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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楚大军围城已有十日。

    谁都不会想着自己落入这样的局面,负黍君一直到此时,还觉得事情是有办法的。

    但他却没细想过,如今魏国这样的局势,都跟他突然回到大梁控制朝廷,意图继位有关。

    他自己手下大军折在成周,就算控制了大梁,他手下势力也失去了以前的震慑力,只剩下大梁本来的大批守军,和那些关键时刻没有半点用的氏族。

    而太子咸池的大军也在被他暂时抛弃后,因断粮而反了,如今又被乐莜的晋军和楚国的援军打的溃不成型,节节败退。

    魏国权势最大的两个人,都失去了手中的强军,再加上老魏王活的太久,又有意看着最得力的二子一女相互斗争攀比,魏国境内几十年前就给这几位太子公子公主们站队,一直站队到太子公子们都四五十岁了,各个势力死斗,矛盾早已不可解决。

    太子和负黍君的势弱,一是让各地反军四起,二是也让地方上不少将领氏族,都开始对魏国失去了信心,不愿出手相助。

    负黍君本来在看到辛翳出兵清扫周边城池的时候,就想开城突袭,也为了争取周边的城池支援自己。

    然而却遭到大梁城中不少氏族的阻拦,他们早听说过楚王的诡计多端,认为楚王只是为了引诱他出城。而大梁城只要不打开那巨大的青铜门,就无人能攻破。

    负黍君本不是这样犹犹豫豫的性格,但最近几次变故,显然将这个中年男人磨怕了。

    先是成周在晋楚大军甚至没有露面的情况下,就被大水与打穿城墙的孔洞所毁,他的大军被淹死在城中,这样的诡计与惨败令他今日想来也如同做梦一般……而且,就连他,也几乎也和死亡擦肩而过,若不是被卜子救出,他说不定已是晋楚联军的阶下囚了……

    甚至到如今,负黍君还在梦中有无声的浑浊河水,静悄悄的看起来毫无攻击力的涨起来,淹没脚腕,大腿,一直漫到胸口。

    他在浑浊的黄水里拼命游泳,手拨开密密麻麻如池塘死鱼似的滑腻的尸体。

    而且,当时被救出之后,卜子带他一路溜回大梁,又进入檀宫,掌控宫廷,杀死老魏王,其中又有多少周折和巧合才能成事。

    若他不吸取教训,再次被晋楚的诡计所骗,最后连大梁城这样的堡垒都守不住,那真的是连死了都要被天下耻笑愚蠢了!

    身为将领,读过的军书中,总是会夸赞旧日将领的谨慎或勇猛,不论是突入还是退缩,似乎只要审时度势对了时候就都是被夸赞的,而只要是局势不对……突入勇猛就成了鲁莽无知,退缩谨慎就成了畏手畏脚。

    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局中的将领是看不清自己该如何做的。

    在成周失败的战役,对大梁城的信任,对自己如今独占檀宫的得意与珍惜,再加上他的年纪,一切都使得负黍君选择退守大梁城。

    而很快的,负黍君的壁上观,让周边城池将领纷纷绝望投降,楚王为了下一步劝降魏国南部的反军,并没有屠城,甚至给予军民将士优待,允许他们如旧日那样耕作生产。

    这样怀柔的手段,也使得负黍君向南部反军递交文书,要求他们与大梁联手夹击晋楚联军时,魏国南部反军犹豫了。

    就魏国现在这个熊样,跟他负黍君一起干,还能有什么好处。

    负黍君几封文书都石沉大海,南方的反军就如同不认字似的,拿牍板当了厕筹。

    大梁彻底成了宽阔平原上的钉子户。

    而晋楚大君似乎觉得局势已成,也开始了十日间连续不断的攻城。一时间大梁城墙上箭矢与投石乱飞,城内外死伤都不在少数。

    负黍君这次没有在独坐宫中,远远听消息,他带着大量卫兵,四处爬上了城墙,既是为了给城墙上的将士信心,也为了确保自己能窥破晋楚的诡计。

    然而在城外纷乱的战场上,晋楚的士兵似乎搭起了用青铜与木材制成的三角形的通道,上锐下宽,高度宽度可让三四名将士通过,两丈一截,守卫相连,生生在地面上搭造出一条回廊来。

    晋楚的士兵似乎在回廊中运送沙石,用来运送物资和填补壕沟。

    三角形的结构也让箭矢和投石几乎只能让那些通道被击的挪开,而不能损毁,负黍君一边提防着这只是障眼法,晋楚还有别的动作,一边命人用大量投石想要破坏这些通道。

    在几日的猛攻下,那些通道确实被破坏了不少,虽然晋楚联军在不停地修补,但填壕沟的动作也已经慢下来了。

    负黍君看着晋楚联军有条不紊的动作,再加上他已经能看到大梁南部两条河流上,出现了一部分楚国境内的巨大船只,显然楚国根本不愁粮草补给……

    难道楚国打算这样攻打上百日么?

    就算大梁屯了一年的粮食,但军备和军心真的撑得住么?

    而且不止地面上布满了军队,各个河道上停靠着大大小小的晋楚船只。大梁这座石头城又不能用船攻下来,难道这些船全都是用来运送粮草的?

    在攻城开始的第十日的夜里,晋楚的联军的一波进攻遭到大梁城的重挫,便在入夜后停止了进攻。大梁城内外,好像头一次这样寂静,疲惫的魏国将士也在城内迎来了无数日夜难得的休息。

    但负黍君却赤红着双眼,不停地督促大量士兵在城墙上巡视。

    谁都知道,若晋楚打算玩持久战,这样的高度戒备迟早让城内先崩溃。负黍君另一方面,也对于灯油、粮食与盐开始限量,甚至听说有些守军或百姓的粮食每日限量太低,不得不在粥与饼中夹杂木屑……

    而且再加上深秋到了末尾,天气转冷,可能一两个月内很快就迎来寒冬,负黍君对于城内的燃材控制的也很紧,以至于到了入夜,除了城墙上有巡逻的火把和箭塔的火盆,其他一切都是黑暗的。

    寂静无声的石头城里,只有巡逻的将士城墙上下,紧张且疲惫的行进着。

    而只有黯淡月光的夜晚,谁也没有看到沟渠河道与池塘上,飞速扩散的那层带着彩光的油膜。

    第二天天刚亮,便有人先嗅到了刺鼻的气味,而后是早上要打水的城中百姓,先发现了不对。

    负黍君听闻,连忙从檀宫中出来,也来到了大梁城中一处有景有船又能蓄水取水的小湖边,只看到水面上浮着一层厚厚的黑油,完全遮住了下头的水源,而且还在不停地蒸发出恶劣的气味。

    他第一反应便是大漆。

    可立刻他就反应过来,大漆并不会这样浮在水上,也没有这样恶劣的气味,而且只感觉入水口处似乎源源不断有这种黑油涌进来,水面上已经厚厚一层,而且它扩散的非常快速……

    而且几乎无孔不入。

    大梁城内引活水,各个沟渠都有人疏通,水流速度并不慢,而这种黑油本身一遇到水面就会迅速扩散,再跟着水流一起浮动,几乎各个坊市内的暗渠水道都已经布满了这种黑油,而死鱼死鸟更在水面上成片。

    而也有人试图打水上来撇掉黑油,结果那剩下的水也看起来仍有异味杂物,底下还有黑色渣滓,根本不像是能喝的样子。

    负黍君问向当年帮助建造大梁城的老官吏:“那为什么活水没有把这些黑油给冲走!”

    那老官吏颤颤巍巍道:“因为排水的河道上头都有青铜门拦截,就是为了防止小船潜入,或者有人凫水进城啊!而且那些青铜门的下沿都是在水里的,就算是枯水期,也不会露出水面造成缝隙,而这些黑油,都是浮在水面上的!全都被拦住了,根本不可能流出去!”

    负黍君咬牙切齿:“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个小楚王,不可能不用诡计!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老官吏:“看样子,很有可能是外头的大军从进水的河道把这些黑油放进来的,我们一定要从入水口拦截,然后把城里的黑油全都捞出来。”

    拦截,可怎么拦截还是个问题,水道那么深,想要全堵住也不可能,而且那城内的水就要断了。

    负黍君立刻派人去用木板插到水里,紧紧弄上一排,可水道都被修的深不见底,他们却丝毫没拦住黑油,只看着黑油从水底冒了出来。负黍君开始怀疑是楚国早就派水性极佳的士兵,在水底铺了陶管,毕竟八百年前朝歌就有铺设陶管排水,如今咸阳、临淄之类的不少土地紧凑的城市,不能开暗渠,都用陶管排水。

    以楚国的国力,随便弄点陶管来把黑油输送进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是他想派人去查看水底,却发现水面布满黑油,水下半点光都不透,再加上水又脏又浊,下水的士兵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更别说找那陶管了。

    后来又有人相出用盾牌相接,做成一面巨大的挡板插到水底,阻拦水和陶管运送来的黑油,这法子废了好半天力气,才刚实行,那挡板没撑上三句话的时间,就被入水河道的水压冲垮了。

    而回头看去,城内黑油漫起的速度可比打捞黑油快得多,越打捞,油层越厚,而且似乎并没有看到有多少晋楚士兵在忙着输送,反而是看到远远河面上的船只来来往往。

    打捞黑油的行动,只弄得城中百姓满身脏污,道路上房屋上到处都是滴漏的黑油,而且很多暗渠和河道拐弯处,黑油厚的甚至漫上了河岸。

    另一边外头晋楚仿佛什么也没做过似的,又再度猛烈攻城,负黍君还不得不派出大量士兵守城,打捞的工作只有少量人去做,看起来就更像是用筷子喝汤用勺子吃面似的无济于补。

    但最重要的是,城中将士百姓吃水的问题。作为一座活水城,几乎所有人都取用沟渠河道的水,城中只有两口井,一口还是在宫中。

    而全城如此多将士百姓,就要吃那一口井的水。

    因为用水问题,守军不得不派兵看管,让将士先用水。可人不吃饭可以,不喝水哪行!

    一时间因为吃水问题,大梁城内军民都爆发了几次冲突,逼得一部分百姓没有办法,只能去飘着黑油的河道打水,然后撇掉油去喝那脏水。

    因此生病腹痛者也不计其数……

    南河人远远在荥阳,并没有去靠近大梁城,但舒还是带兵前往了前线,与商牟联手攻城。消息很快送回了荥阳帐下,狐逑来报,说是大部分石漆都已经通过陶管送入了大梁城内。

    当时他还认为陶管运送怕是不能成,但南河提及了一种吸水灌溉,隔山取水的装置,叫渴乌。便是口渴的金乌太阳之意。

    几乎只用了上百人,在攻城战的掩盖下,去偷偷潜水铺设。然后利用弯曲的管道,就能将浮在水面上的大船中的石漆,源源不断的吸往陶管另一端的低处。

    他也是带着前线的疑问来的:“前头商君只问,何时放火?”

    南河摇了摇头:“不用放火。他们越打捞,越会让石漆到处都是,迟早会有人不小心,让它沾了火的。只是……”

    狐逑抬眼看她,南河在面具孔洞中的双眼闪了闪,她抿唇道:“只是。大梁城要毁了。也要有无数人因此丧命了。”

    但她早在此,就真正理解了所谓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以前该难受的已经难受过了,她此刻只是默默的坐在远处的账下,想象着城中的景象。

    一切如她所料。

    城中水井附近再一次爆发了军民的冲突,夜里在水井周围站岗的将士,不小心将火把掉入了沟渠中,如一点星火窜上了绸缎的衣袍,像火舌舔上了美人长发的发尾,火光猛地窜出去,亮的像是炸开金花一般,瞬间点燃了沟渠,映亮了水井旁每个人惊恐的面容。

    但这一切已经阻止不了了。

    流火飞速蔓延了整座城池,水面上、地面上、衣服上、墙壁上,几乎所有沾了黑油的地方,都在燃烧!大梁城中湖河一时间成了真正的火海。

    这座城市,从未像今天这般光亮。

    火浪的热度下,百姓与将士的惊恐来的太慢也太无力。

    所有人都在喊:“走水了!灭火灭火——”

    可拿什么来灭火,回头看,水面都在燃烧!想要去从燃烧湖里打水,却将带着燃烧黑油的水泼到岸上,只让这天火一般的火舌肆无忌惮的舔上每个角落。

    而几天几夜不能休眠的负黍君,刚刚勉强打了个盹,就被手下叫醒。高高的檀宫被整座燃烧的城映亮,灯火通明,他披散着头发,茫然的光着脚从屋中走向长廊,就像走向岩浆四溢的火山口,一身白色单衣被火光染成了橙红。

    然而耳畔来的消息,却跟眼前无关。

    “卜子杀了咸池,将头颅带回来了!”

    负黍君恍惚的回过头去,噩梦里的场景从水淹变为了火烧,但同样都是在星光璀璨的夜里。然而这个卜子依然是在最可怕最无望的情境下啊,救他一命的人。

    负黍君朝远处看去,微笑的青年从溢满火光的长廊那头,朝他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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