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姚府,时已四更。张屏瞅见街边一饭馆亮着灯,便停下马:“这里吃了再回去?”
随行的众人其实都挺饿了,姚府的人正在悲痛中,加之人手不足,照应疏漏,在那里待了大半夜,众人连热乎茶也没喝上几口。
刑房书吏苗泛立刻道:“大人连晚饭都还未用吧,是卑职们疏忽了。”
张屏看看众人:“你们饿么?”
捕头屠孟笑道:“不瞒大人,卑职的确有些饿了,谢大人体谅!”
谢赋骑在马上,冷眼旁观。其实,回衙门吃也是一样的。当街而食不甚合礼体。不过,做戏嘛,是得要做足全套。
在姚府瞧下来,这位张大人,倒不是个草包。说不定人家就是体谅衙门的厨子?
唉……这世间的纷纭,与此时之我,又有何干?罢,罢,不多想了。
谢赋超然地淡淡抛出那句最关键的话:“大人,那就在这里用些饭罢。”
众人都下了马,一道进入那家小饭馆。
看店的小伙计见几乎整个县衙有头脸的人物都进来了,还以为自己发癔症了,其中一个将眼揉了几揉,才合上大张的嘴,飞快迎上来。还有一个清醒之后,立刻一溜烟奔向后面,去叫回去睡了的老板。
张屏率先捡了一张桌子坐下,谢赋、苗泛等依照官位与他同桌入座,屠孟陪在末座,其余人也各自按位分找位置坐,省去了推让座次的工夫。
小伙计一看阵仗,顿时就明白了张屏就是新知县大人,今天刚到任就去查姚府的案子,这会儿必定是才回来。有幸见证此刻的激动与不知道大铜壶开水冲的粗茶能不能奉给知县大人的惶恐,让他的手有点打颤。
新知县大人旁边坐着的,是谢大人吧。唉,谢大人……
张屏瞅着墙上的菜牌,向奉茶的小伙计道:“一碗牛肉板面。”
小伙计赶紧应是,差点把茶浇在桌面上,又颤声道:“大人……不要点别的?捅开火做几个菜也快得很。”
张屏道:“我吃面即可。”
快到吃早饭的时辰了,这时候吃炒菜,他不习惯。
“面,要大碗。”
小伙计猛点头:“一定,一定。”
谢赋跟着随便点了碗素面。将弃此生之际,还管什么吃食?应付两口便罢。
众人已知两盅小酒就小菜的梦是没有了,跟着清汤面、鸡蛋面、阳春面这么一溜儿地点下去,张屏道:“我爱吃面。你们点你们喜欢吃的。”
屠孟道:“太巧了,卑职也爱吃面,哈哈~~”
张屏知道肯定不是这样,但他也想不出能说什么话解决这个场面。其实他只是肚子饿了,看见个馆子想进来喝口热乎汤,吃饱了好回去睡觉。一顿饭的事,没必要多绕。他就没再吭声。
过了一时,小伙计端了他的面上来,半碗满满全是牛肉,张屏搅了一下,没看见汤,抬头道:“能舀碗面汤否?”
小伙计连声应着,奔进后厨,端出一碗面汤,浓白高汤,香葱香菜碎蒜苗花,浮着一层香油点儿。
小伙计殷勤地道:“大人,小店的面都是砂罐煨的老汤,别家可没有这个味道。”
张屏点点头,喝着面汤,想着姚府的案子。
众人都没太摸清新知县大人究竟是什么风格,饭上来都埋头吃,堂中甚是沉默。张屏面无表情吃面喝汤的模样,看在他们眼中,凭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
待吃完了面,张屏摸出一小块碎银,递给小伙计,小伙计怔了一下,连声感谢知县大人赏赐。张屏道:“结饭钱,应该的。不必如此。”
苗书吏、屠捕头等呼啦啦都站了起来。
“大人,怎好这样,卑职惶恐。”
“卑职的饭钱,怎能让大人付!”
“大人,这……”
张屏很不习惯这种推来让去的场面,道:“没什么。面而已。”跟着看了看那小伙计,“算一下饭钱,这块银子应该够吧。”
小伙计立刻道:“足够了,足够了。大人多赏了许多哩。”
张屏眨了眨眼,看来,小伙计是不会找他饭钱了。
谢赋瞅着张屏慢慢转回来,盯着面碗的脸。那眉头微微一敛的小表情,令他浮起一个念头——
这人,刚才,不会在等着那小伙计找钱吧。
不至于吧。
若是猜对了,这,这是个什么人哪……
他不禁试探地轻声道:“大人,此餐乃公务所需,让书吏录下,入进账册便可,不必大人自己破费。”
张屏道:“不用了。钱数不好对上。”
谢赋道:“饭皆有价,取菜单录下即可。”
张屏道:“都多加东西了。”
姚府是他要去的,他身为知县,付钱是应该的。虽然这顿饭钱,对他来说,确实不算个小数目。略有心痛。
谢赋无言,再度看看张屏,这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罢了,将别尘世,又管这么多作甚。
跟着张屏一道走出饭馆,谢赋发现,天将要微微亮了。
看来,得要再等到夜里,才能寻着了断的机会了。
又要在这浊世多留一日了。
谢赋又在心里凄然一笑,生不易,死亦不易。
张屏亦看了看天,转身向众人道:“已是这个时辰,诸位都请先回去休息一时。其他事,上午再说。”
众人算算时辰,其实回去顶多只能再眯一个来时辰,就得再到衙门应卯。不过,忙了一夜,肚里又有了热乎饭,乏劲儿确实上来了。屠捕头便谢恩,让捕快们先散了。
苗书吏也回家去了,只剩了几人随张屏一道回衙门。
谢赋发现,他就是这几人之一。
他寡然地上马,随诸人一道移动回了衙门门口,几个仆役接出来,有几个服侍张屏下马,谢赋这才又想起,自家已从衙门后的知县府邸搬出,挪到了旁侧的县丞小院中。以往知县官邸中配的仆从,如今也是服侍张屏,而非他了。
这些于眼下的他,又算得了什么?
谢赋超然地将缰绳丢给自家家仆,想要悄悄转回去,又想到,要回去,还是得和张屏一道,或穿过衙门,或绕行小巷,都得先恭送张大人进府,他方才能进家门。
总是逃不过这场屈辱。
都是因为没有快点跳下去。
谢赋木木然地随在张屏之后,迈进县衙门槛,听着仆从殷勤引路向张屏介绍县衙的声音,暗想,不知道回去后,能寻着些药耗子的药不能。
唉,口吐白沫,手脚抽搐,说不定还会被灌粪水,实在太不雅了。还是就等到晚上吧。
他正这么想着,突然张屏又转身凑近了他。
谢赋一凛,戒备地眯起眼。张屏瞅着他道:“对了,谢大人,我还有件事想请教。”
谢赋淡然道:“承蒙大人垂问,大人请直言。”
左右仆从都识相地后退,互相望了一眼,想不到新来的知县大人竟已和谢大人处上了。
张屏道:“本地,是不是没有道观,亦无精通玄学风水的人?”
谢赋一挑嘴角:“是。”他是要死的人,说话也不必顾忌,“要不怎能有这么多人信姥姥。”
张屏点点头,谢赋直爽的说话方式,他很喜欢。
“我有些风水相关的事,想找人问问。谢大人在别处有无认识的精通玄学风水的人?”
谢赋干脆地说:“抱歉,下官不信这些,帮不上大人的忙。”
张屏眨一眨眼:“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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