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珏与冯邰策马来到了柏沧见到玳王并晕倒的地方。
两人在初升的阳光中下马,走向前方的草丛。行了数步后,冯邰示意引路的柏沧和侍卫们停下,回身道:“兰侍郎且请留步,待本府先过去看一看。”只点了两名背着箱子的随从与他一道再向前查看。
兰珏便在草中站定,扫视四周。
此处是树林边缘,柏沧所指的地方只有一大片草地,十分空旷。兰珏想,若自己是刺客,应该不会选这里埋伏下手。
冯邰先看了看柏沧停马的地方,草倒得乱七八糟,马蹄印和脚印辨别不清,像是被树枝之类的东西拨扫过。冯邰遂唤柏沧上前:“你下马时,兰侍郎的公子还在马上?”
柏沧回道:“下官让小公子在马上等着,若看到情形不对,立刻骑马离开,不必等下官。”
一名侍卫道:“属下等在前方发现了马蹄印,朝西南方去了。已派人前去追查,蹄印转到了官道上,那道路两旁都是荒野,属下等已往各方搜寻。”
冯邰颔首,又仔细查了柏沧和侍卫们晕倒的地方,再折返回来向兰珏问了兰徽的身量体重,匍匐在草丛中,验看马蹄印的深浅和马的步子长短,最后起身,吩咐左右牵马过来,与兰珏一道沿着马蹄印的方向行去。
约几里路后,一条道路出现在前方,冯邰再下马,趴在地上看了看道路边缘的痕迹,面无表情地接过侍卫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多调些人手,在周围乡里追访殿下与兰小公子的下落。东北方向及溪流沿岸尤要留意。另发出榜文,若有捡到失落马匹者,重赏。”
侍卫们领命,冯邰又喊兰珏一道走到一旁僻静处。
“兰大人暂可放心,马上只有殿下和令郎。”
兰珏心中早已了然,苦笑道:“犬子之前并未见过殿下,兰某更不敢让犬子在路途上打扰殿下,当真不知为何……”
为什么?
玳王跑便罢了,为什么要拉上徽儿?
为什么?兰徽一脚高一脚低地踩在小溪边湿滑的石头上,看着前方玳王的背影,脑袋里满是疑惑。
为什么,他要拉上我?
其实兰徽一点都不想和玳王玩耍,玳王一副瞧不起他的模样,让兰徽很不舒服。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昨天在驿馆一早醒来,管家说爹爹有公务在身先走了,桐表哥竟然出现了,但陪他说了两句话后,也走了。他寂寞之余,又觉得爹爹留他一个人,正是认可他能独当一面的证明。一路上,兰徽都在努力稳重,甚至在坏人出现的时候,他都拼命维持镇定,没有喊叫更没有哭闹。
然而,柏沧把他留在马上,去找玳王的时候,兰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玳王丢出了个什么东西,一股白烟冒出,玳王从白烟里跑了出来,柏沧和其他人一样躺倒在了草丛里。
兰徽脱口道:“你为什么要用烟把人迷倒?”
玳王嗤笑一声:“咦,眼力不错嘛。”掏出一把匕首,在手中一抛,“下来,不然就让你尝尝我飞刀的厉害!”
兰徽下了马,玳王把匕首架在他脖子旁,挽住马缰:“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被我灭口。二,跟我一起走。你选哪个?”
兰徽咽咽唾沫:“我什么都不会说,我会当什么都没看到,我保证。”
玳王摇摇头:“不行。本大侠说一不二,说了二,你就只能选其中之一。快点决定,选哪个?”
无数传奇故事的主角在兰徽脑海中掠过,兰徽吸吸鼻子:“二。”
玳王将匕首挽了个花,收起:“嗯,很识时务。去,捡几根树枝。”
兰徽捡了几根树枝,玳王用了传奇和戏文中的方法,弄花了地上的足迹,而后又扯着兰徽一同上了马,骑到大路旁把马丢掉,带他换了个方向,在旷野中又走了许久,半夜窝在一处破屋里睡到了天亮,再沿着这条溪流继续走。
玳王说,踩着溪流的石头走,不会留下脚印,被人追到。
走了这许久,兰徽的脚有点疼,他昨晚在破草屋里被虫子咬了,还看到大蜘蛛等各种奇怪的东西,没睡好,现在肚里咕咕乱叫。
玳王转头不耐烦地催他快点,兰徽努力跟上。幸而,走到溪流拐弯的山坳处,玳王停下脚步,带他到一块平坦的草地上休息,又丢给他一块饼。
兰徽看看自己手里的饼,再看看玳王的,玳王哼了一声:“不用看了,一样大。从昨天到现在,本大侠和你吃的都是一样的饭,只要你今后乖乖跟我混,我不会亏待你。”
兰徽看了看玳王腰间鼓囊囊的小皮袋:“你为什么要逃跑?”
玳王啧道:“从昨晚问到今天,你烦不烦。逃跑,是小人的行径。孤只是不甘做一个田间庶民终此一生,飘然离去罢了。大丈夫心系天地,志在四海!”
兰徽眨眨眼,玳王的口气既成熟,又沧桑,又让他显得幼稚了,他有点不甘心,也坐直身体,肃然道:“可,这天下甚大,你打算去何处?”
玳王瞥他一眼:“天宽地阔,哪里去不得。快意江湖这几个字,你这种小屁孩不会懂。”说罢,将水壶举到口边,如戏台上的侠士一般仰脖一饮,再用手背一抹嘴唇。
兰徽没有水壶,做不出这种洒脱的姿态,便只能沉着地点头:“哦,原来你打算浪迹天涯。”
玳王再瞥了他一眼,一开始见到兰徽时,他并没有将这个小屁孩放在眼里,但昨天在林子里,他发现这小破孩竟还有点眼色,继而想到,传奇小说中,但凡主角,身边往往要有一个手脚伶俐,能牵牵马,拎拎行李,关键时刻团团乱转叫两声“怎么办啊怎么办”凸显主角智慧与风采的小厮。这小娃倒可以充做此用,遂先威胁兰徽同行,再施以恩惠,彰显风范,让他心悦诚服。
没想到兰徽的见识倒有些出乎他意料,还一副不打算服气他的模样,玳王便傲然道:“天地早已是吾家了。世上已没有玳王,从昨日起,景启檀这三个字,也再不存在了。今时今日,天下只有浪无名。”
浪迹天涯,从此无名。
多么孤傲,多么寂寞。
这个名字,会是江湖中的传奇。
绝世美貌的番邦公主,在边关的路上被匪徒挟持,一道身影从天而降,淡淡报出浪无名三个字,匪徒便抱头鼠窜,公主冲出轿子,对着要乘风而去的他喊:“侠士请留下姓名,我愿以身相许!”而他,只头也不回地道:“某是天地间的一个浪子,无名无姓,无牵无挂。姑娘,莫要记挂,忘记我吧。”公主泪流满面望着他消失的背影,从此把浪无名三个字刻在心底,终身不嫁。
再又或在数年后,乱党杀入皇宫,禁军束手无策,忽有一道身影从天而降,以一敌万,杀尽乱党。皇兄对着一身敌血的他的背影喊:“侠士莫走,朕会封你一字并肩王!”
他淡淡一笑,头也不回。
皇兄忽然身躯一震,失声道:“为何你的背影如此熟悉,难道,难道你是檀弟?”
小皇叔亦在含泪喊:“启檀,你,你是启檀?皇叔想你想得胡子都白了……你回头看一眼吧!”
而他,仍不回头,只留下一句:“世间早已没有景启檀了,只有一无名浪子,漂泊天涯。”便飘然消失在夜空中。
从此,仍然,浪迹天涯,潇洒无名。
玳王握着水壶,又仰脖一饮,一抹嘴角,眺望远方,许久后,方才又一瞥眼有点直的兰徽:“怎样,你要是想跟我一块儿,我可以考虑捎上你。只是你也得改个名字,不如我就叫你小点儿罢了,我以前最喜欢的一只小鹰就叫这个名字。”
兰徽当然一点都不觉得这是恩典,愤怒地红了脸:“我才不稀罕当什么大侠,我比较想当神断。”
玳王皱眉:“什么?”
兰徽再挺了挺胸:“就是,查出冤案,找出凶手,成为一代青天!”
玳王一撇嘴:“我知道了,跟大理寺的邓绪,还有京兆尹冯邰一样对吧。他们都才几品,跟你爹官位差不多吧。”
兰徽大声道:“查案洗冤,千古留名,不分品阶!”
玳王不屑一笑:“大丈夫何计功名尔是不错,但等你去破案的时候,该死的人都死了,该出的事都出了,有个鬼用?侠者,是让世上再无不平事!再说,你当了官,也未必能管得到案子。我是王爷的时候我都管不了案子。你懂朝政么?各司其职你懂不?像你爹、邓绪、冯邰,都是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子了才混到这个位置。”
兰徽道:“我爹爹才不老!”
玳王嗤道:“你爹该有三十了吧,不是老头也是半截老头了。你爹还管不到案子哩。邓绪和冯邰都比你爹老,陶周风更老。哪天我皇兄一个不高兴了,罢了他们的官,他们也只能回家种地。萧肃二十岁就是天下第一大侠了。你要是愿意耗,你就去耗。反正大鹏有大鹏的志向,家雀有家雀的志向。我不勉强你。回去的路你认得不?我要继续赶路了。”说罢站起身,大步就往前走。
兰徽愣了一愣,亦起身,犹豫看向玳王的背影。
玳王只大步行了四五步,慢悠悠再挪了两步,回头看看仍站在原地的兰徽:“怎么,想跟着我了?”
兰徽再犹豫了一下,硬声道:“我不要叫小点儿。”
在想当神断之前,他也是梦想过当大侠的,也早已给自己起了名号。
他觉得,浪无名比不上自己的这个名号。
玳王一脸无所谓:“行,随你。”
兰徽快步走过去,也眼望远方,铿锵有力道:“那从今后,我叫孤影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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