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母亲家里出来的时候,古雅人恍若隔世。
虽然是如愿获得了母亲的承诺,但他心情却有点复杂。
与母亲详谈一夜,对于未来的计划他得到许多有用的情报,对自己将来的方向也有了更加清晰的感受。
同时,一件不知是好是坏的事情也摆在了他的面前。
昨夜母子二人,敞开心扉,彼此坦诚地交了一些底。
“也不知你跟谁学的,一副不怕死的拼命三郎架势……”
“警察嘛,更何况是一线刑警……”
古雅人解释了一番,却又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话。
他总不能说,他是真的不怕死吧?
随着“死亡回归”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对致命危险的敏锐度在越发下降。
很多时候,他下意识选择了更直接有效的战斗方式,哪怕为此身受重伤或者丧命。
这一点,在和母亲的战斗中,古雅人也隐隐发觉到了。
毕竟他习惯舍命相搏,但又不可能和名义上的“母亲”真的分出生死,出手习惯狠辣却又强迫自己收敛。
甚是别扭,弄得后半截战斗,他几乎是躲着绘里奈打。
绘里奈身上的伤看着可怕,其实不过就是皮外伤,也就是被古雅人压反的那一刀在右臂上砍得深了些,其他的远不如古雅人伤的重。
也正是从那一刀开始,两人战斗的节奏才猛地变味。
绘里奈翻了个白眼,瞪着儿子:“全国一线警察有四万个,我可没见哪个像你这样跟人换命的打法!”
“呃……”
绘里奈抱怨道:“虽说我是想刺激你在危险的境地认清自己的决心,所以才用了真刀,但你也太离谱了——”
“稍微懂点剑道的人,遇到撩斩的第一反应不是闪躲或者格挡吗?”
“哪有人像你这样一上来就弄个类似‘天地返·舍身击’之类的搏命招数?”
“用现在的年轻人的话,怎么说来着?”
“我刚平A了一下,你直接开大突脸就跟我玩命?”
古雅人被说得哑然,只好低头猛喝茶,掩饰自己的尴尬。
母亲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念叨个不停。
“你是真不怕万一没压住刀势,被我一刀砍断颈动脉啊!”
“我发现你的性情变了许多,有冲劲是好事,但你这般怎么看都不像是冲劲的问题,反而是有点儿自毁的倾向。”
面对母亲狐疑的目光,古雅人强行辩解:“您说我倒是轻巧,后来打得兴起,恨不得死在我刀下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我还以为您跟我是仇人,想以死赎罪来着。”
绘里奈沉默片刻。
“唉,年纪大了……总喜欢回忆过去,我时常想起,如果当年我没有藏起来,而是跟你爸爸一起战斗到最后,会不会更好?”
“实在是,你最后的眼神,太像你爸爸了。”
古雅人犹豫了下,还是问出口:“父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绘里奈眼里悠然追忆,“死倔的理想主义者吧。”
“其实那时候我们也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如果立志在改变国家,怎么能藏身极道之中呢?”
“忍辱负重是对的,但是藏污纳垢不是。”
“极道中是有义气之辈,那是因为早些年,他们一无所有,除了江湖匪类的义气,什么都没有。”
“如果连‘仁义’‘信义’都做不到,那真是要被资本家们吃干抹净了。”
“可是我们不一样,若是革一国之命,怎能用刺杀这等下作手段?”
“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最终只能自绝于民众。”
古雅人默不作声地听着,感慨良多。
岛国弹丸之地,战败后也曾想改弦易张,加入红色阵营,可惜他们的“上层”从未有过思想上的觉悟,也没有高屋建瓴的指导方针。
所以轻易被野心家带到了沟里。
说到愤恨处,绘里奈狠狠拍了桌子,引起女儿的嗔怪,又重新给她包扎渗血的绷带。
绘里奈长叹气。
“你说我自毁,倒也没错。”
“那种看到光亮之时却已立身深渊入口的绝望,实在太过摧毁人的意志。”
“我想龙之介那时候,大概也是抱着为理想殉道的心情吧……”
“不过,”绘里奈看了一眼儿子,“我有时又不后悔,若是我没能带着你们兄妹躲起来,也没有今天弥补错误的最后一线机会。”
古雅人迟疑片刻,问道:“您和父亲当年……算了,我直说吧,现在有些人对我有莫名的恶意,我原以为是我在警视厅的做法太不合群,不符合循规蹈矩的潜规则,这么一想,是和父亲当年有关吗?”
“一半对一半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些大人物肯定知道当年的事,不管是抱有善意的还是当年留下的残渣,总有一些当年的幸存者登上了高位。”
“他们对你有所关注不足为奇,不过你自己也是个不安份的主儿。”
“好在你的‘激进’在他们看来,没有你父亲那么坚决罢了,左右还是能够坐下来商量商量的。”
“激进?”
“呵,不惜人员伤亡,也要逼出犯人,你知道爆炸案损失了多少钱吗?”
“你表现出来的‘强硬’才是他们打压你的原因,若不是看你还在‘遵守规则’,这会你不是停职反省,而是在东京法院接受审判了。”
古雅人眉梢一挑:“人命,难道不是最大的损失?”
绘里奈冷笑:“死的是谁有时候很重要,有时候又不重要,只是几个无关紧要的平民,或是几个警察的伤亡,上面的老爷们根本不会在意。”
“他们在意的是,会不会影响他们风评和支持率。”
“大桥上放个烟花,你是威风了,可你这副无所顾忌的模样,让那些老爷们怎么坐得住?”
“若是你再这么来几次,办几个大案,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古雅人政治觉悟确实略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绘里奈不屑道:“你会成为警视厅一块招牌,如果你在刑事方面在干得不错些,日后收敛点狂放的处事——”
“这不妥妥地一个强硬手腕的政客预备上位的节奏?”
古雅人皱眉,明白过来:“您是说,他们以为我故意闹出个大动静,是为了争取民众的注意?是在发出绝不与罪恶妥协的政治宣言?”
“你以为呢?”绘里奈翻了个白眼,“先声夺人、政治作秀、树立口碑、争取民调、资本助力、选区上位。”
“那些老爷们都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自然对这方面更为敏感,生怕你趟出了个新路子。”
古雅人十分无语:“简直,无聊。”
“但你不能否认,如果你想要做成点什么事,你就必须揣摩一下,椅子上的老爷们想要什么、能得到什么。”
“否则,不关注则已,一旦老爷们投过来目光,你就一步动弹不得。”
古雅人皱眉苦思,仿佛明白了什么。
绘里奈叹了口气,谆谆教导:“过去我放任你闯荡,是因为我本就不看好你的想法。”
“不过既然如今要支持你去做,有些事,是该多教教你了。”
“两件事。”
古雅人一听,坐直了身子:“请母亲指点。”
“第一,你从公安课学来的处事方式得改一改。”
“嗯?”
“不明白?”
绘里奈敲敲桌子,解释道:“太小家子气了!”
“因为公安课本就不应该暴露在众人的视线内,所以他们能威逼利诱就不会站在明面上,做派始终是一副间谍的模样。”
“我理解你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心态,老实说,我为儿子有这样的能力感到惊讶和骄傲。”
“但你不能用和你的线人打交道的思维,去和‘老板们’相处,否则就是结仇。”
“结仇?他们不想要利益?”
古雅人不解:“我用共同的利益捆绑,阐释利弊,又不是立场分歧,难道他们宁愿损人不利己?”
绘里奈点头:“就是这样。除开立场,老爷们要的是‘体面’。”
“一个例子,谈钱就是俗!”
“可钱谁不爱?”
“老爷们得雅致,所以得是赠礼,是友情,是友好的帮助。”
“手艺人比现代机械好?笑话!那是人家百年传下来的牌子,是友人的相互欣赏,是品位的见证。”
“你不懂,你就融不进那个圈子,因为你不会鉴赏,不会风雅。”
“粗人,老爷们是不屑于打交道的。”
“太直!太白!露骨的东西能放在明面上吗?得含羞带臊、半遮半露,不然怎么体现老爷们的权势?”
“一言而决,让你都不知道错那儿了,这才叫威严。”
古雅人听着古怪。
老太太还挺时髦,这说的是一回事吗?
“所以,”绘里奈呷了口茶,慢悠悠道,“你在警视厅得学会以退为进,大气些,果断选个山头拜拜,最不济也得挨个问候一番。”
“老是孤身在外算怎么回事?”
“放古代,一个将军不融入文官,那是取信君王,可你连武官都不亲近,那叫引颈待戮,功劳越大、死得越快。”
“又不是太监,死抱着皇帝的大腿,武将不搞结党营私,但你也得和自己所处的集团表示表示吧?”
“不然将来功高震主,或是犯了什么错事,可有人替你说话?”
“锦上添花易,落井下石更易。”
古雅人咧嘴:“您真是越说越远了。”
“怎么,觉得老太婆危言耸听、食古不化?”
绘里奈端起茶杯,不满道:“你如今在警视厅不就是这个境地?”
“专挑大案下手,怎么着,寻常案子显不出你能耐?”
“说你是将军,倒也抬举了,不过就是个曲部,偏将都算不得,需要你来操心东京安危?”
“知道你十系要打响名头,可没看人人都想把你推出去当个靶子树起来?”
“你抗命要封锁消息,是在基层警察面前刷脸了,你的上官们落了什么好处?”
“显得他们多愚蠢、多畏缩?”
绘里奈叹息:“儿子,这官场上的事儿,怎么没见你调查情报时那八面玲珑的劲儿呢?”
见古雅人面带思索,知道他是听进去了。
绘里奈也不多说。
嗞嗞地喝茶。
半晌。
古雅人似有所得,抬起头问道:“那第二件事呢?”
“这第二,有些事你也得表个态了。”
“嗯?什么事?”
老太太笑得像是偷了鸡的黄鼠狼:“我听说,你和梨花儿好上了?”
古雅人冷汗唰得下来,竟结巴了起来。
“哪里的话,这怎么,您是说?”
“哈哈!别藏了!我听说你们都已经填表了,还有了个女儿,是不是?”
老太太期待地望着儿子:“什么时候让我看看孙女儿啊!”
“这、这,唉,那是……怎么和您说呢?”
“不知道怎么说就别说了,”绘里奈小手一挥,意气风发,“哪天带回来就好,我看梨花儿这闺女也是好久了,念的紧,终于成了自家闺女了!”
古雅人冷汗涔涔,试探道:“我要是和您说,都是假的呢?”
“嗯?”
老太太浓重的鼻音转了几个声调。
“我可告诉你,想玩可以,别辜负梨花儿,藤原家可不是让你耍着玩的,更何况你俩本来就有婚约。”
“什、什么?!”
古雅人惊得一下子站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咦,梨花儿那闺女没告诉你?”老太太奇怪地看了儿子一眼。
一拍脑袋。
“瞧我,给忘了,你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弄得失了忆,看样子忘得还不少。”
“失忆的事先等会说,婚约怎么回事?!”
一贯冷静的古雅人也有些麻了。
为了给明美变成的“灰原萤”一个合法身份,他迫不得已“假结婚”。
他对藤原梨花的心思多少有所察觉,可确实找不到合适且能够信任的人。
起码藤原梨花本身就是公安的,将来万一出了纰漏,她也能帮衬着遮掩。
本来对于女生来说,假结婚就是很过分的事了。
如果原本就有婚约,还闹这么一出,就更交待不过去了,总不能将来说一句“不是说好假的吗”就能蒙混过去的。
可是,藤原梨花为什么会答应呢?
难道是想假戏真做?
古雅人想了想藤原梨花冷淡的性子,又觉着不像是那么心机的女人。
他多少猜到一点藤原梨花真实的性格,冷淡的外表下,其实很是怕生,非常容易害羞,所以摆出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古雅人忍不住捂住脑袋。
看样子便宜老妈和藤原梨花关系还挺不错的。
这个人精老妈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万一被发现了,刚有所缓和的母子关系,怕不是当场“逆子当诛”!
绘里奈见儿子模样古怪,似有深意地提点了一句。
“藤原家也是政医两界不容忽视的力量,你可别作出丢人的事,这可是关系到不久将来,藤原家会以怎样的态度对你。”
“我能问一下,您知道藤原家有几个女儿吗?”
“梨花儿可是家主的女儿,嫡系唯一一个女娃娃。”老太太也品出味儿来了,暗含警告道,“你可得头脑醒目些,人家放弃外交部门的轻松路子,选择跟你从公安课打拼。”
“雅人,你最好别做出让你母亲我为难的事。”
古雅人摆摆手:“不是您想的那样,不过您说得对,这事是得好好思量。”
“听您这么一说,里面应该是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等我弄清了再和您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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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一晚上接收大量信息的古雅人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正思索怎么调整卧底的工作方向。
嗡。
内兜里手机轻轻震了一下。
走到暗处无人的地方,掏出黑色手机,屏幕上是条短信。
【有空一起喝一杯吗?——Vermouth 】
古雅人皱眉。
这女人又要做什么?
尽管有过肌肤之亲,但那更像是一种结盟的仪式。
两人的盟友身份就像现代的男女关系,不是发生关系就一定是死心塌地,不过是证明有所联系罢了,脆弱到天一亮其实就看各自心意了。
古雅人可不认为贝尔摩德是个会把男女关系看得很重的女人。
手指敲打。
【没空,有事说事。——Scorpio】
嗡。
那边很快回信。
【真是绝情的男人喔,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Vermouth】
短信后面还缀了两个可爱的爱心,像是花季少女向心仪对象撒娇的口气,甜甜腻腻又娇憨可人。
不对劲!
大不对劲!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古雅人一时间没想好怎么应对,也不想花时间精力和贝尔摩德慢慢试探,索性收起手机,不回了。
先回趟警视厅,整理一下思绪。
没走几分钟,似乎是看他没有理会的意思。
嗡。
手机又轻震。
【来请你喝一杯甜美的雪莉酒如何?——Vermouth】
古雅人瞳孔一缩。
手指飞快打字,又删除,想拨电话,又停下来。
沉吟了片刻,编辑一条短讯。
【地点。——Scorpio】
嗡。
贝尔摩德秒回。
【老地方,等你呦,My beloved boy——Vermouth】
【三十分钟。——Scorpio】
合起手机,古雅人面沉如水。
驻足片刻,还是走到街头拦了辆出租车。
酒店套房。
贝尔摩德瞄了一眼手机,满意地露出笑容,继续对着镜子细细化妆。
厚重的窗帘挡住了所有的阳光。
昏暗的房间里,她开着小台灯,仔仔细细蘸着暗紫色的唇膏。
抿着性感的嘴唇。
“啵儿~”
贝尔摩德满意地照了照。
站起身。
黑色镂空蕾丝的薄纱笼在身上,窈窕的身段若隐若现,黑纱上的花瓣遮住了那些肌肤上的弹痕和浅浅的伤疤。
雪亮的肤色被映衬得荧光幽幽。
贝尔摩德站在全身镜前,拧了拧腰身,双手抚过自己的躯体。
似乎是指尖在肌肤上触碰到了一些凹凸不平的疤痕,她微微蹙眉,俏脸忧愁。
顶级演员的气场令她散发出忧郁的气息,仿佛从惑人心魄的妖精变成了多愁善感的贵女。
似乎见到了镜子里自己的模样。
贝尔摩德挑挑眉,扬起好看的笑容。
“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她拿着昂贵的唇膏在镜子上涂抹。
S—C—O—R—P—I—O
一笔一画的英文下面,又写了龙飞凤舞的花体字,组成另一个名字。
Sherry。
“你还会带给我什么样的惊喜呢,真是期待呀!”
啪。
素手拧断了唇膏。慢慢张开手掌。
任由断掉的唇膏落在地毯上。
“X-Varia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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