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吉特岛]
[多蒙科斯修道院]
“到哪里了?”蒙泰库科利中校站在钟塔的台阶上,焦急地问塔顶的观察员。
“他们把灯都灭了,”担任瞭望员的年轻准尉畏缩地回答,“我瞧不清楚。”
蒙泰库科利闻言,烦躁地捶了身旁的石墙一拳。
要不是炮兵中校更瞧不清楚,他真想把准尉拉下来,自己站到顶楼上去看。
经年累月的伏案制图与阅读,严重损害了蒙泰库科利的视力,离得稍微远一点他就只能看个颜色。
这也是许多人第一次见面时认为炮兵科主任很不好相处的原因——雷蒙德·蒙泰库科利近视又不爱戴眼镜,总是眯缝着眼睛看人,配合他那张拒人千里之外的脸,能给人留下好印象才叫奇怪。
突然,钟塔下方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是一阵嘈杂的声音。
蒙泰库科利大惊,立刻把还在傻愣着的准尉从毫无遮蔽的塔顶拽回楼梯间里。
他本来还想吹熄信号灯,但是掀开灯盖之后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醒目的信号灯留在塔顶,只是带着准尉藏在楼板下方。
可是人藏起来了,敌人的铅子却没打过来,喊杀声也没响起。
等了片刻,蒙泰库科利屏息静气地探出头,没有看到敌人的踪影——当然,就算有,他大概也看不清。
“怎么回事?!”蒙泰库科利登上塔顶,恼火地向下喝问。
片刻后,一名尉官的声音从下方传了上来,“列兵约翰说他看到了人影,应该是眼花了。”
“哪个约翰?”蒙泰库科利大怒。可没等尉官回答,中校自己先叹了口气,“算了!让他以后看清楚再打!让所有火枪手都听好,放近了打!瞧准了打!不要再被叛军骗到!”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蒙泰库科利的拳头都快要攥出了血。
先前,就是因为被骗掉了最关键的第一轮齐射,他们才没能守住主教堡。
登岛的叛军悄悄摸到堡下百步远的地方,突然一口气点起许多火把。
精神紧绷的哨兵本能地扣下发射杆,其他火枪手也有学有样地朝着火光的方向射击,甚至引得炮手们也纷纷把烧红的铁钎捅进了药槽。
一轮壮观的齐射过后,主教堡上竟只剩下蒙泰库科利亲自掌管的那门大炮还能开火。
而被“打倒”的敌人,不过是一些树脂和木棍做成的假靶子。
等到守军浪费掉最致命的齐射之后,“叛军”的突击队才从两百步以外的地方爬起来,向着主教堡发起冲击。
而距离竣工尚有很远一段距离的堑壕,只不过是给叛军添了一点麻烦而已。
因此,压根不用等到第一个叛军从炮口爬进堡垒,目睹部下们把铅弹打向空气的那一刻,蒙泰库科利就已经确信——主教堡守不住了。
于是,他当场启用备用计划,下令分头突围。
说是分头突围,其实就是翻墙跑路——主教堡的堑壕拦不住想进来的人,一样拦不住想出去的人。
所幸登岛“叛军”的规模不大,也没有骑兵,而且注意力主要放在了主教堡上,甚至有意无意地给守军让出了一条路,所以蒙泰库科利的“突围”还算顺利。
逃出主教堡后,蒙泰库科利一路收拢与直属上级走散的士兵,有惊无险地撤退到位于主教堡南方、玛吉特岛中央的多蒙科斯修道院。
多蒙科斯修道院是一座女修道院,从帕拉图人正式皈依公教那年开始,就一直在玛吉特岛上,距今已有数百年的历史。
科尼利斯拍板在玛吉特岛建造炮台以后,多蒙科斯修道院就被南方面军征用,修女们都被“请”进了城,几乎全部都是新教徒的联省人占据了这里。
因为司令官本人专门申明过纪律,联省士兵们倒是没有对修道院进行有意的破坏。
但是南方面军司令部看中多蒙科斯修道院,就是因为修道院是一座坚固的石头建筑,地势高、视野好,稍微改造一下,就能成为一处合格的设防据点,还可以与主教堡相互呼应。
所以联省人以兵营的标准改造了多蒙科斯修道院,加高了围墙,拓宽了墙外的水渠,在修道院的墙壁上凿出了枪眼。
由于主教堡还未竣工,所以划拨给主教堡的辎重弹药,也暂存在多蒙科斯修道院。甚至调派到多蒙科斯修道院的兵力,比目前入驻主教堡的兵力还要多。
事实上,主教堡的失陷本来就是南方面军司令部制定的作战计划的一部分,多蒙科斯修道院才是不容有失的要地。
如果“叛军”大举登岛,那么依照预案,蒙泰库科利就会将尚未完工的主教堡让给“叛军”,退至多蒙科斯修道院坚守待援。
届时,主教堡就会成为烫手山芋,叛军将面临两难抉择。
假如叛军果断放弃主教堡,那么也没什么损失,无非是被破坏一番,蒙泰库科利会把主教堡收回来,继续在叛军眼皮子底下施工。
假如叛军舍不得主教堡,那么只有一个空壳子的主教堡,就将成为搅碎叛军血肉的磨盘。
所以对于主教堡的失守,蒙泰库科利中校并不感到意外。
真正让蒙泰库科利始料未及的,是“叛军”的攻势发动得如此之早。
种种迹象表明,诸王堡城外的“叛军”的规模目前大致在一个大队到两个大队之间,配合两到三个中队的轻骑兵,没有炮兵支援。
这么一点人,别说是攻城,想把城门堵起来都不够。
然而叛军就是敢进攻、敢登岛、敢冲向主教堡。
对此,蒙泰库科利并不感到恐惧或是敬畏,反而感到有点难过和遗憾。
在书本里读到对于帕拉图骑兵的勇气的歌颂是一码事,自己亲临其境地体验“边民”有多勇猛则是另一码事。
帕拉图人的勇气、联省人的炮弹……这些本来应该用来对付帝国的资源,却用在了彼此身上,一想到此处,蒙泰库科利就感到无比遗憾。
同时,一想到“叛军”在主教堡下耍的诡计,羞愤之情又涌上蒙泰库科利的心头。
诱骗火枪手齐射的记录,他在战史里读到过很多——起义早期,保皇派骑兵就特别善于通过反复的假冲锋,挑逗民兵火枪手在无效距离上齐射,随后一次真冲锋,轻轻松松摧垮民兵的阵型。
而在内德·史密斯接手山前地民兵之后,这种事情就再也没有发生过。
蒙泰库科利不曾想到,这种事情居然又在自己的指挥下发生。
甚至还不是被骑兵诱骗,而是被一小撮步兵戏耍。
整场战斗他没有受伤,但是他的脸上却一直火辣辣地疼。
即使他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联省陆军躺在功劳簿上太久了,总是习惯性把先代们的辉煌战绩,当成自己的本事。
但是雷蒙德·蒙泰库科利还没打算就此认输。
“诸王堡的援兵不知道我们把大炮都钉死了,所以熄了火把,”蒙泰库科利把信号灯拿起来,郑重地交给担任瞭望员的准尉,“今晚无星无月,这里现在不是钟塔,而是灯塔。这灯是唯一能给援军指引方向的东西——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让这灯火熄灭。”
准尉懵懂但又小心地接过信号灯,护在怀里。
“抱着灯干嘛?”蒙泰库科利气得想笑,“冲着外面。”
准尉恍然大悟,把信号灯重新对准诸王堡的方向。
“打信号,”蒙塔库科利尽可能压着性子,耐心地教准尉,“闪烁比长明更醒目。”
按照中校指挥的拍子,准尉有节奏地上下摇动起信号灯的手柄。
蒙泰库科利点了下头,走下塔顶,“有情况随时通知我。”
“您要去哪?长官?”准尉下意识地问。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自己问得不该,缩起了脖子。
然而炮兵中校今晚格外有耐心,完全不像刚吃了败仗。
“死里逃生,大家都还心惊胆战,”蒙泰库科利平和地回答,“我得下去转转,让大家明白,仗还没输。”
准尉怔了一下,抬手敬礼,“是!”
“打信号。”
准尉赶忙放下手,继续摇信号灯的手柄。
“准尉……坎普准尉,”蒙泰库科利顿了一下,没由来地问,“你觉得,我们会赢吗?”
“一定会的!”埃德温·坎普条件反射式地回答。
蒙泰库科利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拍了拍准尉的肩膀,“继续保持这种信心。”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下了灯塔。
——
与此同时,在玛吉特岛对岸的河滩上,伍兹·弗兰克正站在齐膝深的河水里,指挥后续部队“登船”。
说是船,其实就是几张筏子。
但是白山郡的士兵已经在玛吉特岛和西岸之间拉起了一道绳索,所以筏子转运的效率未必比诸王堡方向逆流而上的划桨小船差太多。
从岛上撤下来的伤员给伍兹捎了口信,“阿兰尼中尉向您报告,中尉成功解救了很多被征发的劳工,但是堡垒里的火炮都被联省人钉死了。”
“我知道了,”伍兹点头,招呼其他人将伤员抬回岸上。
虽然无法夺取可用的大炮这个结果不难预料,但当希望真正破灭的时候,伍兹的心还是往下沉了几分。
对于新军而言,最需要避免的情况,就是把玛吉特岛上的战斗打成拉锯战。
望向被黑暗和死寂笼罩的玛吉特岛,伍兹默默祈祷:
“如果您能听到的话,梅森学长,快点来吧。”
——
诸王堡西南方,四十公里左右,三岔河城境内的行省大道上。
马车里睡得正香的理查德·梅森,突然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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