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邰肃然道:“本府与堂中诸位,丰乐县衙诸人,在此期间,便都留在衙内。”看向张屏,“张知县,你与丰乐县衙诸官诸吏各写一份自证,本府再派人查证尔等证词。本府及随行人等,亦得盘查,但因上下之序,就待王侍郎过来,本府再与他互查罢。”
张屏上前一步:“大人,下官以为,姚氏案与寿念山上案,不可耽搁。”
冯邰冷冷道:“此时此刻,哪有你胡言的余地!速滚出堂外,先把证词写来!”
张屏低头施礼退下,冯邰又眯眼道:“且慢,张知县,若被本府知道,你阴奉阳违,仍背地后里做些其他事,本府定当重处!”
兰珏在一旁瞧着,不禁有些想笑。张屏再低头施礼,忽而又抬头道:“禀大人,下官还有一事,道人无昧,应不至于入狱羁押。”
冯邰面无表情盯着张屏的脖子道:“你与这个道人倒真是情浓意厚。罢了,既然你此前罗列许多证据,本府就先放了此人,但若他离开了衙门逃蹿了,本府唯你是问!”
无昧扭动了一下,望着张屏,泪盈于眶。张屏垂头行礼,又抬头道:“禀大人……”
冯邰皱眉:“你还有什么事!”
张屏正色道:“下官以为,存放太后娘娘祭礼之处失火,应做法事禳之。”
堂中本就静穆,此时更加无声,谢赋不禁侧目,连无昧也愕然忘记了挣扎,张大嘴看着张屏。
冯邰缓缓缓缓地眯起眼:“张知县,敢情本府不准你暗中捣鼓,你便明里扑腾。”
兰珏起身:“冯大人,请恕本部院多言一句,太后娘娘敬香祭礼忽有祝融侵损。然圣宝经幡却丝毫无恙,此吉祥也。既逢变故,又显奇异,以道家法事祈禳,乃合情合理之举。行之甚宜。”
王公公忙不迭地接口:“正是正是,咱家也觉得,张知县请的甚是,兰侍郎说的更甚是!”
谢赋在心中暗道,姓张的怎么会突然迷信了起来?是为替他师兄脱罪?不对,倒更像是与那兰侍郎唱和。看来姓张的,与那兰侍郎关系更不一般。
他想着,不由瞧向兰珏,却见兰珏目光一转,亦向他看来。
谢赋忙低头敛身,无声做请罪一礼,堂上冯邰又平缓开口道:“也罢,兰大人掌礼部事务,自然比本府懂规矩,既然说可行,那便行罢。愈快愈好。张知县你要怎么做哪?”
张屏肃然道:“道人无昧便可做此法事。”
无昧又一哆嗦:“张,张屏,你别乱说!我,贫道,才刚入玄门,如此法事,需得高功法师,且至少法师三位,其余醮坛执事若干,如今只得贫道一个小道士,哪里能行?”
冯邰一拍惊堂木:“兀那道人,怎的如斯多事,既然当要行之,就只你一个,那就你一个便是!”
张屏转向他:“师兄,事从权且,简略为之。“
无昧欲哭无泪,疯了,疯了,怎么这群大人老爷,一个个都跟疯子一样。
“可,可,阿屏你知道的,再怎么权且,都得斋戒沐浴……”
张屏道:“师兄你昨天吃肉了么?”
无昧一噎:“没有。”
张屏道:“我昨天早晨之后到现在也没吃肉,我帮你敲磬摇铃。”再转向谢赋,“谢大人应与我一样吧。”
谢赋点点头。
张屏道:“那请谢大人侍香灯。”
兰珏含笑道:“本部院倒也可以帮忙,只是昨日沾了荤腥。”
张屏转身:“大人可是还不曾用过早饭?”
兰珏点头:“是。”
张屏道:“那大人念一段净口咒,再沐浴后,便可。下官可否请大人助知经卷。”
兰珏颔首道:“本部院甚荣幸矣。”
冯邰淡淡道:“张知县对道家之事,懂的倒多。”
张屏躬身:“下官自幼在道观长大,耳濡目染,故而懂得。”
冯邰不耐烦摆手:“那就莫再啰嗦,赶紧罢,该沐浴去沐浴,该布置布置。”
王公公颤巍巍起身道:“咱家也当……”
冯邰立刻道:“公公就请不必去了。”
王公公心里一凉,木木然坐倒。
冯邰似笑非笑望着他:“公公与本府都才食过荤腥不久,参与恐怕不好。且本府还需有些事,与公公单独说一说。”又向堂下道,“有贼人放火,屋内祭礼仪仗,竟还剩下这许多完好,果然灵异,来人啊,把这些给本府呈上,待本府与王公公单独详谈时,再请公公顺便将这些完好的都是什么一一告知本府。”又招来一位侍卫,耳语几句,站起身。
两名侍卫走到王公公身边,躬身道:“公公,后堂请。”搀扶着神色勉强自若的王公公缓缓起身。冯邰方才吩咐过的那位侍卫快步退出大堂。
王公公绝望地看了一眼兰珏,兰珏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与张屏、谢赋和无昧一道离开大堂。
到了廊下,刘主簿上前轻声问张屏:“大人,当安排在哪里沐浴?”
这么多尊大神在衙门,他都快不能呼吸了,天上突然又降下一位礼部侍郎大人,简直是一丝闪失就得丢命的架势。他这句话刚问完,便感受到了兰侍郎的目光,不禁心口一窒,一阵眩晕。
兰珏看着摇摇欲倒的刘主簿,温声道:“本部院此时非在任上,不必拘礼,愈随意愈好。”
张屏抬眼看向兰珏:“大人,衙门里沐浴不方便,下官的住处就在后面。”
兰珏一笑:“那就去你住的地方吧。只是你家有两个浴盆么?”
张屏道:“大人先洗,下官洗的快。”
谢赋听这话很不像样,不得不道:“下官这就让人备好新桶香汤,送至知县大人府上。”
兰珏含笑颔首:“有劳。”
张屏道:“下官住处的浴盆应该是新的,下官过来后,还没洗过澡。”
谢赋不由得又想起了昨日狂怒时,在张屏脖子上咬的那一口,一阵恶心。张屏却在此时转而看向他:“谢大人早上洗过了罢。”
谢赋点点头:“可下官方才又来回走动……”
张屏道:“没事,谢大人早上肯定洗得很干净。祭坛得赶紧布置,就劳烦谢大人了。”
谢赋僵住。
无昧小小声道:“那,贫道呢?”
张屏道:“师兄与我一起洗吧。”
刘主簿咳嗽一声:“衙门这边还能安排沐浴。法师的沐浴最为重要,便由下官安排罢。”
无昧很是不好意思地向刘主簿作揖:“如此有劳了。”
无昧便与刘主簿一道去沐浴,谢赋便去操办法会布置事宜,临去之前,张屏又肃然向他道,火场处太乱,即便清理,也很狭窄,恐怕无昧施展不开,就改去前院,向阳又宽敞,谢赋应下。
他已身染许多尘埃,其实必须得再沐浴的,但一则上司之命当从,二来,是得有个人赶紧布置。做鬼之前,为一法事行些心力,亦能攒下些功德罢。呵呵,我倒不求功德,只愿飘飘荡荡,无挂无碍罢了。
张屏引着兰珏到了自己住处,进得院内,兰珏四处环视道:“虽然狭小简朴,却甚舒适。”
张屏嗯了一声,道:“多谢大人赞扬,驿馆那里人甚多,大人若不嫌弃,晚上可歇在学生这里。”
兰珏的随从正要提醒张屏话有逾越,堂堂侍郎大人怎能屈尊下榻知县私宅,却听兰珏道:“也好,我正好不大爱住驿馆。”
随从们便不说话了。
张屏引着兰珏走到一间房门外,推开门:“这里是学生的卧房,大人请在这里沐浴罢,学生去客房。”
连知道兰珏与张屏关系的小厮也不得不开口了:“张大人,我们老爷怎能在大人卧房?这着实不妥,请大人再安排一间房罢。”
兰珏道:“着实不妥,还是我去客房罢。”
张屏低头:“此宅之中,上首主厢便是这间,别厢不能供大人下榻。下官统共只在这间房内睡过不到五六个时辰,这就让人打扫撤换下东西。”
跟随的宅内下人赶紧奔进去,收拾张屏的衣物和床上被褥。
兰珏的小厮随从都觉得实在不成样子,皱起眉和脸,兰珏却道:“若本部院占你卧房,原是我劳动你了。只是沐浴,速速行之,免得耽误法事。不必太讲究,先找间空厢即可,或你内院厅室亦可一用,其他的事回头再说。”
张屏便将兰珏请进内院厅内,那厅两侧还有两间耳厢,本是谢赋住在这里时,做会客进退之用的。兰珏的随从觉得还算像样,少顷,谢赋命人送来的新桶香汤到了,便抬进耳厢,兰珏沐浴更衣。张屏也自去另一间空厢内洗了洗,待沐浴完毕,张屏穿戴好官服出门,到内厅外候着,过了一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袭侍郎官服的兰珏自内走出:“本部院略耽搁了些,让你久候了。休省中,本不当着官服,但此法会上,应是这样穿着更好一些罢。”
张屏看了看兰珏的双眼,躬身:“学生多谢大人。”
兰珏微微一笑,他不知道张屏要做那个法事到底是什么用意,但肯定是为了查案,和祈福禳灾没有半点关系。他帮一帮张屏,也捎带帮了王公公和自己。
冯邰竟点头同意了这事,分明是要再下钩钓鱼。祈福法事王公公却不能参加,被京兆尹大人请去单独谈心了,这么一诈,十有八九,沉不住气,没见过大风浪的小鱼虾必然会咬钩吧,然后就能十拿九稳,反套出王公公派人放火的实情了。
如斯想来,还顺道卖了个人情给冯邰。只是冯邰肯定不领这份情便是了。
兰珏步下台阶,走到张屏面前,左右随侍尚未到近前,兰珏便含笑轻声向张屏道:“那谢县丞,为什么要咬你?”
张屏抬起眼,像是怔了一下,而后垂下眼皮:“学生与谢大人,在公务上有些分歧。起了些冲突,已经没事了。”
兰珏看着他脖子上那个牙印儿抬了抬眉毛:“哦,谢县丞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竟是个性情中人。我见他对你,有时神色有些尴尬,你颈上齿痕甚是细密,左右两点像虎牙所致,刚好谢县丞生着一对,便猜该不会是他对你动了口,竟是猜中了。”
张屏盯着地面道:“嗯,谢大人也不算故意的。”
兰珏温声道:“你与谢县丞都还年少,血气方刚,有时言行举止便会失了妥当。只是你如今是一县长官,谢县丞身居副职,官体礼仪,都当要注意,须为表率。”
张屏躬身:“多谢大人教诲,学生以后会注意言行。谢大人应该也不会与学生再动手了。”
兰珏其实是一早见到张屏时,发现他脖子上有个牙印儿,后来又瞧见了谢赋的虎牙,就想到肯定又闹了什么误会趣事。冯邰必然也留意到了,才会在公堂上对张屏语带敲打,可惜张屏浑然不觉。兰珏憋了一肚子好笑,方才忍不住一问,也有些打趣的意思,见张屏这么一本正经,便忍住笑意,点头道:“如此便好。”
众随从也已整束完毕,陪侍兰珏与张屏往县衙前院去,路经县衙内院时,几个京兆府的侍卫押着一个小宦官在廊下一闪而过,隐入回廊折转处。
兰珏和张屏都当作没有看见,继续行到前院,只见香案已摆设好,谢赋和刘主簿指点衙役们把蒲团旗幡等物调整位置,无昧一身道袍,缩在屋角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抖抖索索地直搓手。
县衙大门大敞,挤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
太后娘娘上香的祭品失火了,县衙里居然要做法事道场,这种几辈子都难见的事情谁肯错过?
兰珏和张屏一出现,人群顿时更加骚动,前排的伸长脖子,后排的直蹦。
穿蓝的那个,是新知县大人,喔唷喔唷好年轻!
穿红的那个,听说又是一位侍郎大人,礼部侍郎!喔唷喔唷,这事真闹的不小!大官一个两个都来了。话说礼部侍郎就是好看哈,要不怎么在礼部当朝廷脸面,就是跟别人长得不一样。
衙门前的侍卫高喝了一声肃静,门外喧嚣略平静了些许。
与张屏说了一会儿悄悄话的无昧终于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拖着直打颤的腿走向香案。
人群顿时又炸了,众人纷纷探头一睹法师真颜。无昧的耳中灌入“京城来的大法师”、“专门给皇上和太后念经的”、“看着年轻,其实可能都一百多岁了~”等字眼,不断在心里默念,弟子错了,弟子不是有意要欺世盗名,弟子更不是有意在这种时辰还敢行斋醮科仪,弟子真的是迫不得已,请不要降雷劈死弟子……
兰珏已在香案左首站定,张屏和谢赋站在右首。
无昧走到案前,一闭眼,罢了,既然这样只能这样!
他抖擞精神,拈香开颂——
“日出……”
声音劈了。
这都晌午了,也不是日出的时辰了。
罢了,这时哪还能计较这么多?!
无昧一清喉咙,心再一横,气沉丹田,复冲咽喉,再启口发声——
“日出扶桑映海红,瑶坛肇启阐宗风;正一演教谈玄妙,大道分明在其中。”
继而步虚颂曰:“宝座临金殿,霞光照玉轩。万真朝帝所,飞舄蹑云端。”
张屏叮叮摇铃,铛铛敲磬。兰珏捧经,谢赋侍香。烟燎雾绕中,无昧念经诵咒,捻诀踏步。张屏、兰珏、谢赋三人时而和声,时而跟着无昧边唱边转圈,门外众百姓只觉眼花缭乱,纷纷赞叹场面庄严,法师身姿曼妙,声如仙音,更不断有人表示,感受到了不可思议的酥麻,天灵盖好像有清泉灌入,百窍顿开,更嗅到阵阵天香。
一批批人就地跪倒,齐齐随无昧念诵“福生无量天尊”,尚未跪下的人中,却有一人忍不住抱臂哂笑两声,转身便走。
旁侧一老妇人拉住他衣袖道:“大兄弟你走个甚?这么厉害的法师做法事,还不多接些仙气哩?”
那人嗤道:“婆婆休要拉扯。呵呵?法师?一通乱扯,一场猴戏尔,如此乱为,天尊众仙若有知,怎不劈死他们。”扯回衣袖,出人群而去。
终于,法事毕。
在门外叩首呼保佑声中,退到屋后寂静处,无昧才发现浑身衣衫早已被汗湿透,两股战战,已不能直立。
屠捕头飞奔过来,低声向张屏道:“果然如大人所说,有人离去,卑职已派人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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