:“看来新晋议长先生并不是军队的傀儡,反而是个野心勃勃,想要自成一派的家伙。”
“这不是好事吗?阁下。”随从不解地问:“联省陆军怎么可能放任他自成一派?就让他们狗咬狗去吧,他们斗得越厉害,对我们越有利。”
德·贝拉长长叹气:“我只是担心,我们可能迎来了一个比莱昂内尔更难缠的对手。”
……
就在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穿过阿格里帕大礼堂的拱顶,直达云端的时候。
三个旅行者刚刚离开香槟城,正沿着大路向西骑行。
一个金发佩剑的高大男人,一个带着奇怪帽子的瘦子,还有……一位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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