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土路,一支小型车队正在艰难跋涉。
三辆大车里装着粮食以及镐头、铁铲等农具,由征来的几匹骡马拉着。
除了领路的骑兵佩戴统一的马刀和臂甲,车队里其他成员携带的武器五花八门。
裹着针织羊毛披风的富人肩扛火枪,身穿粗麻布长衫的穷汉手里只有斧头乃至棍棒。
前天他们还是普通平民,今天他们已经成为士兵,无分贫富贵贱,都在向着已知又未知的方向挪动脚步。
恐惧、渴望和茫然……各式各样的情绪同时在人群中蔓延。
辎重、人力和马车正在源源不断从中铁峰郡各地往圣克镇汇聚,这小小的车队便是其中一股支流。
“不要拖拖拉拉的!”带领这支车队的骑兵看样子是杜萨人,左臂裹着厚厚的白布,他前后巡视、高声催促:“走得越慢!死得越快!加快步伐!”
呵斥如同无形的鞭子,临时征召的民兵们的步伐似乎变得快了一些。
队伍中有人小声嘟囔:“说得轻巧,你骑着马,我们走路……”
还有人忍不住出声抱怨:“走走走!就是走!早知道这样,俺就不跟着来了!”
左臂的伤口隐隐作痛,[图林]在心底叹了口气,对众人的牢骚全当没听见。
没人比杜萨克更清楚——当差就没有不发牢骚的。哪怕最勇猛的战士也难免如此,更何况是这些被临时征发的平民。
与赫德蛮子拼杀中负伤之后,图林便被蒙塔涅保民官特别下令调离作战一线,改为执行一些更安全的任务,例如征发民兵。
图林挺直腰板,眺望四周的地平线,总有一丝不安感萦绕在心头。
中铁峰郡已经成为战场,而战场就没有地方是安全的。
“歇一会吧?军士老爷!”队伍里有一个年轻农夫冲着杜萨克大声请求:“都走了快半天了,实在走不动了。”
“是呀,是呀。”一时间其他人纷纷附和:“就歇一小会。”
“歇个屁!”图林瞪起眼睛,拿出老兵的架子,严厉斥责:“在这地方歇,碰到蛮人,统统都得被砍开瓢!谁他娘的想死,我帮他一把,少连累旁人!”
没人说话了。
见队伍安静下来,图林又用和缓的语气安抚众人:“前面就是兵站,再走一小段路就行。那里不仅安全,还有吃有喝。等到了兵站,我让你们歇个够……”
就在图林绞尽脑汁给车队鼓劲的时候,西面的荒坡背后惊起一排排鸟雀,隐隐约约能听见敲鼓的声音。
图林悚然回望,心中惊呼:“不好!”
只见成群结队的骑手跃出荒坡,朝着图林的车队直冲过来。
新征召的民兵不明就里,有的人还以为是己方骑兵,朝着对方挥手。更多民兵呆呆站立,不知所措。
“敌袭!”图林大吼,拔刀出鞘:“所有人都到我里这来!”
民兵们这才意识到来的是赫德蛮子,哭喊与咒骂轰然爆发。
众人向路旁的沟渠和树林撒腿狂奔,根本没有几个民兵理睬图林的命令。
“军士!”另一名骑兵驰到图林身边:“怎么办?”
图林怒不可遏,大骂了一声,无可奈何地下令:“撤!”
祸不单行,前方的道路上也出现骑兵的身影。看来是一次两面夹击,只是北边那股骑兵的马蹄声被西边的遮盖住了。
图林和部下跃过沟渠,纵马奔入森林。
埋伏在荒坡的赫德骑手瞬间便将车队冲垮,肆意砍杀没来得及跑掉的帕拉图人。
图林额头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然而转头拼命也不过是白白送死。
就在此时,跟在图林身后的骑兵忽地大喊:“不对!好像是咱们的人!”
图林驻马回望——第二队骑兵没有分散追杀民兵,而是直直插进赫德骑队。雪亮的马刀划着弧线,向着赫德蛮子的头颅和肩膀劈下。
赫德蛮子用陌生的语言惊恐喊叫,一如刚刚的铁峰郡民兵。
图林看得真切,己方骑兵数量远比赫德蛮字少,仅仅是占了突袭的便宜。一旦蛮人回过神来,谁赢谁输还不好说。
“别跑了!”图林竭力想要喝止逃跑的民兵:“回头拼了!”
还是没有几个人理睬他。
图林愤怒地大吼了一声,把缰绳缠在负伤的左臂上,靴跟狠刺战马,咆哮着扑向最近的赫德蛮子。
与图林一同来执行任务的几名骑兵也毫不犹豫,各自拔刀提矛,跟随军士回马迎战。
民兵当中也不全都是只顾逃命的人,一些勇敢的民兵同样在与赫德蛮子殊死搏斗。
图林踩蹬站立,发狂般劈砍敌人,马刀每两次挥舞的轨迹都呈交叉状。他的战马墨蓝黑也暴怒地撕咬、蹬踢着赫德人的矮小战马。
双方在沟渠旁边、树林边缘和马车附近混战,坠马的赫德人大部分被民兵殴毙,不时有枪声响起。
见两腿人不多,一些逃跑的特尔敦骑手折返回来。他们不敢肉搏拼杀,于是远远地放箭。
岔路的东面又有轰隆的蹄声传来,这一次比前两次加起来还要震耳欲聋。
图林认不出第二批骑兵,但是他绝不会错认第三批骑兵——引领冲锋的是一匹红鬃骏马。
“是雷日克!”图林逼退身旁的赫德蛮子,高举马刀,面目狰狞狂吼:“是安格鲁!杀!杀!杀!”
双方本来就战得难解难分,安格鲁的生力军甫一加入战斗,特尔敦百骑队当即溃败。
安格鲁和图林一路追杀,直到天色昏暗才回到车队遇袭处。
虽然特尔敦骑兵被击溃,但还有一个烂摊子要解决。
“让伤员坐大车先去下一处兵站,那里有医生。”刚下马鞍,安格鲁立刻开始安排打扫战场:“比约恩、勒克莱尔,你们两帐人进森林,把逃走的民兵都找回来。”
“连长。”名叫比约恩的十骑长脸色发苦:“我那帐兄弟,还能动弹的就剩俩了。”
“把缴获的赫德马收上来。”安格鲁不容置疑地下令:“你自己从民兵里面挑人,把你的帐补满。你们俩都是!”
“是!”两名十骑长不敢怠慢,抬手敬礼,跑着离开。
“把死者登记清楚。”安格鲁又看向图林。
“是!”图林先答是,又问:“遗体怎么办?”
“暂时就地掩埋,以后再好好收敛。”
“是!”
解决一连串收尾问题,安格鲁方才有一丝喘息的时间。
但是还有另一个大问题在等着他——他也不认得第二股骑兵是谁。
最先发动突袭的是特尔敦部的人马,最后赶来救援的是安格鲁的骑队。
而第二批出现的骑兵是全然陌生的第三方,既没穿军队制服,也没有亮明旗号。
安格鲁这边在清扫战场,陌生骑队那边也在自顾自收拢人手、救治伤员。
一队来历不明的骑兵出现在中铁峰郡,令安格鲁尤其感到不安。不过在安格鲁看来,既然对方杀特尔敦人,那就可以暂时划为友军。
陌生骑队在路旁空地集结、休息,也不派人来找安格鲁,似乎是在等着安格鲁主动过去交涉。
安格鲁打起精神,带领两名军士主动靠近陌生骑队:“主赐福你们,朋友。请问诸位从哪里来?”
一名身穿猎装的中年人走出来,似笑非笑地问:“也不说声谢谢吗?”
中年人虽然穿着打猎便服,但是举手投足间的军人气质无法遮掩。
安格鲁认真敬了个礼:“万分感谢阁下伸出援手,能否告知番号?”
“你不用问这些。”中年军人摆摆手,直截了当地说:“温特斯·蒙塔涅在哪里,我要见他。”
安格鲁眉梢微微挑起,略加思索后,干脆回答道:“那请您先跟着我的骑队行动,这次巡防结束就能见到蒙塔涅保民官。”
来历不明的骑队,直接带去见温特斯太危险。安格鲁决定先派信使回去送信说明情况,暂时带着对方巡防。
中年军人的几名侍从颇为不忿,倒是中年军人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他取出一封信:“送信的时候,顺便把这封信给蒙塔涅上尉。”
“是。”安格鲁接过信封。
“不要耽误时间。”中年军人微微瞪起眼睛:“现在就派!”
安格鲁条件反射似地回答:“是。”
与此同时,图林也遇到的一点问题。
民兵当中几名年纪比较大的乡绅来到图林面前,卑躬屈膝地向他请愿——想回家。
腥锈的血液溅到脸上、垂死的伤者在呻吟、残缺不全的尸体散落在荒野上……如果说之前众民兵心中还存有几分贪念,这一场厮杀下来算是彻底被吓破胆。甚至有民兵直接跑掉没回来,当了逃兵。
“不行。”图林断然拒绝。
“您是万里挑一的勇士,我们比不了!我们是真没有打仗的本事。”一名年过半百的地主苦苦哀求:“就算到了战场上,我们也只能跑!只会坏事哇!”
“是啊!”另一名乡绅声泪俱下:“钱、粮,您要什么都行……”
“你们都是十夫长、临时军士。”图林已经有些不耐烦,那种杜萨克的凶狠劲泛上来:“放你们走,其他人还能留下吗?当逃兵死路一条!谁敢跑,我他妈亲手劈了他!”
几个乡绅被吓得一哆嗦。
“你们用屁股想想。”图林的态度稍微缓和,冷冷教训道:“保民官是何等人物,你们什么样他不清楚?他能指望你们上阵杀敌吗?真到战场上,你们也就是挖壕沟、修土墙,干点体力活!路上危险是因为有赫德蛮子截杀,等到了前线大营,千军万马保护着你们,赫德人还能再杀到你们面前?你们说,是不是?”
又是威胁又是说理,图林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几个乡绅打发走了。
乡绅们回到满怀期待的民兵中间,把图林的话又复述了一边。
民兵们失望透顶、绝望至极,有的人当场痛哭,还有一些人交头接耳,准备连夜逃走。
图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第一时间想去告诉安格鲁·拉尔夫洛维奇连长。
可不等他起身,安格鲁先来找到他,同行的还有一个陌生中年军人。
图林顾不得还有外人,抢着把事情说了。
安格鲁神情变得严肃,中年军人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后者反而觉得很有趣似的,饶有兴致地看着安格鲁的反应,令图林不禁气结。
“这个情况。”安格鲁挠了挠头,苦思着说:“百夫长和我说过怎么办,还举过一个例子……”
中年军人愈发觉得有趣。
“百夫长说怎么办?”图林急躁地问。
“确立信用。”安格鲁回答。
民兵和骑兵被召集起来,安格鲁从怀中拿出写着“割头令”的公告,当众再次宣读了一遍。
骑兵欢呼雀跃,民兵还有些懵懵懂懂。
当众讲话,安格鲁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他善意而羞涩地提醒:“赶紧去割吧,天色黑了就不好弄了。”
骑兵队的成员大笑着一哄而散,民兵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走哇!”图林见没人动弹,很是着急。他粗声粗气吆喝,挥舞着马刀鼓动众人:“再不去都让人抢了!”
见还是没人敢动弹,图林气得直骂脏话。
他骂骂咧咧走开,不一会拖回一具尸体。他咬着牙,一刀一刀割下首级,
有民兵当场吐了出来。
图林提着首级,恶狠狠冲着民兵大吼:“一顷!不要?”
此时此刻,民兵才算是真真切切地明白——割头令是动真格的。
反应快的人已经跑向特尔敦人的尸首。刚才呕吐的民兵,嘴角的食物残渣还没擦干净,跑得比谁都快。
中年军人笑不出来了,他的神情一点点变得凝重。
中年军人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部下,不少人居然喉头翻动,眼中也满是吃惊的目光——以及期盼和遗憾。
“和你的人说明白。”安格鲁见情况有点失控,走过来对图林说:“只准割自己杀的敌人,割取自己人和友军的首级一律绞死……还要有头盔、帽子作为凭证……”
这些内容都在公告里写着,刚刚宣读过。可是看着民兵的狂热劲,安格鲁后悔没有多读几遍。
“是!”图林照旧下意识答是,他想重新召集众人,可是已经召不回来了。
不远处,两个民兵正在面红耳赤地争吵,一个裹着羊绒披风的民兵大吼:“他明明是我打死的!我用火枪打死的!枪眼就在他身上!你有火枪吗?!”
另一个穿着粗麻衣的瘦小民兵不甘示弱:“你只是把他打下马了!坠马的时候他还没死呢!是我杀了他!你家都有那么多地,还和我抢这一个脑袋干什么?”
至于那些被众人胡乱打死的特尔敦人的首级,更是引发多人争执乃至斗殴,如同一场血腥而荒诞的喜剧。
“割头令太过简单粗暴,需要再仔细规定一下。”安格鲁注视着眼前的闹剧,心中有些忧虑:“照这样下去,恐怕前面还在打仗,后面都能为首级打起来。”
图林大骂着跑过去制止争斗:“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原本安静的乡间小路变得如同酒馆一般喧闹嘈杂,却是没人再嘟囔着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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