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多,夜幕缓缓降落,车子混进长而无尽头的车流中,忽闪而过的车前灯与霓虹光亮混在一起。光线明灭而刺眼,贺随歪头看着窗外,揉了下额角笑说:“都邀请她了,骗小孩儿不好。”
姜别将贺随送回家,赶在他下车前,叫住他:“蒋阿姨同意你去吗?”
贺随短暂地沉默了会儿,无数种回答从他心中闪过,但哪个都不是最好的选择,最后他把话题岔开:“你怎么比我妈还念叨,路上小心。”
贺随拉开雕花大门进入园子,马上要进门时脚步略顿,局促的样子像考差不敢进门的小孩儿。良久,他肩线松懈透出几分释然,神情更接近于破罐子破摔的不管不顾。
屋内,蒋媛和丈夫正鉴赏客厅中的一副字画,听见开门声扭头看去。
贺随简单打过招呼,换好拖鞋上楼。没过一会儿,蒋媛端着杯热牛奶敲门,“阿随,妈妈有话和你说。”
贺随收回要拉动抽屉的手,坐在旋转椅上轻轻转动一个弧度,抬头望向门口。他垂头,手指攥紧,几乎在看清母亲的神情时就瞬间猜透她想说的话。
蒋媛放下手中的牛奶,“下周六是你舅舅的忌日,你有没有时间和妈妈一起去祭拜?”
贺随小的时候并不是父母亲自照料,养在老爷子膝下,家里还有个比母亲小十岁的舅舅。那时候老爷子对于他那个叛逆不好管的儿子无可奈何,只希望他不要惹出大乱子,更不要带坏外孙。
所有人都不曾料到,三年前的一场比赛,曾被喻为“CSBK无冕之王”的车手,因拐弯速度太猛,连人带车冲出跑道撞上一旁的山体。
车毁人亡,使无数从业者及粉丝唏嘘悲恸。
干净敞亮的房间中仅剩下钟表咔哒转动的声响,沉默缓慢而无止境地延长,夜色透过窗扇渗进屋内,将沉寂的氛围烘托地更为难耐。
两人无声对视良久,贺随先撇开眼,“我那天有事,去不了。”
蒋媛愣了愣,这个回答出乎预料,“很急的事情吗,不可以推掉?”
“是,很急。”他的声音低哑,声速缓慢,像是有意给对方心理准备的时间,“有场比赛需要去。”
蒋媛的脸色一点点褪去正常的血色,变得格外苍白。她动作急促,手指抓住桌沿,另一只手紧紧扣住贺随的肩膀,嘴唇翕动数下,艰难地开口:“你舅舅的教训还嫌不够吗?你为什么非要这样!”
抓住他肩膀的手指一寸寸收紧力道,隔着一层薄薄的家居服,指甲陷进皮肉。
贺随皱了皱眉头,向她保证,“妈,我答应你,只此一次。”
就这一次,拿回本该属于舅舅的东西,他期待了一辈子,热爱了一辈子,到头来都无缘亲手捧起的冠军奖杯。
蒋媛是哭着离开的,贺随上一次见她哭是舅舅去世时,一向坚强的女人突然倒下了。
他转回书桌前,重又拉开第一层的抽屉,一摞外文原版书籍底下压着一方木匣。匣子保存时间太过久远,表面的漆层被摩擦掉原本的纹路。
匣子里装着一张旧照片,是蒋冲首次参加比赛获得亚军的合照,白底紫边的队服上画着凌厉的英文字母:Fio。
这个人一直在做一件所有人不能理解的事情。
他崇拜的速度与激情在别人眼里是追求玩乐的笑柄,他的努力与付出只是侧面表现出他玩得有多么疯狂。
他甚至到死都没能让人接受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生活在不被认可的质疑声中。
在跨上机车前的一秒,贺随也是质疑阵营中的一员。
直到飒飒狂风呼啸过耳畔,所有质疑的声音被抛之身后,有光芒未被狂潮淹没。
它是澄澈的,是耀眼的,是永恒不灭的。
-
昨晚下过一场夜雨,整个世界变得潮湿阴冷,寒气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试图掀起衣角贪恋地和皮肤进行法式热吻。
姜稚月死死按住宽大的针织衫衣摆,等这阵妖风过去才慢吞吞走去教学楼。
周二的日语选修课她失去了前几周的积极性,蒋教授讲的课是好,但太过枯燥无味,她有大半节课是和手机度过的。
进入教室,习惯性拐到倒数第二排的靠窗位置坐下。掏出笔袋、课本、水杯,依次摆放好之后,姜稚月趴下头开始玩手机。
上课铃打响前几分钟,教室里的学生已经坐好。
姜稚月滑动屏幕看视频,身旁的折叠椅被人拉开,轻微的响动过后,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敲了敲她这边儿的桌子。
姜稚月顺着那截白皙的手腕望过去,旁边的男生耷拉着眼皮,今天好歹拿了一支笔,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姜稚月却突然有了精神,她腾地坐直身:“学长,你又来替课了?”
贺随懒洋洋嗯了声,从口袋里抽出两张门票入场券递过去。
姜稚月其实已经买好了票,但只抢到的后排座位,眼前这两张竟然是vip座区,她伸出一根手指按住票据的一角,尽量表现出“看在你盛情相邀的份上,勉强笑纳了”的难为情。
贺随手肘抬起,压住了移动的纸张。
姜稚月感受到一股反作用力,眨眨眼不解地看他。
贺随翘起唇角,高深莫测盯了她几秒,“有条件的。”
姜稚月光洁的脑门上出现一个大大的问号,“……啊?”
贺随又露出那种引诱小兔子主动上钩的表情,食指弯出一个弧度,这个动作前天她就上过当,这次故技重施当她傻嘛。
姜稚月坚守阵地,一本正经道:“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
贺随薄唇轻抿,虽然依旧是淡淡的神色,但扬起的眉稍可以看出他的心情挺好。他单手支着下巴,悠悠地说:“挺聪明,不上当了。”
这语气太过于温和平静,甚至有点笑里藏刀的意味。
“行,你不过来,那我靠近你一点儿。”
如话中所说,贺随微微弓起脊背,侧脸枕在手臂上,两人间的距离拉近许多。
姜稚月不自然地瞥开视线,催促他:“快说是什么条件呀。”
贺随垂下眼帘,手指轻敲了敲两张票,“拿了我的票,胳膊肘就不能往外拐。”
姜稚月茫然了下,“什么意思?”
贺随不说话了,静静坐在一旁,让她自己领悟。
姜稚月看了看票,又抬眼看了看他,短暂地片刻,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种结论,每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她的脊背就渐渐发麻。
过了几分钟,贺随直起身靠住椅背,看见小姑娘捂住双眼,坚决不肯让步:“我也控制不住我的眼啊,它总是不由自主地看向好看的人。”
声音十分无辜,让人无法反驳。
贺随舌尖顶住上颚,被逗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捂住眼睛的手指移开几寸,姜稚月的脑袋慢慢垂下去,他也跟着微微俯身,重复了遍刚才的话:“拿了我的票,就只能给我一个人加油。”
就这么简单?!太不可思议了。
姜稚月弯起眉眼,向他保证:“学长你放心,比赛那天我的眼睛里只有你一个人。”
边说,她做了个“小稚iswatchingyou”的手势,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贺随抿直的唇线松懈,弯出一个微小的弧度,正准备在亲妈的课上稍微睡一会儿,边上的女孩儿主动靠过来,“学长,我有个问题。”
贺随强撑住困倦的眼皮,下巴抬了抬示意她说下去。
姜稚月前几天上表白墙找替课的组织,有几个群里的人说安全度不能保证,很容易被老师查出来。她又没经验,挺怕被蒋教授查出找人替课,然后大一上开始挂科之旅。
但她转念一想,贺随替林桤上了那么久的课,蒋教授竟然没有发觉,一定是他的替课技术高超。
姜稚月斟酌着说辞,话语有些吞吐:“学长,你是不是挺贵的?”
什么时候可以用“贵”来形容一个男人呢。
贺随眉心抽搐,潜意识告诉他,除了外面的男公关,一般不会用“价格贵”形容一个男人。
姜稚月压低声音,试图获取一些情报:“像你这样技巧好的,雇一次应该很贵吧。”
……像你这样技巧好的,贵的男人。
贺随的睡意因为这句话所剩无几,他挑起眉稍,狭长的黑眼中透出几分意兴盎然,“姜稚月小朋友,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对方的语气太过于严肃,姜稚月本人怔愣一下,难道这个属于行业内的小秘密,不容为外人道也。她嗓子眼发干,拧开保温杯喝了口热水润喉咙。
然后左右环顾一周,确定没有人注意他们的动作,悄悄靠过去小声问:“学长,林桤学长给你多少钱,你才答应给他替课啊。”
贺随和她四目相对,眼底闪过一丝荒唐。他舔了下干涩的嘴唇,移开视线:“我不收钱。”
姜稚月长长啊了一声,真的是万年好基友,有伤有病一起走。
不等她夸赞几句,旁边的人缓缓补充:“我只收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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