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一走进去,便感觉到周遭的气息都变了,空气中有香料与牲口的气味,她站立在一处石头峡谷之中。两侧的山石嶙峋且颜色绚烂,将这条沙路挤成窄窄一道,阴影蒙蔽整条峡谷,她仰头看,两侧石壁形状凸出且极其近,天只有一条缝隙,深的让人不敢细看。
草木不生,连株营养不良的黄草都没有,只有柔软滚烫的沙子在脚底,石头像是生铁一样锈着,阴影之下也红的惊人。地底下仿佛有莫名的热气熏上来,阴影下的峡谷里并不湿冷,反而脚下沙子都是烫的。南河低头,才发现她果然换了身装束,光着脚,裹着深红色的袍子,腰间挂个瘪水囊,一摸脸上,面罩还在。
她往前走了两步,忽的听见身后传来铃铛的声响,回过头去,一支骆驼队伍缓缓走来,扛着香辛味道浓重的货物,人也裹着深色麻袍,骆驼和人都走得无声无息,唯有铃铛作响。
他们瞧不见南河,只疲惫的往前走,南河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微醺的感觉还在,倒是也有点晕眩,放慢了脚步,与他们并行。
峡谷弯弯曲曲,望不见头,但渐渐宽阔几分,偶尔两侧有人将地毯铺在沙地上,身边摆满了图案精美的陶罐,席地而坐,不知道在摆摊还是在歇息。
然而走不多远,渐渐有人声喧闹,她转过一个弯,眼前陡然刺入光亮,她被眼前景象震在原地。
两侧阴影下深红的峡谷尽头,豁然开朗,一座明亮娇艳的粉红色石材建筑出现在远处,她几乎有一种石破天惊走过艰难踏进神域的错觉。天光下那座建筑只显露了小半张脸,但那惊人的金粉色几乎能映进眼底,照亮这一段还没走出去的峡谷。
她第一次意识到,石材也能有如此层次丰富且绚烂的色彩,那建筑只有两层,嵌在石壁中,希腊式精细雕刻的廊柱中间有数座高大雕像,五官衣服有阿拉伯的风格,遒劲骄傲的带着玫瑰色的光芒,靠石壁站立着。
这一眼,不但震慑她此刻的内心,也在未来两千年内,一次次震慑着无数来这里的人。
不比那已经被覆灭的亚历山大港,这个城确确实实留下了知名的遗迹,她就该在看到那铁锈般的峡谷时就该想到的。
她像是被牵引着脚步,缓缓走出峡谷,豁然开朗,天光骤亮,站在了那嵌入石壁的粉色神庙前的空地上。神庙身前有几道台阶,除了台阶上空着,其他地方满是骆驼、驴车,地上的摆摊,看货的行人,热闹非凡。往左侧望去,过短短一条道,就是一片更大的空地,似乎有更多的人聚在那里,她甚至还隐隐看到了有嵌在石壁内的小型的“银行”与浴室,浴室上挖了几个通风的孔洞,不断有热水的白烟从中冒出。
她没来得及往那边走,忽然听到一句:“喂。康熙——”
南河愣了一下,转过头去,才瞧见是一位同样带着面罩的“过路人”。
他身穿褐色罩袍,也光着脚,腰上有彩色碎步的腰带,面罩上写着“唐太宗”三个字。
南河对他没什么印象,上次,他和另外一个“朱元璋”似乎都没有开口,而是在远远的看着他们。看起来也是沉得住气的人啊。
南河对他稍一点头,唐太宗表现的稍微比上一次热情了几分,道:“我本以为我们不会见面了,看来幕后有人在有意安排我们这样的会面啊。我看这儿好眼熟,就想来问问大学者,这是哪里?”
南河道:“佩特拉古城,这座建筑叫哈兹纳宫。是历史上纳巴泰人的所属地,不过纳巴泰的历史并不详细,具体时间我也猜测不出。不过应该跟上次差不多。”
她说着,一边往神庙前走,想更靠近一些看看。走上台阶,她就很快看到其他几位玩家也混在人群中,有的在看地上的商品,有的还在惊叹眼前的建筑。站在神庙的台阶上,果然众玩家也看到了她,纷纷朝她走过来。
上次那个活泼些的武则天,再度上来,十分亲密一般要去挽她胳膊,大惊小怪道:“我以前在网上看过这儿的照片,这里到底在哪儿?是沙特么?”
南河跟人并不太容易快速亲近,也不喜欢这样的肢体接触,就想抽回手来,但武则天拽的很紧,她只得道:“在约旦,但不是约旦的现代城市佩特拉,这里离死海不远,靠首都安曼比较近。算是丝绸之路的西侧最主要的经贸站之一。具体历史年代我推测不出,不过这里离我们上次的亚历山大港并不太远,而且很有趣的是,亚历山大港的那次战役没多久,埃及艳后上位后就派人攻打了这里。这里晚于埃及几十年,就也成了罗马的行省。”
那个上次没说过话的朱元璋也放松了些,他伸手摸着墙壁,道:“我之前旅游还来过这儿,来这儿拍照。不过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回到这里。两千多年前,这儿如此热闹漂亮啊。”
武则天道:“那为什么要来这儿。就因为同一个时代,还是说有什么暗示?”
南河:“至少我们在一直往东方走。不知道下一次,如果我们还有下一次会面的话,会是在哪里。”
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这次武则天上来就缠着她。
但可不比上次大家刚见面,在这紧邻的第二次会面中,局势却已经比上次还要紧张的多了。
其实并没有隔开多少天,但齐魏联盟了,秦晋会盟且夺取上阳了,齐宋联手攻打楚国了,赵国也开始又想对秦国下手了。
南河觉得是酒劲让自己变得想挑事,微笑了一下,道:“或许暗示些什么,毕竟在现代,我们处的这个地方,位于以色列、叙利亚和巴勒斯坦之间,也算是兵家必争,战火交加吧。”
众人一下子又彼此看了一眼对方的面罩,没怎么说话。
南河道:“既然来了,机会难得,我们也去往前逛了逛。”
摆摊的毯子上什么都有,从蛇皮缎料,黄金首饰,到香料油膏和大马士革的匕首,佩特拉城生活的纳巴泰人是个专门经商,足迹遍布各大文明古国的游牧民族,这里又是从中东印度等地通往希腊和地中海各地的门户,自然留下了这样一座繁荣的古城。
往前走去,右手边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石窟,外头雕刻着石头的标牌,或悬挂着彩布,如同蜂巢一般镶嵌在粉色石壁中,空气中还有奶味与油味的食物香气,有不少临街卖食物的店铺,就这样把他们做的油饼或糕,放在干净的石板上。还有卖骆驼与马匹的小店,有镶嵌着门框的旅店,在几层高的位置,搭着长长的梯子,喊着什么请人上去暂住。
神庙、浴室、店铺和住宅都镶嵌在这一整片的石壁上,不停地有人上上下下,还有些皮肤微黑披着头巾的丰腴女人,正扛着图案华美的陶罐,结伴去取水。
走出去不远,更开阔,那就是到了一整片倾斜的山壁上,能看到远处连绵不绝全都是这样绚烂的石山和人流,整座城市都镶嵌在石头下的阴影里。
忽必烈走没有多远,站住了脚步,南河便也往那里一看,愣住了。
那个铺子的暗红色地毯上,摆满了各地的钱币,并不是当纪念品卖,而是一袋一袋,显然是为了让旅行到这里的人兑换买卖钱币所用。
她眼尖的看到有罗马的银币第纳尔和金币奥雷,罗马的金币与其他国家相比更厚,头像也更精美清晰,显然代表了罗马此时的强盛。还有贵霜、迦太基和埃及等地的金币,而角落里摆了些亚历山大东征旧币,这些金银币都在亚历山大死后分裂的各国中通行了上百年,随着亚历山大死后留下的最大的塞琉古帝国也在此时的十几年前灭亡,这一部分德拉克马银币也都不太值钱,被扫到摊位的最边上了。
然而忽必烈盯向的是一袋青铜刀币,其中还混了一些铲币,环币,只要一打眼,就在熟悉不过。
不但如此,旁边还摆了几卷布帛丝缎,显然是代表这些布料也能在一些国家当货币使用。
那丝缎的云纹或夔龙纹更是让人眼熟。
这都是先秦中原的货币。
是这些商人或在路上以物换物,或千里迢迢到中原去,而换回来的物件。
不少玩家,怕是从未觉得这些西方古城和战国处在同一个时代,而在这儿亲眼看到中原货币,确实会让他们震惊,也意识到,世界是紧紧相连的。
而且南河之前就猜测过,忽必烈或许会是来自秦、燕、赵这样骑兵强大,受游牧民族影响较重的国家。而丝绸之路在这个时代就已经存在,也听说过多年前秦国赵国都接触过西来的商人,因购买了印度与阿拉伯的棉花,而让北方的棉产量往前迈了一步。
或许这些东西,就曾经是忽必烈以某种身份赏赐给西来的商人,他在这儿见到所以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忽必烈微微歪头,语气也算和气:“你怕是见到这些不会吃惊吧。”
南河:“不吃惊,却也感慨。走吧,他们已经往前去了。”
他们走过不少让人流涎的食物店铺,来到了一处广阔的半坡上,那里还修建了罗马式的剧场和高大神庙,剧场那里似乎正是演剧的时候,坐满了商人与旅客,他们显然凑不过去了,就随便找了个台阶,在神庙的阴影下席地而坐。
唐太宗站起来,他看起来性格并不像是不善言辞,但上次一句都没有开口,显然戒备心很强。
他一边向远方眺望着,一边道:“不知道在座的,有没有听过有个系列游戏,叫做《文明》。我越来越感觉,我们好像就在这样一个游戏里。各自建造不同类型的国家,管理它,选择这个类型的国家应该有路线,一边不断强大、处理内政,一边防止别的国家攻打,或准备吞并别的国家。”
武则天道:“所以,你认为那些系统做了这么大的场景,就是为了制造一个完全拟真的游戏?”
南河抽了抽嘴角,这一对儿老少夫妻,或者是公公儿媳,竟然以这种方式,在这儿对上话了。
不过她还以为他们的代号里,每个朝代都会只有一个皇帝,但这会儿却出现了两个唐皇。是因为这两个历史人物的特点都十分吻合玩家各自的特点,还是因为本来有许多玩家都拥有代号,只是活到后来的只有他们七个,就自然有代号处于同一时代的巧合。
唐太宗思索道:“这个游戏背后肯定有什么目的。他们希望借与我们模拟出什么来。我猜,会不会是历史的另一可能性。毕竟上次,咱们这位大学者也说了,我们正处在世界上各个文明古国突变的时期,会不会希望我们能创造一个跟历史上秦汉完全不同的王朝。借此来……改变历史,改变我们曾经被欺辱的上百年,改变国家的状况!”
武则天微微低头,其他几个人竟也陷入了思考。
显然这个解释能说服很多人,却说服不了南河。
忽必烈转过头来,看向她:“你怎么看,你想过我们这个所谓的系统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南河半晌道:“虽然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的这个说法,怕是说服不了我。首先,我们该理解,什么叫改变我们曾经被欺辱的上百年历史。什么叫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王朝。”
唐太宗道:“就是不要让腐朽的王权完全掌控这里,至少带来一些改变,一些土壤。”
南河笑了:“我认为,这个时代并不像我们想想的那样做游戏场景和人物一样做出来的。但幕后,一定有对世界历史十分熟稔的人,这样的人,就不会产生你这种想法。”
唐太宗似乎年纪并不太大,或许受一些复兴伟大中华民族的想法影响很深,他神情有些激动,南河微微抬手,道:“各个文明的上古时期,都会有看似开明有活力的初级政治制度,适用于上古的人口和生产力。随着发展,这个初级制度也会不停地演进变化,但就像登台阶一样,随着发展,前进就不够了,就需要迈上下一个台阶,产生质变了。在进入这个新阶段之前,同一台阶上的国家往往是以‘数量’来比较国力上下,但如果有个国家先迈入了下一个阶段,那就往往与其他国家不在一个量级了。”
忽必烈:“那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岂不是就从一个台阶正在往另一个台阶上迈的过程。旧的诸侯制度被淘汰,新的集权制度该诞生了。”
南河点头:“正是。像诸侯与天子的上古时代已经在中原持续了千年了,因为人口增长,因为产粮不足以应付人口爆炸,或者等等的问题,所以也到了被淘汰的时候。中央集权就是适应这种人口、生产力与科技条件下自然而然演化的最合适的体制。韩非子与马基雅维利虽然相差一千多年,但他们观念的相似性也代表了集权体制在世界各地的普适性。”
唐太宗却像是有点说不通:“那我的想法又有什么错误!既然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才需要系统来探索文明的多种可能性。只有建设和历史上秦汉不同的政治体制,我们就有机会诞生更早的诞生更好的制度,说不定我们到了近现代也就早早变革,成为了强国。”
南河忍不住摇头笑道:“世界上各种各样的地域、作物、环境下,诞生了许多不一样的民族和国家,但只要他们人口增长,只要他们强大起来,就会诞生高度集权在一两个人手中的制度。这条从看似开明的初级政治,进化成高度集权的政治制度,再到进化成我们这个时代的近现代政治体制,是一条必经之路。你盯着我们贫弱不过两百来年的历史不放,怎么不想想有多少文明就消失,我们所在的佩特拉如此繁华,六百年后也是空城鬼城,就算是近现代强大的欧洲中东各国,也在六世纪到十六世纪黑暗了多久。”
南河说话还是很客气的。她毕竟课堂上什么样的学生都见过,什么时候都能做到和气解释。
忽必烈可就没这么好的脾气了。
他显然理解了南河的说法,对唐太宗也没什么好感,这大哥在一旁不屑一顾道:“不适应那个时代的制度,就是耍流氓。你说的好的制度是什么,就是近现代人才觉得好的制度。那我告诉你,未来8012年的人类强大到称霸宇宙,他们的政治制度是绝对的公平,每个人都有做一天大统领的机会,那天可以随便制定法律,处死别人,想干嘛干嘛。”
忽必烈大哥冷笑:“你觉得有病,但未来人却觉得这才是真正先进的制度。然后他们到二十一世纪,非觉得我们的政治制度落后,要把这套东西带给我们,说‘万一你们更早的变革,成为了未来强国呢’,那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强行被套上这制度的你,看着身边陷入混乱,是不是想骂他们瞎他妈乱搞!”
唐太宗紧紧盯着忽必烈:“我看出来了。我才是真的来探索这个系统的人,来考虑这个游戏的人。而你已经活成了游戏里的人。你会把一切的事情联系到身边人的死活,你已经有了‘时代的局限性’。你就是当年辛亥革命想着复辟的人!”
忽必烈大笑:“历史的局限性——这个词也叫历史的适应和时效!如果你在那战国时代不会因为被人捅一刀就死,是无敌的,你大可以像个‘玩家’一样夸夸而谈!可我们除了有点现代的记忆,又和活在那里的人有什么区别!”
唐太宗登上几层台阶,俯视忽必烈:“历史上的秦国,就是明明让全民为军,抛弃一些进步和先进,只考量胜利而不思考文明!否则我们国家可能根本就不是后来的那个样子!是,独尊儒术中央集权虽然给我们带了上千年的先进,但这就是最好的么!我们就不能更好了么!”
忽必烈也站了起来:“你好一个夸夸其谈的口气!倒看你真的在列国征战之间,能不能活到最后罢!”
他们此刻已然针锋相对起来,甚至不止是在利益方面,就是说起想法与立场,诸位玩家之间,也可能如此天差地别。
南河自然心中也有想法,可她并没开口。
而旁边显然有人听不下去,连忙出来拉架。汉武帝连忙按住俩人胸口:“在这儿说有什么用啊,咱们不都要回去才能见真章,你们在这儿吵得我们也坐不住,真不行等一会儿回去了,你们俩派兵打仗去!”
忽必烈毕竟年纪大了些,他也是被唐太宗如此“玩历史”说法一时激起还嘴的想法,此刻看有人出来劝架,率先甩手,站远了一些停止争吵。
唐太宗还想说,看忽必烈这样子,也不好再开口了。
嘉靖坐的稍微远了一点,百无聊赖:“是啊,你们在这儿打嘴仗有屁用,回头咱们不也迟早要打的么。我都想不明白,咱们见面到底有什么意义。见一次还不够么,非一次次凑着场子想让我们见面。故意安排的?那就为了让我们在这儿相互打嘴仗?”
武则天转过脸,声音里带着笑意:“这不也挺好的么?我们也可以一起聊一聊。”
嘉靖:“聊什么。聊怎么弄死对方么?”
武则天笑道:“倒不至于,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旅游,大家坐在一起好好聊聊不行么。更何况,若不是在这儿,大家怕是一辈子也猜不出彼此的身份。”
嘉靖冷笑:“你倒是把这当成是试探人的好机会。”
武则天笑起来:“只是想今早确认罢了。若不是上次见面,局势可不会像今天这样。你说是不是呀,楚王辛翳。”
说着,武则天摇了摇南河的手臂,对她歪了歪头。
她笑声从面罩后传来:“不是么?我们的代号应该都指代了我们的一些特征。康熙,少年登基却有权臣把控朝政,后来不得不招少年侍卫入宫做布库之戏,找机会擒杀了权臣,这与小楚王的过往,岂不是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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