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皇后去看衡山。
衡山年纪最小,长孙皇后生下她不久就去了,没机会看着她长大。
衡山嫁的是长孙诠。
当初衡山也曾嫁给长孙诠,可惜好景不长,好不了多久长孙一族就被坐谋反流放南方,衡山也改嫁给了别人。衡山的第二段婚姻并不幸福,雉奴也没有好好地照顾这个最小的妹妹。
即使知道世家和外戚之害不得不防,长孙皇后还是心疼这个自己没好好疼爱过的小女儿。
衡山也过得很好,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长孙皇后看得出神,忽觉一阵风拂过,转头一看,是丈夫李世民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边。夫妻俩其实数百年不曾相见,相对而立,无声对视,都看见彼此眼中的感慨和叹息。
人心这种东西最易生变。
他们曾经站在无数人仰望的高处,知道上面的风光,也知道上面的寂寞。
长孙皇后与李世民对视片刻,说道:“我想去看看我们幺弟。”
他们这幺弟活着的时候没心没肺,一直潇潇洒洒到老,雉奴看他不顺眼,把他一路从滕州贬谪,他一点都不觉得难过,每到一地都修广楼高阁,呼朋唤友把酒言欢,快活得不得了;武曌对他颇有优待,他也从未生出做点什么心思。
听老魏说,他们这幺弟就是这世界的“变数”。
李世民答应下来,跟长孙皇后一起去寻李元婴。
另一边,武曌正在消化着老魏给她看的记录。
她在这个世界没有嫁给李治,没有当上皇帝,而是嫁给了狄仁杰?这对武曌而言有点难以置信,尤其是她是在李世民还活着的时候嫁给狄仁杰的,这都是怎么发生的?
都活了一辈子了,武曌对改嫁他人也没什么波动。
反正李治死得比她早,在她到地府时李治已经投胎去了。
武曌无声无息地进入武府。
据说他们的宅子叫狄府还是武府其实经过一番讨论,最后因为武媚官更高,可以建更高规格的园子,所以决定惯冠以“武”字。毕竟眼下他们儿孙众多,又时常有子弟要求在旁侍候,宅子小了还真挤不下。
武媚正在看官员的审核材料。
她最近生了场病,身体不太舒服,偏又闲不住,不由支开在旁侍疾的小孙子,叫人把她让人捎回来的文书搬到塌边倚着翻看。马上要年底了,最近要把官员的考核工作做完,好做来年的安排,无论升迁还是贬谪都得好好把关。
小孙子跑去外面玩了半天,终于想起祖父交待的任务,蹬蹬蹬地跑了进来。
看到武媚在那批阅文书,立刻急了,抬起肉乎乎的小手去挡住武媚手里拿着的文书,奶声奶气地说:“没好,不能看!祖母不乖!”
武媚乖乖放下文书,由着小孙子手脚并用地爬上/床,嘿哟嘿哟地搬远她枕边那一摞文书,再抬起肉嘟嘟、热乎乎的小手煞有介事地摸她额头。
据说,这是他们幺幺教他的,对小孩字来说别的称呼都不好喊,幺幺最顺口,所以幺幺这个称呼一代传一代,不仅皇家人自己全在乱喊,连幼儿园里的其他孩子都跟着他们喊,这里面也包括她的孙子!
武媚对李元婴是真的没脾气了。
活到老玩到老,说的大概就是李元婴这样的人。
受不住小孙奶声奶气的劝诫,武媚只能乖乖躺下养病。小孙子认认真真确定他祖母的病没加重,坐在一旁抓着她的手,继续奶声奶气地哄她睡觉,有模有样地哼着他从幼儿园学回来的儿歌。
武媚虽然已经是当祖母的人,但一双眼睛不见丝毫浑浊,她眼底有着柔和的笑意,静静地听孙子哼哼了一会儿歌,很快睡了过去。
武媚睡下不久,坐在塌边的小孙子就被一双大手抱了起来。
小孙子一惊,转头看去,看见了自己祖父狄仁杰。
狄仁杰一手抱着幼孙,一手朝他比了个噤声手势。
小孙子也朝他比了个相同的手势,被狄仁杰放到房门外后就快活地玩去了。
狄仁杰轻手轻脚回到床边,又轻手轻脚地伸手去探武媚额头,确定武媚额头没再发烫才放下心来,坐到一旁拿起案头的文书一页页地翻看着,帮武媚先做个筛选。
拦是不可能拦住的,只能帮她减少点工作量了!
武曌离开了武府。
这个小世界和他们生活的世界完全不一样,每一个人的生活似乎都被指引到最美好的方向。她久在权利漩涡之中浮沉,绝不可能过上这种夫妻相爱、儿孙纯孝的平静生活。
她并不后悔一步步握住权柄,登上许多女子从来不曾肖想过的帝位,那是她一辈子最得意也最满意的事之一。可若是能为一国女相,开古来之先河,又能与夫婿相知相得、与儿孙感情亲厚,似乎也不失为另一种美满人生。
参与这次一日游的还有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听说这个小世界有关于自己的戏剧,还有不少诗文话本,不由亲自去看了看。
她先是读完了署名为“李循瑀”的《平阳公主传》,回忆起了不少往昔之事。再看一旁有人在读关于李幼玉的书,不由跟着那位认真捧读的年轻女孩把和李幼玉这个女将军的事读完了。
平阳公主走出图书馆,往路中间看去,那里立着个指挥交通的娘子军。临近年底长安越发热闹,车马经常堵在一起,这时候得由士兵组成的“交通指挥员”负责疏通和劝行。
不仅交通指挥员,街上各行各业都有女孩子的身影,城门也有女兵在当值。
平阳公主一路走走停停,走到城门之外看着沿着河道游玩赏景的女孩儿们,感觉这是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当年她组建娘子军,带着人攻城掠地,最终也免不了要归附于父亲和兄弟,女子要做到一些事,需要比男子付出更大的代价——更令人难过的是,即便你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也不定能做成。
平阳公主站在柳树下,含笑看着那些笑语盈盈讨论着学业或者衣裳首饰的女孩儿们,微风轻轻吹拂着她们的裙摆,撩开一地明亮的日光。
如果是这个世界的话,一切都会不同的吧?
其他人陆陆续续去看了自己想看的人,最后不约而同地在滕王府上碰上了。
老魏和魏征倒是一直在滕王府上,因为李元婴邀了魏家人过来玩。
说是要庆贺生辰,实际上是底下的人在忙碌,李元婴自个儿只负责带着一群小孩儿到处瞎玩。
李元婴老了也不太靠谱,还建议一堆胡乱叫他幺幺的重孙一辈和他玩捉迷藏,谁最后被他找出来可以和他一起偷吃冰糕。大冬天的吃冰糕,也只有他才能想得出来!
李元婴不仅想得出来,他还干得出来,他特意装作找不到宝贝重孙女,把其他小孩全逮了出来,最后带着宝贝重孙女一起捧着碗入口即化、又冰又软的冰糕享受起来,一边吃还要一边问宝贝重孙女:“好不好吃?”
才那么小一点的小女娃哪会想那么多?李元婴问了,她就高高兴兴地点头:“好吃!”
这下好了,一群半大小子被他闹哭了。
魏姝她们很快被哭声引了过来。
李元婴见势不妙,赶紧叫宝贝重孙女把冰糕藏背后。
魏姝一见他们一大一小如出一辙的心虚模样,哪会看不出他们在干坏事?她无情地收缴了冰糕,让人各自把孩子带进屋哄好。
魏姝叹着气说:“你啊,大冬天的带小幺吃冰。”
李元婴振振有词:“我身体好得很。”
小幺也挺直胸脯站在李元婴身边,学着李元婴说话:“好得很!”
魏姝拿他们没办法。
傍晚官员们陆陆续续下衙,王勃和骆宾王等人年底回京述职,难得聚在一起,准备在曲江聚一聚,开个文会热闹热闹,特地派人来邀李元婴过去玩玩。
李元婴身体虽然挺硬朗,老了却不太爱出门,难得老友相邀总算愿意去走动走动松松筋骨。他骑着马出了门,到了曲江一带,却见两个相貌过人、各有风姿的文客在外徘徊。
李元婴相了一辈子的人,看人极准,一下子看出这两文客的不凡。他下马上前攀谈,得知他们一个乃是陇西人,也姓李,单名一字白;另一个乃是蜀中眉山人,姓苏,单名一字轼。
李元婴听他们谈吐不凡,起了结交之心,当即邀他们一起来参加曲江文会。怕他们不愿来,他还给他们说了与会之人:有写出“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的驸马卢照邻,有七岁写出“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航海文学专家骆宾王,有写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王勃,有写出“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的杨炯,有写出“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贺知章,反正各个都是精擅诗文的厉害人物,和他们一起开文会,好诗好文之人一定能饱览佳作、餍足而归!
李元婴如此盛情相邀,两文士自是乐意随行。入夜之后曲江灯火通明,李元婴带着人入席,给人介绍了李白和苏轼两人。
其他人虽没听说过这两个名字,可人是李元婴带来的,他们自然盛情招待。
与会之人都不算年轻了,席间所有人都喝得不多,倒是李白痛饮了许多杯,让人觉得他是来蹭酒喝的。李白有酒便有诗,当场作诗一首,写完还叫苏轼写首词出来当酒钱。
两个人即兴而作,其他人听了都觉得如饮甘霖、通体舒畅,真是好诗啊!至于李白所说、苏轼所作的词,他们倒是闻所未闻,直至听苏轼抱起琵琶给他们当场弹了一曲,把新词唱了出来,他们才知晓是怎么回事。
李元婴边听边跟着敲动指头,感觉这词作很美,旋律美,词意也美,乐陶陶地让苏轼再作一首,他来给他弹琵琶伴奏。
苏轼也被李元婴激起了豪情,当场又写了一首新词。
李元婴弹琵琶,苏轼唱,其他人相和,一时间热闹得不得了。
酒到酣出,李元婴让苏轼给他解说词的妙处,苏轼给他们说了不少词牌名,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妙,李元婴听得很是喜爱,叫苏轼不用当场写了,把过去的词作拿出来给他们开开眼。
苏轼也藏着掖着,先给他们唱了首“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又给他们唱了首“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他分享完了词作,又把祸水引回李白那边,说李白的好诗可不少,读完全都让人精神大振。
于是众人又起哄李白,赏了不少好诗。
哪怕平时再节制着不多喝,兴致来了还是每个人都喝得半醉。各家来接人时,才有人发现两个文客不见了。没有人看到他们是怎么走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仿佛这两个才华横溢的人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
李元婴被人领回家,很快呼呼大睡。
这晚李元婴不仅梦见了太上皇,还梦见了皇兄、梦见了皇嫂、梦见了许多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李元婴转了个身,奇怪地想:“想生女儿的那些年我念叨了太上皇那么久,他都不再来见我,现在怎么又来了?来了就来了,偏还一句话都不说,真是奇了怪了。”
不过,他都这么老了,也生不出女儿啦,太上皇说不说话都不随意。他都没怨他说什么十八个儿子,害他们滕王府足足添了十八个男丁才有了个宝贝重孙女!
李元婴很想得开,舒舒服服地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他酒醒了,想起昨晚从李白苏轼那里听来的好诗好吃,越读越觉精妙无比,击掌赞道:“这两位可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啊!”
魏姝好奇地追问是什么奇才。
李元婴便把李白苏轼留下的佳作抄录给魏姝看。
魏姝读了也颇为赞叹,这两个人的诗词各有千秋,读来却都酣畅淋漓,显见两人的心胸、抱负与文才都很不一般。
可惜随后几年李元婴屡次派人去找寻这两人,始终不曾找到。
这两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仿佛只为了把那一篇篇佳作带给他们,也留给后世的“李白诗学”和“苏轼词学”两门专业一个永远难以解开的悬念。
只有负责组织这次组团一日游的魏征魏判官一脸无奈:完犊子,又捅篓子了!就算这个时代不一定还能有李白苏轼出现,你们也不能跑去卖弄自己的诗词啊!有你们这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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