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吐槽赵官家乖张,但是却不能否认,这位赵官家还是很能做出一些让人五体投地的事情的。
早些年他笼络武将的那些事情就不用说了,这一次鼓动福建百姓出海,赵桓很清楚,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对海洋的恐惧还刻在很多人的骨髓里。
因此赵桓特意叫上林景贞,从天津南下,一路坐船到了泉州。
单纯从距离上看,赵桓这一路的距离比起去高丽还要远不少。
而且赵桓还规定,不许随便靠岸接受补给。
这样一来,航行就变得相当艰难。
首先一点,海上是没有淡水的,因此要提前准备,可即便如此,淡水在几天之内,就会腐败变质,尤其是到了温暖的海域,这些清水上面就会浮着一层绿色的微生物。
很显然,喝这种水是不行的。
据说唯一能在海上航行携带的水,就是恒河水,听说那玩意可以放几十天不变质,赵桓也得不到,也不敢胡说。
赵桓的选择是携带米酒,酒水能防止变质,唯一的代价就是整天晕乎乎的,难怪很多早期的水手都是酒鬼,也是有原因的。
除此之外,海上缺少新鲜的水果蔬菜,这也是一个难题。
赵桓弄了一大堆的豆子,什么绿豆、黄豆、红豆、黑豆、豌豆……反正就是变着花样生豆芽玩。
蔬菜的问题解决了,海上航行真正的考验才开始。
没错,就是可怕的寂寞!
不同于沿着海岸线航行,在大海上长时间航行,漫无边际的海洋,一眼望去,没有丝毫边际,别管多大的船只,在海洋面前,都跟一片树叶没什么区别。
渺小,寂寞,带来的压抑,挣扎,几乎能把一个人给摧毁了。
还有,船只居住空间太小,肮脏,潮湿,甚至还有蟑螂老鼠,缺少活动范围……皮肤病,缺医少药。
这些情况都会摧残一个人的意志,因此在海上航行,自杀也是常有的事情。
赵桓在海上航行期间,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几乎病态地要求卫生。
船上每一寸的空间,都要擦洗干净,自己的衣着也必须尘垢不沾,每个水手都必须保持昂扬的姿态。
他还在船上推广麻将,纸牌,象棋,甚至赵桓还弄了个健身房,准备了箭靶,不定期举行射箭比赛,然后赢得一些小礼品……
在海上航行,尤其是长时间航行,绝不是航海技术那么简单,更需要学会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里,长时间生存。
毫无疑问,这些东西是早期航海家注意不到的东西,甚至需要很长时间的总结和推广,才能让大多数的船员接受。
不过对于赵桓来说,他很容易从那些一身白色军装,纤尘不染的海军战士身上,找到在海上长时间生存的奥妙。
并且以他皇帝的身份,总结下来,强制推广。
因此一路上赵桓说,林景贞记,这位九牧林家的轿子终于开始服气了……其实和林景贞接触多了,就能感觉到这个家族发自内心的骄傲……这种骄傲不是盛气凌人,不是自大傲慢……而是发自骨子里的高贵。
面对着别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官职财富,他们可以轻易拒绝,他们也不奢望一步登天,安安稳稳做事,一步一个脚印,无懈可击,
无法收买,无法动摇,自信强大,无所畏惧。
在这一切的背后,都是一个自两晋以来,低调豪门的骄傲。
他们是一群龙,骄傲的龙!
既然是龙,又怎么会甘心伏首他人?
只不过这一路下来,在林景贞手里,记下了几万字的航海日志,各种琐事,几乎细致到了琐碎的程度,连吃喝拉撒都没有放过。
可林景贞清楚,这正是赵官家的厉害的地方。
他逼迫世家迁居,他鼓励向外移民……他不会跟任何人妥协。但是他不是靠着官家权威,不是简单下旨意。
他会认认真真思考,推敲可行性,找出困难,并且想办法解决。
唯有一切都差不多了,他才会下令执行。
做到了这一步,林家的确无话可说,也不需要多说什么了。
“兄长,这是官家让小弟记载的,海上航行需要注意的地方。”
林景默双手微微颤抖,接过来只是看了两眼,就大为惊讶,随后跪倒地上,泣不成声!
“官家如天之德,臣代福建百姓,叩谢天恩!”
赵桓连忙拉起林景默,看着他斑白的头发,忍不住轻叹。
“你的年纪不小了吧?”
林景默坦然一笑,“官家用不着担心,家父活到了九十多岁,臣的身体也很好……这一次去高丽,下船之后,臣就打算给他们讲一堂课。”
“讲什么?”赵桓好奇道。
“讲孝经,讲论语……这堂课没有老人来讲不成!或许官家未必喜欢,可是宗族家规,圣人微言大义,是安身立命之本,到了外面,也不能忘了。唯有把这堂课教好了,臣才能放心。”
赵桓忍不住吸了口气,不能不服,难怪这个家族可以长盛不衰啊!
“林卿,你说的这堂课朕绝对支持,只是朕还想求你再讲一点东西。”
林景默忙道:“官家旨意,臣其敢不从!”
“不,不是旨意,是请求,请求……”赵桓诚恳道:“去了外面,除了宗族圣贤之外,还有炎黄先祖,还有咱们的几千年历史,这一堂课,也请你一并讲了!”
说完,赵桓竟然深深一躬。
林景默大惊失色,“官家,臣,臣怎么敢受官家的大礼。”他顿时手足无措。想阻止,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赵桓倒是坦然,丝毫没有觉得失了天子身份。
“对待军中诸将,有拜将之说,你们这次出海,就形同出师发兵,你们不光要征服土地,还要征服人心……你们就是汉家儿郎的先遣军,是海外移民的前锋……这件关乎华夏生死的事情,就拜托大家伙了。”
赵桓说完,又面对在场名流贤达,朗声道:“朕知道,这些年朝廷推行了不少法令,落到了东南,有很多非议。大家伙觉得朕不知道体恤东南百姓,又太过无情残忍。这些话朕不会怪罪,甚至朕觉得还有那么一点道理。”
“但是!”
赵桓声音骤然严肃起来,“朕也想让大家伙知道一件事,自从秦汉以来,我华夏的主要疆域,就是那么大了,这些年来,开发了江南,又开发了荆湖,岭南……但都是在这个大圈圈里做道场。结果是什么呢?天下太平,人口滋生,把可用耕地开发完全,然后就是土地兼并,民无以食,等到了吏治崩坏,天灾人祸不断的时候,就该遍地烽火,改朝换代。”
“乱世一到,人命就不是人命了,史书上黄巢起兵。所到之处,血流成河,死尸无数……说到底,就是人多地少,不得不屠杀以求生存。”赵桓长叹连声,“朕压制大户,力推均田平役,就是害怕百姓承受不住,内忧外患,亡了大宋朝。”
“如今好容易驱赶了金贼,把大局勉强维持下来,接下来朕要干什么?在推行公平这件事上,朕不会放手,没有松懈,没有折扣。不过……光是折腾国内也不行,朕还要对外开拓,扩大华夏文明,占有更多的土地,纾解最致命的人地矛盾。”
“总而言之,你们这一次出海,不光是为了福建家乡找一条出路,也是给大宋找个出路,光大华夏,你们居功厥伟!朕,谢谢大家伙了!”
赵官家的驾临,加上这一番堪称坦诚的表态,算是化解不少人心中的愤懑伤怀。
和百姓讲道理并不难,难的是放下身段,耐心沟通,偏偏赵桓又是个最不喜欢端着的皇帝,他的这番讲话堪称炸开了锅。
有人觉得官家太过了,把天命轮回说成了土地兼并,就算是真的,也不能给老百姓讲,明显属于泄露国家机密。
还有,他突然跑到了福建,扔下了国家大事,政事堂就能允许官家胡来?
还有御史台,就没人能劝阻官家吗?
更过分的是让官家在海上航行,万一出点事情,置天下何地?
太多的人,都准备好好劝谏官家,让他迷途知返,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唯独是林家,还有那些即将出海的百姓,万般受用……足有一百多艘船只,从泉州离开,向着高丽而去。
其实在地图上就会发现,高丽的版图,基本上和山东的维度差不多,走东海和黄海之间,真的不算太远。
毕竟在唐朝的时候,倭国都能派遣遣唐使,漂洋过海而来,宋代也有倭女来接种,没有道理去更近的高丽会有更大的难题。
只是林景默还是病了,他的确年纪太大了,受不得海上颠簸,老人日渐消瘦,吃不下东西,呕吐不止。
当下船的时候,老人几乎不能站立。
“三叔,歇歇吧!”
林景默摇了摇头,“歇不得,我自己的情形自己知道……快把大家伙都叫来。”
不多时,林家子弟悉数聚集。
林景默坐在了一块礁石上,默默看了一圈,随后道:“我说下船就要给你们讲课……现在就开始吧……自炎黄以来,华夏子民居中原上国,安居乐业……尧舜禅让,大禹治水,夏商周三代相继,文治昌明,武功赫赫……以至于春秋百圣,战国先贤,百家争论,祖龙横扫六合……传至汉唐,四夷臣服,盛世之治,莫过于此。”
说到这里,林景默停下来,大口喘息,额头皆是汗珠,有子侄看得心疼,要过来请他休息,哪知道老头坚决摆手。
喘息半晌,才继续道:“我皇宋天子,驱逐女真鞑虏,励精图治,再现盛世。我等华夏子民,秉承天意,远涉重洋,为华夏之兴盛,为子孙后世之繁衍……一人生死事小,一家兴旺事小,唯我族裔,唯我华夏……长盛不衰,长存不灭!”
说到这里,林景默突然大声咳嗽,仰面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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