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魔宫中。
文士手中持一琉璃碗,碗内盛着黏稠的血液,那碗内血液如有生命般,正在缓慢蠕动。
身前平台上,躺着浑身焦黑的司马玮。
不远处则是三团燃烧的黑色烈焰,烈焰内现出长安、襄阳以及一座翠绿山峰景色。
“计划如何?”中央魔神心脏发出声音。
“非常顺利。”文士答道。
心脏冷笑道:“非常顺利?阴阳鉴、狰鼓、鹿鸣杖三件重器落入敌手,周甄丧命,摇光、开阳、玉衡三地好不容易搜集得来的怨气消散,魃军不仅没有增加,反而越来越少,护阵八王已去其二,王亥,这就是你的‘顺利’?”
那名唤王亥的文士认真答道:“吾主大可不必担忧。”
他稍稍倾侧手中琉璃碗,碗中鲜血犹如浆团,落在司马玮残骸上,继而蠕动着浸了进去,开始为他修复身躯。
“他们至少到目前为止,尚未发现万灵阵。”王亥胸有成竹地答道,“魃军数量虽已锐减,但要多少,我们便能转化多少,到处都是人,眼下暂且收敛声威,反而不易引起他们的警惕……至于三件魔器,找个时间,收回来就行,七处万灵阵定会如期发动。”
心脏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王亥注视司马玮的身躯被修复,喃喃道:“驱魔师们自作聪明,妄想驾驭刀兵杀戮之气驱使人间法器,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怨气终究将反噬其身……吾主。”
随着司马玮被雷电烧成焦炭的身体不断复原,王亥转身,走向那巨大的心脏:“北方一役,令我有了一个重大的推测,若这推测属实,神州大地阵眼处,为您重塑身躯的法宝,将是空前绝后之器,不必再用心灯。”
心脏没有回答,仿佛陷入了疑惑之中。
王亥道:“吾主,请看,您寻找了三百余年的定海珠,也许已经出现了。”
王亥一抖袖,手中现出一个巴掌见方的小铜钟,随着“当”的一声钟响,身周黑火幻化而出,在面前呈现出一幕幻境。
冰天雪地里,数月前的萨拉乌苏河畔,阿克勒族营地四面悄无声息地停了不少乌鸦。其中一只乌鸦转向帐内。
“项语嫣的儿子……在、在哪里?”
心脏的搏动速度顿时变快起来,整个幻魔宫中充满了紫红色的光芒。
另一道黑火随之而起,火焰中呈现出王帐内,项述、陈星与阿克勒王、王妃数人的身影。
“她什么时候还去了巴里坤湖?”
“二十二年前,你出生之前的事儿了。”阿克勒王妃的声音说,“第一次见她,她就一路往北方走,说是想去找一个人,一个男人。”
“将这个女人带到我面前来。”魔神心脏说。
王亥答道:“这是阿克勒族的王妃,已经死了,死于车罗风手中,尸骨被驱魔师烧成了灰烬。”
“愚蠢!”魔神心脏几乎是怒吼道,“三百年了!足足三百年,方有了线索!”
“吾主但请放心。”王亥认真道,“项语嫣即是述律空的母亲,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接下来我将全力搜寻定海珠。若在下所料不差,您这具全新的身体,将拥有连上古诸神亦无法匹敌的强大力量,哪怕连阪泉之战的结局,亦可改写。”
心脏蓦然爆发出一阵放肆的狂笑。
三月建康,万柳春啼,和风渐起,宫室光明,阙庭神丽。
陈星上岸第一个念头是:终于回到家了。
眼前建康,颇有班固在两都赋中所描述的“礼官整仪,乘舆乃出,发鲸鱼,铿华钟,登玉辂,乘时龙,凤盖棽丽,和銮玲珑,天官景从,寝威盛容”之美。
那场蹂|躏中原大地的永嘉之乱距今已有近七十年了。汉民族衣冠南渡,带来了长安、洛阳两都的胜景。俨然晋廷百官挟着一幅至为宏大的画卷前来,慢条斯理地往长江南岸一铺,这画卷顿时生机勃勃地延展开去,于是数千年的灿烂文化传承,辉煌再现。
自孙吴时代起,建康便是帝王之宅,晋帝司马炎一统天下之时吴主孙皓献城而降,建康未经战火,如今城中已有百万户人家居住。衣冠南渡带来了书也带来了耕种技术,带来了诗词书画也带来了铸冶之道,此时坐拥淮水、东依钟山的建康城,已成为神州中心,与伴城秣陵辐射西面西州城、南方丹阳郡、琅邪郡等城,再拓展到长江以南的万里神州大地,拥天下盐、铁、煤、丝绸,百步一集,十里一市,医、药、书、画、乐艺、商贸与百工匠坊昌盛至极。
江南一带自秦汉时便是鱼米之乡,书香贵而粮米贱,其时苻坚治下的北方斗米十二钱,建康斗米三钱,较之蜀地天府之国竟是更富庶。道无饿殍而糠谷饲畜,若逢各郡丰年,粮食更是烂得在仓中喂硕鼠。如此低贱的米价自然养活了大量百家业者。到得太元初年,南方人才济济,南渡士子外加本地士族,城中的百万户里,不事生产的读书人将近十万,晋廷已无官职以供,只得终日谈玄议政以消遣时间。
项述第一次正式来到汉人的世界,顿时就怔住了,胡人们口耳相传的“南方”较之曾经所闻,竟更是辉煌。谢安接到两人后,特意以敞顶车载着陈星与项述沿着秦淮河绕过小半个城,往落脚之处走。
陈星见项述眼神,就知道他被建康的气象震撼了,说不得心里有点小得意。虽然陈星也是第一次来,自己也小惊讶了一下。
“路上接到你的传书,猜想你今天能到,便冒昧来迎了。”谢安笑道。
“不冒昧!一点也不冒昧!”陈星非常满意,真是太不冒昧了,真是给足了排场,让他在项述面前虚荣了一把,相当喜欢。但又突然发现,来接的读书人们看自己与看项述,似乎用了两种眼神?看他陈星的,乃是好奇与欣赏的目光,看项述的,则是惊艳与赞叹的神色。乘车时又听见有人悄悄议论道:“竟有如此美男子……”
“太大声了!”陈星不耐烦地说,“我都听见了!”
“小师弟,建康较之长安如何?”谢安岔开话题,云淡风轻地说。
“那个……”陈星有点茫然,说,“对了,下船就想问,谢大人,咱们何时成了师兄弟?”
陈星不断回忆,谢安曾师从名士桓彝,桓彝与陈星之父陈喆似乎没有师出同门的关系,硬要说的话,或许都是读书人?
“百里大侠曾经答应,收我为徒,”谢安笑道,“那时你年纪尚小,想来已是忘了。”
“有吗?”陈星的疑惑已经突破天际,他确实有个师兄叫王猛,只不记得师父还收了谢安当徒弟,不过既然谢安坚持,就这么叫吧,反正也不亏。
项述看了谢安一眼,陈星便随口笑道:“苻坚虽说将长安治理得不错,较之建康,还是差得远了。”
岂止差得远?简直拍马也追不上,苻坚吃亏就吃亏在,先前的几任北方君主刘渊、冉闵、石崇等杀了太多的人,将汉人全部赶跑了,导致他接收长安时一穷二白,只得白手起家。
陈星稍作解释,意思是谢安的身份并非驱魔师,项述也不回答,将目光转向街畔的宅邸,只见途经的一排上百间大宅,较之长安拓跋焱的家,还要气派不少。
陈星也觉得建康的楼宇当真比长安的豪华多了,于是问:“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谢安随口答道,“附近全是寒族的住所,见笑了,咱们住乌衣巷内。”
陈星:“……”
项述:“………………”
谢安年过不惑,却保养得极好,颔下数缕清须,腰畔系一枚古玉,不像胡人喜欢把配饰有的没的全往身上挂,却看得出一切都恰到好处,言谈间更是带着笑意。男人通常到了这个岁数,气质还像二三十,想依旧年轻俊朗,无非靠两件事堆,一来读书,二来钱则已。
“这位兄弟……”
“我是哑巴。”项述冷冷道。
陈星正尴尬时,谢安却蓦然大笑起来,作势要拍项述的肩,却很注意地并未碰到他的身上,笑道:“大音希声,大智若愚,乃是世间至理。”
陈星看谢安动作,便知道他看出项述是胡人了,胡人男子不喜欢被人碰肩上,旋即谢安又若有所思,一瞥陈星,目光中颇有深意。
“项述是我的护法。”陈星解释道。
“看来一路上非常顺利。”谢安赞许地说。
“勉强算吧,”陈星哭笑不得,说,“这事儿当真是人生苦短,说来话长了……”
谢安又道:“师兄猜你多半得在建康盘桓良久,慢慢再说也不迟,来,到了,先为你接风!”
马车到了乌衣巷外,只见门户很小,门楣是半丈长的昆山玉,朱红大门上写着两个“谢”字,笔法挺拔俊逸,陈星不禁赞叹了一番,谢安便笑着回身,说:“右军?我师弟赞你字写得好看呢。”
跟在谢安身后,为谢安写字的那人名唤王羲之,当即笑着拱手谦让,说:“我先回家换身衣服,稍后再来吃茶。”
谢家对面就是王家,陈星欣然进了谢家,谢安在朝中为官,独自置办了这所宅邸,不与谢家大族聚居。前来为他接风的一众士族子弟便依序进了谢安府内,门不大,进去后却占地广阔,山水亭阁一应俱全,宅邸主体占地足有数亩,根本看不出一个小门内竟有如此广阔的空间。
谢安先是安排陈星与项述各一间客房暂且休整,过后才请他到主厅内奉茶。
项述环顾四周,陈星过来敲了敲门。
“你们很熟?”项述皱眉道。
“不熟。”陈星坦然笑道,他知道项述在想什么——如此盛情款待,必有所图谋,联系到在长安的经历,项述多少有点提防。
陈星解释道:“当初我在华山学艺时,他来拜访过一次,也曾提过若有需要,愿意全力支援。”
陈星昔日见过一次谢安与师父对谈,过后从师父处得知,谢安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这个男人从小就喜好徜徉山林,遍访名川大山,且对修仙、御剑、捉妖等等光怪陆离的传说充满了向往。
可惜谢安并非驱魔世家出身,万法归寂后,世间再无法力,许多古时的驱魔事迹也流为传说。遍寻隐居修仙之士的伟业,也随着他的年岁渐长,而变得愈发渺茫。所幸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华山。
谢安本着对成为一名驱魔师的愿望的狂热,朝陈星师父表示出了,将尽己所能,支持驱魔司光复。
陈星出山之前,师父修书一封,亦是极快得到了谢安的支持。不仅如此,师徒二人在华山修行,平日里吃的、用的都要花钱。陈星的师父名唤百里伦,自言是名受过陈家之恩的刺客,刺客嘛,怎么能躬耕种田?只能偶尔替老百姓杀杀贪官,赚不到几个小钱,算下来倒是欠了不少。
谢安来拜访了一次,得知百里伦与陈星生活拮据,于是便二话不说,自掏腰包,替师徒二人偿清了欠债,还剩了不少,过后师父还很是夸奖了陈星一番,但言岁星入命果然了得,是以陈星印象十分深刻,记得谢安给师父送了三千两银子。
项述:“他想当驱魔师?”
陈星说:“一种美好的向往吧,少年时代就有的,想行侠仗义,御剑来去,不在世俗之中,收妖除魔,打抱不平的愿望。”
陈星被项述这么一提醒,也觉得谢安稍微有点热情过度,可自己又没什么可供谢安算计的,谢安若是尸亥一伙,既知自己师承来历,又知道师门地点,要算计早算计了,不会等到这时候。
“走罢,”陈星被项述说得也有点疑神疑鬼,只得道,“看看他怎么说。”
厅内众文人早已等着陈星奉茶,两人坐定后,谢安先是介绍侄儿谢玄,依次又是族中子弟,其后则是王羲之与王家的子侄辈们。一下来了这么多人,陈星也记不得谁是谁,只得依足礼节逐一寒暄过,主人举茶,众人方纷纷用茶,茶以一大碗所盛,里头却唯有一个碗底,配了一小块点心。
陈星心想项述这会儿多半在心里骂汉人的茶就这么点儿,不够他一口喝的。
众人赞过茶后,便开始攀关系,陈星先是叙了家门师承,大伙儿于是又将目光驻留于项述身上。
“这位……美男兄怎么称呼?”谢玄问道。
但凡天底下的人,向来都是以貌取人的,从陈星上岸那一刻起,便有许多人不时偷瞥项述,沿路过街时无论男女老少,更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王、谢二家子弟见项述长得俊朗清秀,又背一把大剑,颇有行侠仗义之风,俱心生好感,想与他攀谈几句,奈何项述始终跟在谢安身边,不得其便。不停眼神示意,项述只当看不到,此时总算等到陈星正式介绍,便纷纷正襟危坐,朝项述微笑以对。
“他是我……”陈星见项述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替他介绍,本想替他编个出身,解释“他是我的护法,乃是会稽项家人”。话到嘴边,却没来由地心中一动,想起项述曾经对出身有所介意,在这方面,陈星觉得自己算是了解项述的内心,于是尊重他的本意,改口道:“他是我的胡人朋友,复姓述律,单名一个空字,敕勒川下,铁勒族。”
霎时满堂皆静,项述竟有点意外,朝陈星投来一瞥,眼神里又隐约带着点笑意,嘴唇微动,做了个口型,陈星看懂了,那唇形的意思是“谢谢”。
谢安听到这话便知不妙,忙朝陈星使眼色,其时胡汉二族有着深仇大恨,江南士子待北方胡虏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一上来就捅了个马蜂窝,怎么了得?
果然稍稍静得不到三息间,厅堂内便炸了锅。
“什么?!”
“胡人?!”
“胡人怎么进来的?还是铁勒人?”
“报官!速速报官!”
项述眉头微微一皱,望向陈星,右手按在剑柄上,扫了厅堂中一眼,有人仿佛受到莫大屈辱,起身就要离去。却也有人眉头微皱,对胡汉之争并不如何介意,只想看陈星如何化解面前危局。
陈星也没想到,诸人反应,竟是比自己想象中的来得更猛烈,当即将茶碗在案几上一拍,说道:“且慢!各位留步!”
众文人已起身,谢安心念电转正想劝,见陈星反而主动开口,便暂时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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