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缜话音落下,大殿内陡然一肃,落针可闻。
上自天子,下到守在殿门前的几名小黄门,都一个个露出惊诧之色,一时间里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而这时,韦棠才刚把那份奏表拿着送到皇帝面前,他倒没有因此失态,小声提醒了一句:“陛下。”
皇帝这才回神,接过奏表,快速扫过上头的内容,然后脸上又是一阵阴晴不定,上边的内容自然是和陆缜所奏无有二致了。半晌,才道:“以陆卿之见,此事当允吗?”
“陛下……”陆缜还没作答呢,王晗已先一步走了出来,急声道,“陛下,臣以为闻铭此事绝不能准,如此做法实在是,实在是劳民伤财,说不定还会让江南再起乱子呢。别到时候罗天教的祸患未能铲除,反倒再起其他变乱。”
“陛下,臣也以为闻铭此奏过于荒唐,不可允准!”
“臣附议……”
霎时间,呼啦一下站出了七八个官员来,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一见这声势,就连皇帝都不禁变了下脸色,愈发觉着此事很是严重了。
倒是陆缜,这时不见喜怒,神色如常,似在斟酌说辞,片刻后才道:“陛下,臣以为既然他闻铭身为江南巡抚,自然要比我朝中众人更清楚江南各地的情况,提出此一所请,想必也是为了江南的长治久安啊。”
听了他的说法,王晗等人神色再变,有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所有人都知道重修民册会闹出多大的动静,牵连出多少人,带出多少问题来,就跟一个酱缸,平日里盖了盖子你不知其中滋味,可一旦有人掀盖,还拿棍子一番搅动,那里头的污糟可就全露出来了,谁也别想好过。
尤其是江南,因为是大越朝中最富庶之处,与朝中各方牵扯自然也最深,谁也不敢说一旦真深挖起来,自己能独善其身啊。尤其是陆相,他本就是江南人氏,陆家如今更是江南九姓之首,他怎么就肯,就敢把自家彻底陷于绝地了?
皇帝心里也存了这样的疑惑,这时虽没急着开腔,但看向陆缜的目光里却已把心思完全表达了出来。
被这许多人注视着,陆缜也不见有丝毫慌张的,只是一笑:“陛下,臣得您赏识重用,在这左相位上已有多年,不敢言事事只为朝廷着想,却也是分得轻孰轻孰重的。
“在臣看来,此番若准闻铭所奏,定能使江南大靖,那些匿藏于民间的罗天教贼子无所遁形,对朝廷来说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因此而让江南某些人受到牵连,大势之下,也是只能委屈他们了。家再重,不如国,亲再近,不如君!”
皇帝笑了:“好一个家再重,不如国,亲再近,不如君啊,陆卿不愧是朕之肱骨,为社稷能有此想,朕心甚慰。你们呢,对此又有何看法?”
其他臣子这下是彻底傻眼了,陆缜这番表态,不但把自己拔高到了一心为国的程度,也将他们架到了火上。若是附和,后果刚才已说,可要再反对,有陆缜的忠心作为对比,他们的反对就成不分轻重,只为一己谋私了,在皇帝心里必然留下极其不好的印象。
也在这时,王晗陡然明白了陆缜为何要作此选择。因为他是江南人氏,因为陆家乃九姓之首,所以他必须赞同此番的重修民册。
因为此奏表乃是闻铭明送入政事堂,之前必然经了多人之手,他们这些重臣固然现在才知晓其事,但外头,却必然有不少人看过,甚至有所传播了。以此事之大,必然将成京中官员议论的焦点。
而一旦此事受到君臣的一致反对,这些议论就会更多地偏到陆缜的身上,因为谁都知道他家在江南的情况,如此便会怀疑他是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才借权势压下的如此利国利民的大事的。
倘若没有罗天教这一借口,大家或许还不会深究,可有了此一点,尤其是在知道金陵都差点被罗天教逆贼攻陷,使朝廷的钱粮差点被他们劫夺后,恐怕满朝官员都会一力支持清查江南,重编民册了。毕竟对绝大多数官员来说,自己的那点问题比起江南大乱来,真算不得什么,特别是当此事还没成真时,大家更会站在道德高点,指摘陆缜因私废公了。
王晗甚至想着,到那时,自己都可能借此攻讦这个朝中大敌,然后皇帝心里怕也会有不满,从而在其他事情上对陆缜出手。
所以仔细看来,陆缜做此决定才是对他最有利的,而随着他这一退,这口锅可就落到他王晗头顶上了……
想明白其中利害,王晗猛一个激灵,也当即改口:“陆相高义,实在叫人心生敬佩。陛下,臣也以为此事该当准行,还江南一个朗朗乾坤!”
随着两位宰相表态,其他人也都先后明白过来。能站在这儿的,谁也不是傻子,个个精明,最是懂得进退得失,当下也全都改口,表示支持在江南重修民册。
皇帝这时也从一开始的错愕中反应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陆缜:“既然诸位卿家都认为此事当行,朕自当允准。不过其中细节,还需要你等一同把关,不能真让江南再生乱子。陆卿,此事就由你为首,联合户部及工部两大衙门一块儿选出能吏来,派往江南协助闻铭办成此大事吧。”
“陛下圣明,臣遵旨。”陆缜稍微愣了下后,还是下拜领旨。
随着这一件大事彻底敲定,今日的朝会也到了尾声,韦棠又代皇帝问了众人一句:“诸位可还有事奏吗?”
群臣却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个个都闭口肃立,片刻后,皇帝一点头,韦棠才又长喝一声:“退朝——!”
再度行礼叩拜,群臣才缓缓退出殿去,可就在陆缜要出门时,皇帝却叫了一声:“陆卿且先留步。”皇帝叫停臣子,私下奏对也是经常的事情,大家自然也不觉奇怪,连脚步都未见停的,便退出殿去。
直到殿内就剩他君臣二人,皇帝才缓缓起身,从御案后绕了出来,笑吟吟地看着陆缜:“此事很让你为难吧?”
“为陛下,为社稷,臣不敢言难。”
“呵呵,私下里就不必如此拘谨了,朕知道,此事对你陆家来说,也是一个大-麻烦啊。如今天下各地那些世家大族都在做些什么,恐怕早已人尽皆知了。”
“臣惶恐……”陆缜身子一震,想要认个错什么的,却被皇帝摆手打断:“不必如此,你是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了,朕难道还不清楚吗?陆家就算有过,你却是无辜的。朕只是想问你一句,对此事,你真觉着看好吗?”
“这个……闻铭此人能力出众,心气也高,确实有为社稷做出大事的可能,不过,江南各地势力错综复杂,一旦真与这些大族世家起了矛盾,就是臣也不敢言全身而退啊。”
“那你还一力促成此事?就不怕到时被那些世家大族在朝中的人马给针对了?”
“他们还没那个胆子!此乃陛下旨意,他们最多也就使些绊子,明着是不敢为难的,江南如此,臣这儿就更是如此了。至于结怨什么的,臣多年为官,早不计较这些了。”
“呵呵,你倒是想得开。那在你看来,此事若想办成,须得怎样?”皇帝再问,这回神情要比之前严肃了许多。
这些年来,身为天子的他何尝不知道整个大越天下已是弊病丛生,富贵者田连阡陌,门下婢仆可以千计,而穷者无立锥之地,连自身都难保……这样的问题,势必会影响天下稳定,为何罗天教屡剿屡起,其根源还是在此啊。
他有想过改变,但是在想到这么一来所造成的严重后果后,却又畏难而退了。他终究是老了,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冲劲儿,不愿折腾得天下再起波澜。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在于没有可用之人,朝中重臣自然个个有能力,可也有各种牵扯啊,像陆缜这样的,又怎可能真去干与天下世家大族为敌的事情呢?
所以当闻铭这一道奏疏送到面前时,皇帝更多的是喜,也让他突然生出了试一试的念头来。但他心里又没底,这才问计于陆缜。
陆缜又是一阵沉吟,这才缓缓说道:“此事要成,自然是困难重重,但也不是全无机会。在臣看来,要成其事,须得有三个条件,缺一不可。”
“哪三个?”
“一为天时,就是陛下和朝廷的全力支持,不能因中间出现波折或是被人群起攻讦就改弦易辙;二为地利,在江南,局势要稳,闻铭要有足够的威信镇压所有世家大族,这点尤其重要,乃是成事之根基所在;三为人和,闻铭要成此事,手底下必须有一批能吏为其披荆斩棘,不受人威胁,不计个人得失。三者中,但有一缺失,江南之事必败,若能全得,则或有五成把握能使事成。”
皇帝仔细琢磨着这番说法,神色愈发凝重:“天时地利与人和,只望一切真能如朕所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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