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这个冬天冷得厉害, 长寿宫那口老井里的水都冻住了。
取水的小太监把拴着井绳的木桶扔下井去好几次,才砸破了井面上那层冰, 打了水上来。
一旁的老太监两手揣在袖子里, 看了一眼太后寝殿的方向,暗自摇了摇头:“这口井几十年没结过冰,今年结冰不是个好兆头啊, 太后娘娘怕是不行了。”
小太监诚惶诚恐不敢接话。
太后娘娘病了有些时日了, 太医院的太医每日一波一波地来,片刻后又被高皇后盛怒骂走。
高皇后的肚子已经显怀了, 她是太后亲侄女, 晨昏定省都会过来看太后。
反倒是新帝忙着平乱, 又得安抚藏娇殿那位, 少有空闲过来, 便是来了, 也是坐不到一刻钟就走,这天家的母子二人,就没有和颜悦色过的时候。
太后寝宫里, 窗口和房门处都挂了挡风的厚帘子, 殿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药味, 伺候的宫女低垂首站在床榻两侧, 大气不敢喘一声。
高皇后坐在榻前, 亲自喂太后喝药,几勺药下去, 太后喉咙里发出几声干呕, 一偏头, 就把刚喝下的药又吐了出来,一旁的的宫女忙拿着痰盂去接。
高皇后见状, 眼泪就跟滚珠子似的掉了下来:“姑母……”
她手忙脚乱拿帕子去擦太后唇边沾到的药渍,但太后还是干呕得浑身抽搐。
“大长公主到——”殿外传来小太监的通传声。
厚重的挡风门帘被掀开,暗沉的寝殿里这才出现一丝亮光,大长公主逆光走进殿内,她身着绣着金线牡丹团花的宫装,长长的衣袂拖曳在身后,发髻上的金钗步摇随着她走动而轻轻晃动,面上点着精致的妆容,雍容华贵。
看到啼哭不止的高皇后,大长公主眉头狠狠一皱,斥道:“新年大节的日子,你哭什么?”
高皇后被大长公主训得不敢再抽噎,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流。
大长公主走到榻前,看着面色灰败的太后,坐下来握住了太后微凉的手,“都是一群不会伺候人的,一个风寒也让你躺了这么久。”
太后头发白了许多,她比大长公主年长几岁,可此时却像是差了一个辈分的人。
太后说话都有些吃力了,喘息着道:“阿瑜,你来了。”
封瑜,是这位天下至尊至贵的大长公主的名字。
大长公主说:“时衍胡闹,他不在京师的这些日子,我得替他镇着满朝文武,没能得空来看你。”
大长公主在朝中虽没有实权,可三公九卿见了她都得低一头。
太后抓着大长公主的手用了些力道,吃力道:“阿瑜,你得帮他,你是他亲姑姑,他只能指望你了……”
太长公主道:“自然。”
太后这才松了手,她像是行将就木,眼底再也没了从前浅薄的野心和欲望,只剩对生的苟延残喘:“哀家这些日子,老是梦见你兄长,哀家知道,哀家的日子怕是要到了。”
大长公主说:“你就是爱胡思乱想,不过一场风寒,再喝几副药就好了。”
太后摇头:“哀家自己的命数,哀家清楚,哀家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孩子了……”
她偏过头看高皇后。
高皇后掩面痛哭出声。
太后看着她缓缓道:“你被哀家惯坏了,这辈子没受过多少委屈,但往后,你得学会隐忍和委屈了。”
高皇后悲切之余,脸上多了一丝茫然。
大长公主道:“她是大宣的皇后,她这一胎若是生下皇子,便是将来太子的生母,没人敢动她,便是皇帝也不行。”
太后点了头,又看着侄女,语重心长道:“这后宫的女人,没有哪个不是熬过来的,皇帝现在是被鬼迷了心窍,你且熬到孩子出世,男人有了自己的骨血,心思就会收了。”
高皇后含着泪点头。
说完这些话,已让太后疲乏得紧,她一双眼将闭未闭,仿佛一盏风里的烛火,将熄未熄。
大长公主给了高皇后一个眼神,随即转身出了寝殿。
高皇后看了太后一眼,才抹着泪跟大长公主出去。
到了外殿,大长公主问高皇后:“皇帝可来看过太后?”
高皇后难堪摇头:“半月前来过一次,同母后发生了争执,此后就再也没来过。”
大长公主目光锐利叫人不敢逼视:“你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就别把自己只当成一个不得丈夫喜爱的正妻,整天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高皇后被大长公主的话刺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大长公主继续道:“皇帝继位这两年,高家仗着你和太后的势,又屡屡以当初的从龙之功说项,在朝堂上处处掣肘皇帝,皇帝心中对你岂能没有怨气?”
高皇后被说得眼眶通红:“我……本宫回头提点父亲。”
大长公主拧眉,额心精心描画的莲花钿也跟着蹙了起来:“高太傅如今这架势,倒是像想架空皇帝,自己揽政。”
高皇后脸色瞬间就白了:“姑姑,父亲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大长公主冷声道:“这些话你同本宫说无用,得叫陛下看到。”
说完这句她便离开了长寿宫,只留高皇后一人僵立在原地。
片刻后,高皇后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面上的惶然无措通通收了起来,嘴角凝了一抹冷笑:“架空皇帝?”
在封时衍登上帝位前,高家也是一直韬光养晦的,她能被送进宫来,可不是当真什么都懵懂无知。
只是封时衍喜欢惜嫔那样的蠢货,她才模仿惜嫔的言行举止,试图能让封时衍对她动心罢了。
高太后一死,封时衍变本加厉打压高家只是必然的事。
与其等家族势弱,她在皇宫苟延残喘,倒不如不用自己肚子这个孩子将封时衍的帝位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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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长公主走出宫门口时,一片在枝头挂了足足一个秋冬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到她脚边,她看着灰蒙蒙的天,面上那层生人勿进的冰冷出现了些许惘然:“旧时那些人,走的走,死的死,有时候本宫瞧着这皇城,也觉陌生冷清得紧。”
跟着她的侍女劝道:“公主别想太多,生死轮回谁也逃脱不得。”
冰凉的雨点落到大长公主脸上,竟是下起了雨夹雪。
侍女忙着撑伞,大长公主望着森严又冰冷的甬道和两侧的朱红宫墙,不知在想些什么。
迎面走来一队巡逻的禁军,为首的禁军身高九尺,面容刚毅,气宇轩昂。
大长公主神情有片刻恍惚,看着那名禁军走近,仿佛是看到了多年前的楚昌平下朝后跟同僚一道出宫的场景。
那队禁军走到宫门前时,为首的禁军对着大长公主抱拳:“参见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这才彻底回过神来,收起面上那一丝恍惚,又变成了个尊贵不可攀的先皇掌上明珠。
她冷淡点了头,问那名禁军:“汝唤何名?”
禁军抱拳,恭敬道:“卑职冷震。”
大长公主点了下头,没再说话,在侍女撑伞护送下朝着远处的马车走去。
上车后,侍女小心翼翼问:“公主是不是又想起了楚三爷?”
她自小就跟在大长公主身边,同大长公主情分不一般,自然也知晓几分主子的心思。
大长公主单手撑着额角,没出声。
这辈子,有些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见既是为敌,还不如不见。
*****
西州。
转眼已到正月初六,这天是店铺大开张的日子,西州所有铺子几乎全都开门了。
如意楼和面坊还放了鞭炮庆祝新年开业。
瓷窑已经正式被官府接手,姜言意是第一批拿到瓷器出关文书的商户,她在楚家住了这么久,得回去忙生意上的事。
立春后城郊的的耕地就开始买卖,姜言意打算等不下雪的时候,亲自去郊外看看,买几亩适合种植辣椒的地。
楚承柏被送去了乡下庄子上,对楚老夫人只说是他去庄子上读书清净些,老夫人半点没怀疑,还盼着他能有出息,楚大爷狠话是放了,但到底还是没跟着一块去庄子上。
姜言意去楚老夫人院子里给楚老夫人辞行时,正碰上有客人在。
楚家是西州新贵,平日里也鲜少主动同人结交,来拜年的都是楚昌平在军中的下属和同僚,这还是头一回有女眷来府上。
“这是老三膝下的意丫头。”楚老夫人笑呵呵同她旁边坐的老太太介绍。
那老太太穿着一身半旧的宝蓝色缠枝褂子,额间勒的抹额也只绣了如意纹,没嵌宝石,估摸着家境应当不如楚家。
她见了姜言意频频点头:“无怪能得辽南王看重,老姐姐你这孙女,天底下怕是找不出第二个能比她标志的了。”
她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姑娘,约莫双十年纪,穿着石榴裙,只不过一直低着头看不清面貌。
姜言意受了夸赞只做羞涩状低头不语,话留给楚老夫人去回。
楚老夫人和那老太太拉了不少家常,期间姜言意注意到楚老夫人时不时又盯着那姑娘看,估摸着楚老夫人八成是在给楚承茂看亲事,但她打第一眼就觉着,这姑娘不是楚承茂那嘴贱毒舌的家伙会喜欢的类型。
而且这个时代的姑娘大多十五六岁就嫁人了,这个年纪还当姑娘的少见,姜言意正感慨楚老夫人开明,听到楚老夫人吩咐丫鬟去请楚昌平过来,她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眼前这姑娘怕不是给楚承茂看的,而是打算给楚昌平续弦的。
没过多久得了楚老夫人吩咐的丫鬟就回来了,在楚老夫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楚老夫人脸色微变,有些歉意地看着那老太太道:“对不住老姐姐,军中有事,三郎去军营那边了。”
老太太忙笑着说不妨事,楚老夫人又同她聊了几句,把人送走后,才同姜言意念叨:“这姑娘原本定亲了,但为她母亲守孝三年,男方等不了,这才退亲了,在家中留成了老姑娘。德行样貌全都没得挑,偏偏老三死活不肯续弦!你说将来茂哥儿成亲,这家中都没个主母,像话吗?”
听老夫人这般说,姜言意就知道楚昌平并未去军中,只是不肯过来罢了,对于长辈的婚事,姜言意也不好多说,只道:“父亲自有他的打算,祖母别烦心了。”
“我怎能不烦心,茂哥儿的亲事到现在都也还没着落呢!”
一说到楚承茂,楚老夫人心头的忧虑更重了,她看着姜言意道:“阿意,你老实同祖母交代,听说初一那晚茂哥儿出门带了个姑娘回来,还瞒着家里所有人,他同那姑娘究竟是何关系?”
楚老夫人是个正派的,早些年楚承柏和他房里的丫鬟月娘胡来她都颇有微词,她担心楚承茂学那些个浑人养外室。
姜言意怕编谎没跟楚承茂和薛氏对口风露馅,便只装傻道:“带了个姑娘回来?我没听说啊。不过二哥是个做事有分寸的,祖母您就别想东想西的,他觉得该告诉您的,自会告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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