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宾王回朝、赤炎铁骑班师,两件大事压在一起,整个朝廷都忙碌了起来。
为了安排将士接风,天衍帝在城门外的棘原举办了盛大的宴会,整个王庭的内侍、宫女都调动了出来,甚至还征用了各个公卿家的扈从仆妇,由光禄寺的官吏组织着,在城池外面的巨大空地上卷开一排排的红毯,安置好一列列的矮桌,架起了无数的烤肉的火堆,紧接着,烈酒和食物被侍女们端了上来,甚至还有自发的百姓源源不断捧来的食物。
一片鼓乐丝竹声中,姑娘们联袂登上新搭好的台子上挑起舞蹈,北大营护卫着十几大箱的金铢抬到城门下,井井有条地点着百夫长让手下的士兵来城门前领金铢,太仆寺将战马一匹匹牵走,刚刚还威压肃杀的神京城外战士们卸开铠甲,迅速地一片欢腾,领赏的领赏,吃酒的吃酒,看姑娘的看姑娘,这些半个月前还在战场厮杀的武士们,此时都一脸兴奋难耐、狂热欣喜。
天衍朝能臣干吏极多,几万人场面的接风,忙中有序里丝毫不乱,身在其中的神京官僚各个笑容满面,与有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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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天衍帝、济宾王这一边,有官阶的赤炎将军全都随着天子仪仗去南殷墟祭天,再之后辛襄和辛鸾又亦步亦趋跟着父亲们去东郊祭祖拜醮,再之后又是回宫的颁旨封赏……如此一项一项地做下来,辛襄和辛鸾两兄弟奔来走去,一整个下午都没来得及进一口水,饿得肚子咕咕的打转。
而辛襄跟自己父亲济宾王根本来不及说话,唯一的接触还是在他王伯扶起他父亲的时候,他单膝下跪喊了声“父王”,结果济宾王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什么。
而是扭头对辛鸾道,“殿下长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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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帝与济宾王有许多军政大事要谈,辛襄和辛鸾这种小辈儿也只能站在后面听着,济宾王一边走一边与天衍帝简述了一番狱法山这几个月的战况,大小战役情况、我军死伤人数、敌军死伤人数、俘虏数量和收缴的战利。
这一次北境大乱,朝中的一致的态度是北君闾丘忠嘉看守疏失,引起了狱法山动乱,这才让蚩戎人找到突破口趁虚而入。论罪,闾丘算是第一罪臣。
半晌,天衍帝问:“闾丘的族人儿女怎么处置了?”
济宾王:“闾丘全家二百七十口罚入奴籍,他的妻子畏罪自尽,长子战死,幼子在神京中压为人质,臣弟俘虏了他两个女儿,不知王兄要如何发落,现在就在大军阵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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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辛鸾和辛襄对视一眼。辛鸾露出茫然惶惑的神情。
这便是帝王家的难言之处了。
济宾王口中的闾丘幼子,名方,比辛鸾大三岁,前几年被送到了神京教养,在明堂原本是和辛鸾辛襄一处学习的。此人长得虎头虎脑,心思也不像神京少年那样幽深难测,一直以来辛鸾和他交好。只是去年北方兵祸一起,他就被幽禁在府中不许外出了,估计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父亲母亲去世的事情。
闾丘方说过,在北方,没有东方神京这样连绵华丽的屋宇,极目远去的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场,因为夏日和冬日漫长,春秋两季便显得格外珍贵,所以他的两个姊妹出生的时候,一个取名叫仑灵,一个叫西旻,取北方“春”“秋”之意,还常自夸自家的姊妹有多可爱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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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帝沉吟了一刻,缓缓问,“闾丘忠嘉呢,是真的战死了?”
“是,闾丘知道自己失误放蚩戎族进犯,引八百骑兵单独出塞巡击蚩戎,深入蚩戎腹地两千里,回师途中雨冤枉岭遭遇蚩戎大军万余人围攻,乏食数日,最后含愤自尽。”
“是么?以八百对万人……”天衍帝慢慢道,“含愤自杀。”
济宾王看着兄长神色,知道他心中不忍,劝道,“闾丘也知道有负王兄所托,狱法山乃北境门户,他一时失察险些酿成大祸,纵然不战死,押解进京也是难逃死罪。”
天衍帝听着耳边持续不断的欢歌宴舞的声音,一时间,久久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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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这一饿,直接饿到了晚上。
城外的宴饮庆祝已经散了,今夜无宵禁,戌牌时分城内的楼牌酒家纷纷挑起夜灯,整个朱雀门外的华容道上开起了夜市,尽管天气并不好,也并不妨碍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地出来观灯夜游。
而高辛王庭的长信宫中温暖如春,四只大白玉铜盆里用檀香木烧着明火,往外冒出青色的火苗。辛鸾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手握象牙镶银的箸,一式一式地在菜里夹吃的,因为畏寒,他还私心让内侍在他的桌侧多抬了一只红炭火炉,一只暖着他,一只架着需要时刻加温的汤羹菜肴。
他实在是饿坏了。现在还没开宴,他既无暇看红毯正中女孩儿们做的旋舞,也无暇听屏风后面乐师们做的丝竹管弦,一双瞳仁滴溜溜地转着,紧盯着忙于寒暄的各位大人,下手飞快地把吃的赶紧咽进嘴里。
天衍帝和济宾王是一同入席的,济宾王换下戎装换回朝服,腰上佩七重玉佩,刚一落座,就抬首看到了辛鸾旁边的空位,转头轻声辛鸾问,“远声哪里去了?”
辛鸾当然知道辛襄哪里去了,但他装傻摇了摇头,擦着嘴说不知道。
今日的宴席不同往日,规制不大,安排不过二十人列席,但却囊括了在京最核心的一批大臣和此次北伐军工最盛的赤炎将领,可以说要么功高权重,要么眷宠极胜,那边舒缓的鸣钟奏乐声中,内监拖着长音,喊着,“天地吉时良辰已到,开——宴——”
济宾王皱起了眉头,低声道,“重臣们都到了,这孩子太不知礼数了。”辛鸾来不及解释,紧接着就被内侍扶了起来,跟着众人行了一番君臣跪拜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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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无非是一个套路,檀板、曲笛、舞蹈与歌喉,因这次是飨大军获胜,乐曲又新添了破阵、九招、六列、六英等歌曲,三十几名乐娘列在屏风后,操弄鼙鼓、钟、磐等乐器,比起往日声势更为浩大。但也可能乐师多是女子,整个曲调还是偏于婉转,唯有屏风后面一桐木琴声听起来格外出众,金戈铁马压制得其他乐音不敢放肆。
辛鸾听着众臣的贺表,边吃边问济宾王,“王叔觉得今日奏乐如何?”
济宾王点了点头,“尚可。”
辛鸾闻言,面露喜兴之色。
花香果香味轻柔弥漫,朱颜鸦鬓的姑娘踩着乐声而舞,小小年纪都是一等一的身段柔软,貌美秀致,等一曲结束,济宾王招了招手,立刻有四名内侍从抬着一物,疾步送到殿中央。
天衍帝奇了,“这是什么?”
济宾王起身,走下台阶,“是臣弟献给王兄的贺礼。”
那物件儿足有一人高,用殷红的重锦盖着。
“这么大的东西?竟要四个人抬上来。”齐大人笑道,“想来是北境不可多得的珍宝吧!都说北方盛产玉石,难不成是雍山狂山少见的大苍玉?”
济宾王含着淡淡的笑,走上前去,猛地揭开了覆在上面的红锦。
红锦落地,在座的臣子不由低低惊叹了一声,那下面竟然是一顶巨大的金笼,那笼子不知是什么材质打造,灯光的照耀下浑然一体闪闪发光,而这都不是最奇的,金笼里正卧着的是一羽安睡的鸟儿,它蜷缩着身躯,长长的尾羽伸展着,身上如纹锦绣,灯火下鲜艳美丽,粼粼生光。
不知道是谁发出的第一声叹,“这……是鸾鸟啊!”
辛鸾也不往嘴里塞东西了,他被那鸟儿吸引,忍不住放下象牙镶银的筷子,直接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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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鸟儿听到响动,一侧下眼睑懒懒地开合了一下,又用翅膀掩住了脑袋,侧过头去。辛鸾提着厚重的宫服走下台阶,走到殿中锦毯那金笼外,直接蹲下身去。
“殿下小心!”不知道是哪位臣子发出的一声,鸾鸟出现满殿已是寂静惊喜,又见太子款步下台贸然伸手,所有人都不自禁地推案停箸、睁大了眼睛。
辛鸾没有他们的紧张,答:“无妨。”紧接着他繁复的衣裾迤逦铺在地上,手直接伸进了笼子——
原来是那鸟儿的尾巴太长,刚刚翻身时折出了金笼一截,辛鸾看着别扭,想要帮着把它的尾巴收回去,可这一下鸟儿也醒了,机警地盯了他一眼,屁股一扭,抖着着五彩的尾巴站了起来!
这一下,所有人都看清了。
这鸟儿身长六尺,尾长足有四尺,头顶羽冠蓝绿,呈尖形,覆羽修长,身披似五彩,只见它瞪着辛鸾,一双神采明艳的眼睛,灿烂如章。
“鸾鸟啊……”况俊嘉祥率先扶着案几跪了下去。
难得七十多岁的老大人,眼睛也不昏花,声音也还洪亮,上首处展袖拜倒,“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天衍之兴也,见鸾鸟而天下大吉,这是天降祥瑞,神佑我天衍!”
天衍国以鸟雀为尊,王族法相便是三足金乌,而鸾鸟传闻中是西王母的信使,是难得的神物。
磬杵叮叮地扫过一排钟磬,琴音旋指,其余众臣也纷纷跪了下去,齐声道,“天日之表,恭贺陛下!天降祥瑞,神佑我天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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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蹲在笼子外面,小声问叔父,“能把笼子打开吗?”
济宾王随着众臣一齐跪下,七重玉佩叮铃铃地落在红毯上,他偏头看着辛鸾,严肃地摇了摇头。
那鸟儿看不懂殿中人在做什么,红色的小爪子不耐烦地刨着笼子的底座,动一下,羽冠便颤一下。
辛鸾不想管什么鸾鸟神鸟的,他笑着抬起头来,“父王,这鸟儿有灵,又叫鸾,和儿子有缘,不如赐给儿臣养在鸾乌殿可好?”他神色认真道,“我会对它好的。”
“这……”殿上的人都犹疑了。
鸾鸟是难得圣物,济宾王筑以金笼千里运回,按照寻常是要礼敬圣上、养在朝天观供奉的,太子一句“我会对它好的”的讨要,一口气把好几个臣子说得莫名其妙、心惊胆战。
天衍帝还在犹豫,济宾王却接过了话,“太子是我们天衍唯一的血脉,国家的气运将来可不就压在他的身上,我看这鸾鸟收在鸾乌殿正合适。”
辛鸾偷偷朝着济宾王微笑,掩不住喜悦的神情,济宾王没有笑,但眼里的爱护之情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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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帝看着阶下这叔侄的小动作,挥挥手,“那好,就送到鸾乌殿去。”他看着辛鸾喜形于色的小模样,忍不住嘱咐道,“太子也不要贪玩,鸾鸟交给你便是一项责任,要精心养护供奉,不得释放,不得怠慢,拿不定的要和况俊祭司商量着来。”
辛鸾赶紧跪拜谢恩,这点要求当然没有不同意的。
坐下大臣们看着内侍将金笼匆匆抬来,又匆匆抬走,一边贪看还在一边啧啧称奇。
司空跟旁边的大人聊到,“听说鸾鸟善鸣,可口吐五音,丝竹管弦与它唱和非常悦耳,只是可惜今天没能听到。”
济宾王听了一耳朵,整着衣衫回到座位,随意道,“鸾鸟闻雅乐才鸣叫,概是因着今日的乐师不够火候罢。”
济宾王在曲艺上绝世之才,在天衍与庄珺并称。传说他曾经在府中天井弹箜篌,引来百鸟云集而舞,这样的身份才华来挑剔王庭的乐章,没有人敢发任何意见。
可辛鸾面露不忍,回头看了一眼那屏风,“王叔……”
流畅的琴声有一瞬间的凝滞和颤抖,再之后,那桐木琴声再维持不住之前的雍雍风骨,逐渐滑向低沉清涩,像孩子委屈却强忍的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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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点小变化,除了辛鸾没有人留意。
几个朝中重臣纷纷出列,开始上表。
开头的是三公之首齐大人,脚踏长信殿实地开始聊:“陛下如今的宫苑一直延用卫国轩辕氏的宫殿,周回十五里,宫垣东西不过六十丈,楼殿宫宇不过十二座,御极十五年来,为体民情,一直不肯扩张重建,便是神京西郊的明堂规制也直逼宫苑。”
起兴够了,齐大人开始声情并茂地点明主题:“臣不能为君父建宫殿大屋,实在是天大的过失,趁此北境大捷之良机,还请陛下上合天心,下惬民意,重修王庭神京,一来贺北境之胜,二来显天衍国威与富足。”
一套恭请陛下扩建宫苑的陈词,辛鸾夹了块糖渍樱桃萝卜:
嗯,挺脆挺甜的。
心想:齐大人你不用睁着眼睛说瞎话,卫国尚在的时候这座王庭叫长乐宫,明堂最开始建的时候就“度比长乐”,意思是比长乐宫还大,没什么“直逼宫苑”这样含蓄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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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了明堂,况俊就适时接话:“陛下,西郊明堂如今身兼数用:学宫授业、布政祈祷、举行宴会、选拔武士都常常聚集于此……求陛下在城外另修建敬天尊、行典礼的场所之所,另修举行宴会、选拔武士之所,也不必明堂一遇到家国大事,耽误学子求学。”
可能这个主意况俊家打了很久了。
辛鸾眼睑低垂,此时有些忍不住,说一句,“况俊大人错了。”
君臣奏对的时候,明明是没他这个十五岁的太子说话的余地的,但是辛鸾想着反正现下是私下宴会,辛襄不方便说话,也就只有他能说话了。
“大人说明堂身兼数职,我不同意,我在明堂求学数年,对明堂很了解。父王五年来不曾在那里布政;巫觋祈祷留了后殿西苑,平日不与学生发生交集;举行宴会往往是举国同乐之时,学子正当休课;选拔武士也只有今年新制武规,参加的也多是神京、明堂学子。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学子上课约计二百八十日,齐大人既然说明堂规制过大,物尽其用难道不好吗?而大人所说的这些特殊情况,一年不过五十日,难道为了这五十日,神京就要多盖上两大高楼殿宇?”
天衍帝与太子都不是奢靡之人。况且辛鸾心思不多,只觉得这明堂身兼数用那简直再好不过,不想上学的时候,可以趁着国家大事一歇好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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幡罗旗盖,璧瓦朱甍。外间传来“祥瑞”的声音,原来是降起了大雪。
冬官有大司空谭建元,主缮修、功作、园苑之事,掌屯田,水部掌航政及水利。
谭大人一脸刚直:“太子玩笑话了。高楼殿宇并非都要日日征用,国之重器,其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卫国轩辕氏不曾有陛下功德,仍修建殿宇敬天诵圣。既然卫可以建大屋无数,为何天衍不能?”
“大人也说了卫建大屋无数……”
辛鸾嘴巴里的樱桃萝卜还来不及咽下去,闻言只能简洁,“所以卫不长啊!”
这一句,把所有大臣都逗笑了。
辛鸾樱桃口、尖下颌,一脸还没长开的孩子气,仿佛在说什么无忌的童言,而谭建元被这么一回怼,脸色顿时铁青。
天衍帝于御座上放下手中金杯,责备了一句,“太子胡闹。”
辛鸾闻言唇角的线条立时收了,放下碗盏,扁着嘴正襟危坐。
天衍帝抬眼看向群臣,深表赞同地点头,“北境大捷是家国大喜事,诸位大臣想着兴建土木扬我国威,孤何尝不想着起一座殿宇庙祠来承天行化、彰表忠烈?”
静寂中,灯火通明的长信宫中每一声的钟磬声都清晰可闻。
刚刚提议的臣子紧张又兴奋地攥紧了五指。
天衍帝缓缓道,“神京南郊有十顷的香火地,今拨国库金铢千两,可设北境忠烈祠,用来追念这次北伐而死的十万将士。”
他目光转向谭建元,无形中有那种笼盖四野的气势,“工部缮修是谭卿做熟的,这次还是由你负责,不过记得不要用明堂那样一马平川、独殿建筑敷衍孤,这忠烈祠内不管你如何设计,楼中要立一大牌位——十万将士,他们死在家乡以外的地方,都是卫国尽忠而死,所以无论是有名的、还是无名的,都要刻在碑上。竣工之日孤会亲自拈香礼拜,之后文清源为庙官,春秋两祭,不得延误。”
听到天衍帝要起高楼做忠烈祠,一瞬间,臣子的脸色又是一番变幻莫测。
而天衍帝只做不见,宽和道,“至于臣工所说的扩建宫苑、另建宴饮、比武场所,这就不必了。你们的心意孤心领了,只是一座宫殿一拨就至少是千万两,进料、开采、征徭役杂事繁多,北境战乱的灾民还需要休养生息,侈兴土木最劳民伤财,这几年才将养出来的国力还是再养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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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帝一番话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了,既给了臣子的面子起高楼,又轻飘飘挡了繁重王氏宫廷建筑。
殿中一时无话,全部屏息着。
屏风后面一曲止歇,乐师休整的间歇里,户部堂官步安宜下首忽然出列。
所有人都看着他,只见他展袖拜倒,道,“陛下既如此说,那臣要喊冤!”
他一声低吼,把整个本来十分安静的大殿震得一颤。
天衍帝缓缓盯住步安宜,“卿为谁喊冤?”
步安宜抬起身,“为陛下冤!为天下冤。
宾王上首笑他冠冕堂皇,不屑问道:“冤在何处呢?”
步安宜膝行两步,朗朗而言,“冤在臣每年的堂口拨出三千万两防御北境狱法山工事,去岁却在狱法山却被人冲破关隘!冤在中南北都是赋税重地,每年约出税银四千五百万两,唯独北君所辖的北境结算的账单和预算的单子不合!冤在陛下敬天修身,富有四海,平日卧不过一榻,服不逾八套,修建宫殿还要多方考量,偏偏北君境内敛珍稀之物,外贪赋税工款!”
这陡然出现的转折让辛鸾倒吸一口气!
他如何都想不出只是修个宫苑的事儿怎么就牵扯到了已经死透了的北君闾丘。
天衍帝的目光倏地收了回来,“依卿的意思,闾丘忠嘉不仅有北境失责之罪,还有贪墨敛财的嫌疑?”
步安宜早有准备,从袖子中拿出一道奏疏,“陛下,这是户部对北境战利清点的纲目。”
天衍帝没有让内侍去取那奏折,矜持地看着他,严肃道,“济宾王是上午巳时末回京的,近百车的战利清点入库不是小事,怎么户部今日办公这样加急?”
步安宜稳健地答:“为解圣忧,军国大事臣不敢耽搁,济宾王押解战利品的马车一到神京户部就就抓紧着人清点,详细的账册属下还记录,但是粗点出来的结果已经足够惊人,臣不敢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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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段君臣奏对两方都反应极快如行云流水,偏偏又杀机四伏。
辛鸾感觉浑身的骨架都开始收紧了,惊于臣子的咄咄逼人,也惊于这接二连三、精妙连环的上表。他不敢抬头,一点点的往嘴里咽东西,一边消化着其中的就里。
最开始,他本以为是朝臣老调重弹又要修宫殿,大臣又想着借着大胜之名搜刮朝廷脂膏了,可是听到这里才听明白,他们绕了一大圈最终是意在北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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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帝没有让内侍去接步安宜的奏疏,群臣却有更猛烈的奏对。
齐大人踏出一步,昂首道,“北境占地二万三千二百三十里,广于陛下直属的东方棘原四千五百里,本来就与礼法规制不合,如今狱法山失事,闾丘忠嘉万死莫属,还请陛下夺闾丘北君之位!重划北方河朔大片土地!”
步安宜没有站起身,长袍大袖狠狠一振,“佞臣贪婪无度实乃误国!放蚩戎入境更是罪大恶极!陛下仁德,一直垂念着老臣打下江山的辛劳,可今非已昔比了,我们越是退,别人越是上前,将来还不知道要出几个闾丘?请陛下株连闾丘九族,以警天下不臣之心!”
仗着老臣的威势,话音刚落,况俊、司空、谭建元几个分量颇重的朝臣纷纷出列,大声表示:“臣附议!”
辛襄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踱回了自己座位,紧锁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局势。
朝臣们朱衣绶带,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慷慨激昂、义正言辞,他们占着家国大义,他们正气凛然,这样的上下一心,天衍帝也不能拿他们如何——他们等了太久了,熬了整整十五年,从天衍帝分封之时,四君就是压在他们的身上不可逾越的大山,如今北君已倒,他们终于等到可以重新划分权利的机会,他们要做的就是彻底将闾丘一族踩死,断了南北中西四君世代为君侯的王令,一儿一女一点转圜余地也不再留,让这个姓氏再无翻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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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看着眼前的局面也惊到了。
他相信各位臣子跟北君没什么私人恩怨,可他想不到,只因着“利害”二字,一道从不轻出的“诛九族”,居然有这么多人赞同!居然有这么多人要逼着父王下大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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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帝神色严厉,俯视众人的目光迸出冷厉的刀光。
乐师不知何时停止了奏乐,内侍不知何时跪满一地,满朝大殿沉默俯首着,殿外大雪簌簌而下,所有人都在偷偷看这位天衍帝的脸色,屏息等着这位天下共主如何裁决!
长久的沉默之后,是清凌凌地一把声音。
辛鸾站了起来,以手触额,“父王,儿臣有话要说。”
天衍帝严厉的目光转向他,辛襄在身后用力地扯他的袖子,就连济宾王也朝他缓缓摇头。辛鸾没有退却,他在父亲让人噤若寒蝉的目光中,用地地拂开辛远声的手。
天衍帝眼神威压下来,“你要说什么?”
辛鸾迟疑道,“儿臣想说,今日大喜,王叔刚刚凯旋归来,那些国政各位大人何不先放一放呢?”
闻言,天衍帝面色稍霁,半个殿内都是喘出一口气的庆幸。
紧接着,辛鸾毫不相干道,“宗法规定王族儿郎满十五岁便可以议亲,先与父母拟定一家闺秀,等年岁满二十岁便可成亲礼成,儿臣如今也满十五岁了。”
满朝就听着这个孩子突如其来的一段话,不知他是何意。
就听他接着道:“父王说过,儿臣虽然生于王庭,然婚姻、妻子乃是干系一生的大事,若我遇见倾心之人,大可不必拘泥于富贵门阀之见,不必左右于朝廷权贵之往来,只要是倾心相许,无论是谁,您都为我做主。”
天衍帝神色难看起来。
辛襄难以置信地抬头,似乎预料到他要说什么,急切地喊了一声,“阿鸾!”
只见辛鸾没听见一般,自顾自走到玉阶的正中,以额触地,一揖长拜,“那儿臣现在就跟父王坦言,我倾心之人乃北君闾丘氏二女!望父王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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