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手并非是有勇无谋的野蛮人——当天下午,温特斯对这一点愈发确信。
冥河军营东靠大河,考量地形的话,应当从南侧和北侧发动进攻。
河岸沿线地势起伏不平,防守方的射界被限制。
河流尚处冬季枯水期,裸露的河床就是一条天然道路,可以直达浮桥。
温特斯换位思考,如果由他指挥赫德人,他会佯攻西墙,主攻南墙和北墙。
同时在干河床布置一支精锐,等战斗进行到白热化时,发动奇兵突破浮桥和东门,包抄营内守军。
内外夹击之下,守军定然方寸大乱。再考虑到双方的兵力差距,攻下军营的伤亡不会超过三成。
不仅温特斯这样想,其他军官的想法也差不多。受的是相同的战术训练,几名军官的思维模式也大同小异。
于是乎,军营的防御便是基于此思路布置。
冥河大营原本就有一支常备军百人队驻防,便由他们负责守南墙。
温特斯负责守北墙,安德烈负责守西墙,巴德手下的临时武装人员负责守东门。
杰士卡中校统领骑兵队,酌情支援各处。
干河床之上,温特斯带人连夜挖出上千陷马洞。
陷马洞和田鼠洞差不多大,有马胫骨深。木桩砸进去、拔出来就造好一个。
效果十分阴损,飞奔中的马儿一旦踏进去,轻则折蹄,重则断腿。
一般没人用这招,因为马匹是珍贵的战利品。但形势危殆,得先活下来才有资格考虑缴获多寡。
守军各司其职,严阵以待。
但出乎所有军官意料,赫德人既不佯攻、也不分兵、更不从南北侧夹击,反而盯住西墙猛打。
营地西面是绵延的下坡路,看似可以发挥骑兵的冲击力,实际上却是一座靶场。
守军视野开阔,没有任何死角。
敌人从西侧进攻,拥有大量远程兵器的帕拉图人求之不得。
可赫德蛮子偏就推着楯车从西面杀过来。
甫一交火,负责防守西墙的安德烈立刻察觉异样。
风!
风向不对!
整体而言,两山夹地的春夏刮东风,风从塞纳斯海吹向内陆,带来降水和潮气。
但进入秋冬季节,风向却会调转,风从高地吹向大海,西风席卷大地。
赫德人把楯车一直推到营墙二十几步,乃至十五步以内。以夹土大车为掩体,顺风放箭,又准又狠。
安德烈麾下的火枪手开火后,硝烟却被西风倒卷,不仅呛得人喉咙肿痛、双目灼辣,还严重阻碍视野。
守军射手被硬弓重箭压制,带着套绳的赫德轻骑呼啸而来,营墙外的拒马被一根接一根套住、拔下、拖走。
冥河大营是一座能容纳上万部队的野战营地,防御方人手不足,安德烈手下百十号人甚至连西墙射击台都站不满。
赫德人不仅不分兵,甚至连试探性进攻也没有,只对准几个点拼命撕咬,切利尼百人队立刻招架不住。
杰士卡中校急调科林百人队和蒙塔涅百人队支援西墙。
第一次进攻,就有大胆的赫德骑兵翻过营墙,只是很快被围杀。
第二次进攻,赫德人又推上来几架小型牵引式抛石机,开始招呼守军射击台。
温特斯从没想过居然能亲眼看见抛石机重返战场。
然而只有几门打不准的旋转炮的守军,还真拿抛石机没什么办法。
安德烈带着骑兵冲了一轮,却被早有防备的赫德人截住。
三次进攻,赫德人耐心地狙杀火枪手、拔光拒马桩、杀伤射击台。
进退之从容,仿佛是娴熟屠户在给肉剔骨。
虽然营墙还没被真正冲击,但温特斯能感觉到本队民兵的意志已经濒临极限。
正午时分,营中军官开了次碰头会。
“下一次,赫德蛮就要动真格了。”杰士卡面色阴沉地说、
“下午更不好打。”巴德冷静地指了指太阳:“光向对我们不利。”
温特斯猛然醒悟,上午赫德人顺风但逆光。过了正午,日光、风向都将不利于己方。
“光线、风向都是旁的。”温特斯眉头紧锁:“我担心赫德人突入营墙,民兵和那些临时武装商人的士气就要崩溃。”
防守活地比防守死地还难。
前面两仗是在茫茫草原上结阵而战,众人无路可逃,只能搏命求活。
可当下在大营背后,正有一座浮桥通向冥河对岸。
过河、毁桥,所有人都安全。
生路就摆在眼前,没有人会不动心。
“要不然……”安德烈咬了咬牙,说:“干脆过河。”
“绝对不行!”科林中尉断然拒绝,厉声道:“哪个敢动浮桥,先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虽然相处短暂,但科林·维克托的严谨仔细令温特斯印象深刻。
沿途其他营地收缴宿营费后,便对商贩寄宿不管不问。唯独科林中尉驻守的河西军营铁面无私,严禁任何外人入营。
然而沉默寡言的科林中尉,此刻激动到面红耳赤。
[注:帕拉图的姓名,姓在前,名在后。帕拉图人称为光荣传统,实际上是赫德遗风
中尉言辞激烈,安德烈也来了火气:“浮桥这样重要,那为什么只留你的百人队驻守?留一个大队还用得着我们拼命?”
科林一时哑火,半晌才开口:“原本是有一个大队。”
“人呢?”
“诸部大帐早就退到西边两百公里之外!谁能想到赫德人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安德烈抡眉竖目,恨声问:“你们‘觉得’赫德人不会出现,就把大队调走?”
科林委屈地大喊:“上头急着用兵,我只是个百夫长,我有什么办法?调兵时我就坚决反对,可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赫德人还没攻过来,眼看守军要先内讧。
“够啦!闭嘴!”杰士卡中校一声暴喝。
安德烈和科林立刻噤声,坐回马扎,怒目而视。
杰士卡叹了口气,指着科林中尉说:“别人都在前面抢功,他在后边守桥。他自己都混成这副模样,命令压下来,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听到这话,科林先是一愣,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开口。
安德烈脸上发灰,似乎联想起维内塔众人的处境,怒气也消散了。
“桥头堡,还是要守。”杰士卡定下基调:“守到守不住为止。”
碰头会一时安静。
“共和国待我不算好,海外服役十二年,我没有一天不带怨气。”中校咂着嘴,态度一如既往冷淡:“可没有她,我家还在给马扎儿老爷当农奴。没有她,我不是在打家劫舍,就是已经被绞死。所以这桥要守,守到不能守为止。”
科林中尉站起来,郑重地向中校敬了个礼。
“至于你们几个。”杰士卡用独眼看向温特斯几人:“帕拉图同你们只有怨,没有恩。按说你们不欠什么,但阴差阳错到我手下……”
中校起身,朝三个少尉深深鞠了一躬:“是我对不起你们。”
少尉们哪敢受这礼,紧忙离开马扎。
“你们只需坚守至我阵亡。”杰士卡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神情严肃:“我死后,你们直接回帕拉图。这封信能证明你们不是临阵脱逃,而是服从我的命令撤退。”
温特斯和安德烈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巴德沉默地接过信笺,向中校敬礼。
交代完后事,中校开始重新布置防御。
科林中尉的常备军百人队被调到西墙,负责防守最关键的位置。
巴德负责重整大车,其他人负责掩护科林的侧翼,其他三面营墙只留哨兵。
“蒙塔涅少尉。”杰士卡最后点了温特斯的名。
“是。”
“你负责在桥上布置火药桶,事不可为时就炸毁它。”中校冷冷道:“总之不能让赫德骑兵过桥。”
“是。”
“先生们,尽你们的职责,胜败犹未可知。”杰士卡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万一援兵来了呢?”
板房门被撞开,一路狂奔的夏尔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援兵,援兵来了!”
……
……
河西大营热闹非凡,人在后面追,猪在前面跑,帐篷一顶接一顶被撞翻。
散养的阉猪膘肥体壮,两个成年人都按不住。尤其还是饥肠辘辘的阉猪……上百头。
看着满营乱拱的肥猪,杰士卡中校鼻子都气歪了。
“援兵?”杰士卡中校少见失态,揪着夏尔怒吼:“这就是援兵?”
“确实是从东边来的援兵。”夏尔冤枉地说:“可我哪知道他们赶这么多猪过来?”
一个半边脸被暗红色胎记覆盖的男人正带人在军营内外抓猪,后面还有更多的猪在过桥。
温特斯赶到浮桥探明情况,他惊讶发现带猪过桥的竟是一位“故人”。
“梅森中尉?”
……
作为劳役牧场的负责人,理查德·梅森奉命押送肉畜。
河西军营的帕拉图人没有等来日思夜盼的援军,却等到梅森中尉的劳役犯人和三百多头猪。
“守?守个屁!”得知现状的梅森中尉大惊失色:“不跑还等什么?”
温特斯气急败坏:“别管守不守,先把猪弄走,营地都被搞乱套了!”
一连串急促的钟声传来,这是约定的信号。
“赫德蛮子来了!”
……
……
推着抛石机的赫德骑兵缓缓逼近,压迫感令守军喘不过气来。
大营西墙,炮位,赶鸭子上架的梅森中尉正在用跳眼法测距。
“行不行?”温特斯焦急地问。
“别吵!”梅森恼怒道:“要不你来。”
“前辈不是炮兵科出身?”
“养了几年猪,早都他妈忘光了!这炮连射表都没有,打个屁!”梅森大骂着垫高炮尾:“先打一发。”
……
劳役犯人、猪以及梅森中尉本人,通通被杰士卡中校征用。
杰士卡中校一口回绝梅森中尉“把猪撤到河对岸”的请求。
“现在别说人,哪怕是头猪过桥,我的人都会跟着逃。”中校也恼怒至极:“进营就不许走!”
猪被赶进干河床,猪倌劳役犯转行担架队,梅森中尉成了炮手。安德烈守在浮桥边,谁敢过桥就斩谁。
……
烧红的木炭贴上引火孔,伴随雷鸣闷响,炮身猛地一抖。
炮兵中尉携猪来援的消息已传遍大营,守军满心期待,屏息凝视。
然后眼睁睁看着炮弹从赫德人头顶划过一道弧线,落到后面的山坡上。
壕墙之后寂然无声,这一炮实在歪得过分,温特斯也震惊地看向炮兵中尉。
“愣着干嘛!换子铳!”梅森厉声呵斥,继续垫高炮尾。
其他人还没回过神,胎记男人已经利索拆下空子铳,换上一枚新的。
提心后装炮的威力也许不足,但射速绝对没得挑。
又是一声雷鸣,这次射击稍准,炮弹砸进赫德骑兵后排队列,似乎有人落马。
“再来!”
这一次,炮弹飞入人群。守军的炮击越来越准,赫德人竟也有些慌了神。
终于,几次试炮之后,炮弹直接命中抛石机。
携带巨大动能的两斤铁球将临时赶制的木械打得散架,赫德人的抛石机直接被废掉一门。
土墙后的守军纷纷猛敲兵器、盾牌,呐喊助威。
三门旋转炮共有十二枚子铳。
梅森中尉每发一炮,帕拉图人便齐声呐喊一次。
十二枚子铳很快打光,号角声中,赫德人提速杀向营墙。
“拿铅子来!”眉发中满是烟灰的梅森中尉痛快大吼:“今天请赫德蛮子吃葡萄!”
……
科林中尉的常备军百人队最先承受冲击。
营墙由挖壕沟时掘出的土方垒成,比人略高。墙后有半米高的台阶,可以站人。
赫德骑兵囊土而来,迅速将几处壕沟填平。
越过壕沟的赫德人往上爬,手持刃戟的士兵朝下捅。
攻守双方第一次近距离搏杀,呐喊、嘶吼和惨叫不绝于耳。
位于折线形营墙两翼的民兵朝墙外开火,赫德人也用弓箭还击。
距离太近,赫德弓手瞄着面部射击,只要中箭非死即伤。
而他们的扎甲在这个距离面对守军的火枪也形同虚设。
一个赫德人从墙上跳下,落在戟尖上,当场毙命。但更多的赫德人紧随其后翻过营墙。
战斗变成肉搏战。
直到此刻,民兵才明白什么叫“常备军”。
身披半身甲、挥舞刃戟的士兵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个铁人,赫德人必须将他们拖倒,而后才能将他们杀死。
头盔上有特殊簪缨的科林中尉尤其引人瞩目,赫德人也注意到这名帕拉图勇士,拼上性命要将他围杀。
科林中尉和他的士兵肩并肩作战,咆哮着杀死一个又一个翻越营墙的赫德人。
然而科林中尉身边的戟手越来越少,赫德人却越来越多。
营门之上,夏尔紧张地问:“去帮他们吗?”
“不行。”少尉的神色冷峻:“赫德人的优势在于攻击宽度,如果他们只会猛打一点,这仗早赢了。他们只能靠自己……我们也是。”
防守者太少,营地又实在太大,守军根本没法控制所有营墙。
果不其然,远处黑压压的赫德骑兵分出两队人马,分别抄向两翼。
温特斯喃喃自语:“现在,轮到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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