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川到队里的第二周,头一回参加文化课。
陈晓春说:“别看队里有我们这种先天大脑聪慧的,像卢金元那种后天努力都难以弥补智商缺陷的也不少——这就是文化课存在的意义。”
程亦川和薛同、陈晓春一起,坐在报告厅靠中间的位置,回头看了眼最后一排的卢金元等人——一群人像是打了麻药似的,整整齐齐扑倒在桌面上,大头觉睡得正香。
他扯扯嘴角:“这不还是没什么意义吗?”
一周四节文化课,外语为主,运动理论为辅。想必国家也不希望培养出只是四肢发达的文盲型运动员,每周来基地授课的老师还是从重点大学请来的讲师。
文化课是全基地的人一起上,除了他们练高山滑雪的,冰上项目的也在一起,加起来上百号人了,乌压压一片占据了整个报告厅。
文化课上分三种人,一种是学渣型,以卢金元等人为代表,每节课都坐在最后几排,大头觉睡得呼呼的,偶尔惊醒,也是抬头看看手机——还没下课?那还能再补会儿觉。
第二种是混子型,以薛同、陈晓春为代表,理所当然把程亦川也往这路子上培养。具体表现是,睡觉是不可能睡的,全神贯注听讲也是不可能听的,五分钟听课,七分钟玩手机,十分钟神游天外,完美。
第三种类型,以宋诗意为代表,节节课都坐前排,认真听讲,努力做笔记。
程亦川每回抬头,都不由自主注意到她。
室内开着暖气,热烘烘的。她脱去外套,就穿一件白色套头毛衣,大多时候专心致志听讲,间或埋头伏案疾书,仿佛一秒钟都不舍得错过。
程亦川都看愣神了,讲台上的地中海老头一口地地道道的东北英语,讲的东西也基础到极点,她怎么还能这么认真呢?
最叫人不可思议的是,课间休息,大半人都去室外放风去了,毕竟运动员闲不住,多坐一会儿就浑身痒痒。
可宋诗意没有。
程亦川在走廊上站了会儿,去自动贩卖机那买了三瓶矿泉水,分给薛同和陈晓春,慢条斯理往室内走时,抬眼就看见站在讲台上问题的宋诗意。
excuse?
这年头还有这么认真刻苦的好学生?
自从上大学以来,程亦川就很少看见有人课间休息还能缠着老师问题了,如今亲眼目睹某位师姐的勤奋,简直叹为观止。
室内不大通风,空气有些浑浊,他就倚在报告厅最后面的墙上,匪夷所思盯着她。
身边有人走过,看他两眼,又看看讲台,淡淡地说:“珍稀动物,是吧?”
他侧头,看见一个短发女生停在身旁,很是眼熟。
左右看看,没看见其他人,他才确定她在跟他说话。顿了顿,想起来了,这人叫罗雪,女子速降队头号种子,上回宋诗意练专项时成绩不大好,头数她在山底下笑得最欢。
程亦川皱眉,语气不善:“问问题怎么了?人家勤学好问,碍着你了?”
罗雪轻笑两声:“我说她是珍惜动物,又没说她不好,你生什么气?”
“是褒是贬,你自己心里清楚。”程亦川瞥她一眼。
“我只是替宋诗意惋惜,专项练得那么刻苦,结果出不来成绩。上课上得这么认真,可惜基础太差,每回考试都在七八十分挣扎。”
年轻姑娘耸耸肩,笑容里没有半点所谓的惋惜。
程亦川简直倒胃口,懒得跟她搭腔,径直往座位上走。
罗雪叫住他:“喂,程亦川!”
他脚下一顿,回头。
罗雪问他:“我跟你又没过节,你对我哪来这么大恶意啊?说不定明年的全青赛你还要和我一起参加呢,稍微友好一点不行吗?”
程亦川眯眼看她,抛下两个字:“不行。”
说完,拔腿就走。
“………………”
接下来的半节课,程亦川坐在座位上神游天外,视线总停留在第一排那个身影上。
高中就开始练专项了,文化课确实会被耽误……
他在那发呆,冷不丁瞧见第一排的边上还有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等等,那不是魏光严吗?他怎么也在第一排坐着?
程亦川不明就里,抬手碰了碰薛同:“哎,那家伙怎么坐在第一排?”
薛同从手机上移开视线,定睛一看,习以为常的口吻:“哦,魏光严啊。他从山里出来的,你也知道,山里面英语教学很糟糕。他到这儿来基本上相当于零基础,第一回出国比赛的时候可吃了大亏,听不懂裁判说什么,别的运动员交头接耳,他一句话也插不上。”
“后来就开始发愤图强?”
“是啊,他自尊心强,不允许自己在哪一方面落后。”薛同咧嘴一笑,“要不干嘛看你不顺眼?还不是你一来就大出风头,给了他威胁感?”
两人交头接耳太长时间,讲台上的地中海老头终于忍无可忍。
“第一二三四五……第九排的那个穿蓝色衣服的男生,对,就是你——”他指着薛同,“来,你把我们刚才讲的这段课文读一遍。”
薛同一惊,蹭的一下站起来,手忙脚乱翻课本。
前排仁兄好心提醒:“第七十三页,第二段。”
薛同微微定心,捧起课本,磕磕巴巴读了起来,读完忐忑地抬头看着地中海老头。
老头眯眼,说:“念都念不通畅,还不专心听讲?”
下一秒,眼神落在程亦川脸上,很明显是在警告他。杀鸡儆猴这一招,杀的是薛同,儆的是程亦川。
可程亦川气定神闲靠在椅子上,忽然举手。
老头一愣:“你有什么事?”
台下的人眉梢眼角带着点笑,老神在在站起身来:“老师,下一段我来念吧。”
嘿,看他是新面孔,都打算放他一马了,这还正面刚上了?
*
skiingisadesirableaentthattheyouthisnlyseeking.theskiersendousspeeddownagleang,whiteuntainslope……
一段关于滑雪的叙述,从薛同口中出来的是平淡无奇的,但从程亦川口中出来,就真的成了高山滑雪,惊心动魄。
富家公子哥的教育生涯可跟寻常人不一样,自小有外教一对一辅导,每逢寒暑假还能跟随父母出国游玩。再大些了,莫雪芙和程翰索性直接把他丢去国外的夏令营,哈佛游一圈,麻省游一圈,牛津待俩月,剑桥逛一逛……
更别提他考上的是名校的英语专业。
程亦川的口音是纯粹的美音,贴合他的个性,张扬且无拘无束。
他从前曾经受教于一名英国家教,莫雪芙坚称英音优雅绅士,是贵族口音。但程亦川死活不乐意,他一向认为自己要学的一切若非出于个人喜爱,不如不学。
莫雪芙拗不过他,只得点头,重新请来了美国外教。
程亦川是被放养大的孩子,所做一切,皆与自由相关。
他懒洋洋站在座位上,流利而随意地念完了那一段文章,声音低沉却不暗哑,面色从容却不谦卑。
……技惊四座。
他这口英语,别说放在这学渣成堆的运动员里了,就是当初在大学里也一样令人惊艳。可想而知在场众人的面目表情。
薛同和陈晓春都惊了。
陈晓春一个劲拉他:“我操,程亦川你外国人呢!”
薛同有气无力地捂住脸:“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可程亦川放下书,抬头,只看见了从第一排投来的回眸。
宋诗意诧异地看着他,片刻后含着笑,无声地冲他比了比口型:“可把你牛逼坏了。”
台上,地中海老头眯眼打量程亦川,瓮声瓮气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扯扯嘴角:“程亦川。”
对视片刻,老头哼了一声:“坐。”
把书卷成一束,恨铁不成钢地指指倒数几排那些学渣,“你们要有他一半水平,就是躺在桌子上睡觉,我也没意见,还亲自替你们盖被子,祝你们做个好梦。”
台下众人傻乐。
老头眼珠子一瞪:“笑,还有脸笑。你们以为我就说给最后几排听?都是国家队的运动员了,运动员的最高学府,不要以为自己比名校学子差在哪里。你们比他们,更能代表国人的脸面和素质。哦,好不容易去了国际赛场,开口只会说hello,howareyou,闭嘴就是i’fine,thankyou。怎么,这样还能觉得自己很优秀?”
“……”
众人老老实实憋住了笑。
*
拥有一个拼命三郎室友的下场是什么?
程亦川每天醒来,总会发现魏光严已经出门跑步去了。而当他晚上从食堂回来,魏光严几乎从不在宿舍,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一准是偷偷加练去了。
好不容易等到魏光严回了宿舍,睡前一定是拿起英语书啃了又啃,磕磕巴巴地用那大山里的土味英语练习日常对话。
程亦川偶尔会往他那边瞥上两眼,心想这人还要不要命了,每天除了训练就是学习,好像根本没有其他的娱乐生活。
魏光严察觉到他在偷看,冷不丁一记眼刀袭来,咆哮一句:“看个鬼啊看!”
程亦川点头:“确实是在看鬼。”
“你给老子滚!”
程亦川懒得跟他多说,收回目光干自己的事,心里大概也猜到了,魏光严知道两人之间在英语方面的差距,自卑是难免的。
只是摊上这么个室友,程亦川总觉得不跟着他一起拼命,良心就隐隐作痛。
他迟疑片刻,关掉了逛滑雪装备的页面,重新进入国外的滑雪赛事论坛,投入新一轮的知识补给中。
只是脑子里还隐隐有个疑问,为什么卢金元最近都不和魏光严来往了?他们俩以前不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么,怎么,难道绝交了?
*
地中海老头姓林,江湖人称林sir。
之所以封sir,全因他动不动就考试。上个月讲的知识点了,你以为早已成为过去时,他冷不丁发张卷子下来,不好意思,临时抽查。
整个基地的人都对他产生了心理阴影。
按理说,都是国家级运动员了,理论考试也不怎么要紧,可孙健平和林sir勾结好了,运动员津贴与理论考试挂钩。全年超过三次不及格的,扣一个月津贴,公告栏还会张贴“耻辱榜”。
了解了林sir的这个习性,程亦川总算明白薛同和陈晓春非要拉着他坐一块儿的原因了。
这不,周四晚上,他掐着点走进报告厅,里头已经七七八八坐满了人。
薛同和陈晓春替他留了座位,疯狂朝他招手,一脸看见救星的表情。
程亦川见每人面前都摆了张卷子,了悟,径直朝两人留的空位处走。哪知道林sir忽然开口:“程亦川,你做这儿。”
他一抬头,看见林sir随手一指,不偏不倚指着第一排的某个空座。
视线再往旁边一挪……宋诗意。
薛同和陈晓春目瞪口呆看着他远去,而他回头无声比嘴型:“对不起了兄弟,我也不想的。”
大概是前两次的临时抽查,这两位总在及格边缘挣扎徘徊的混子忽然间不再是及格困难户,林sir起了疑心,这才直接把程亦川调走。
程亦川倒是没什么,一屁股坐在宋诗意旁边,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好巧啊,师姐。”
“……”宋诗意看他一眼,无暇分心,继续埋头答题。
卷子对程亦川来说很简单,半小时的题量,他十分钟草草答完,四仰八叉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看看一旁。
宋诗意还剩一半。
哟,做得还挺认真,眉头紧蹙,下笔迟疑,一看就是拿不准。
他又左顾右盼,留意到不远处的罗雪,忽地想起什么。下一刻,他瞄了眼自己的卷子,偷偷摸摸凑近旁边的人。
“abbcd。”
宋诗意笔尖一顿,侧头看他:“?”
程亦川又露出那口小白牙,悄悄对她说:“百分之百正确率,抄我的准没错。”
“………………”
他以为宋诗意没听清,又放慢了语速,偷偷摸摸重述一遍:“a—b—b—c—d——”
没想到宋诗意一脚踩在他脚背上,痛得他嗷呜一声叫了出来。
林sir在报告厅后方巡逻,那里是他的重点监视区,忽然听见前排的动静,猛地抬头看过来,眉头一皱:“你叫什么?”
无数双眼睛看了过来。
程亦川:“……”
忍住痛,他赔笑道:“卷子写完了,有点无聊。”
林sir目露凶光警告他:“写完了也给我老实待着,不然直接给你不及格。”
“……遵命。”
程亦川收回视线,对身侧不领情还反咬一口的女人怒目而视,比口型:“你干什么?”
宋诗意眯眼,反问:“你干什么?”
“我这不是好心好意给你抄答案吗?”他为了不发出太大动静,凑得极近,几乎要贴在她脸上了。
宋诗意往后挪了挪身子,瞥他一眼:“用不着。”
“…………”
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程亦川咬牙拧开头,心道,她都不在乎被人看扁,他有什么好帮她的?
很快,考试结束。
林sir从最后一排开始收卷,报告厅里的人陆陆续续收拾东西往外走。
程亦川站起来,无意中扫了眼宋诗意的卷子,bdbad,cadda……十道题,五道都和他的答案不一样。
他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位师姐的英语是真的差劲。
再一抬头,宋诗意的背影已经走到很前面去了,报告厅里乱七八糟、人来人往,那个叫罗雪的忽然追上了宋诗意,响亮地叫了声:“师姐!”
宋诗意一顿,回头对上她的目光。
罗雪笑容满面地问了句:“师姐,卷子做得怎么样啊?”
程亦川没听见罗雪说了些什么,光是看着她的后脑勺也觉得碍眼。
你说说,怎么会有这么爱折腾的女人?八婆得要命。
耳边仿佛又响起几周前她说的话:“我只是替宋诗意惋惜,专项练得那么刻苦,结果出不来成绩。上课上得这么认真,可惜基础太差,每回考试都在七八十分挣扎。”
那种幸灾乐祸的语气……
程亦川眼睛一眯,左右看看,发现没人注意到他。林sir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后排人士身上,对于前排的勤奋好学生简直异常放心……
鬼使神差的,他拿起了橡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擦掉了宋诗意的答案,然后飞快地照着自己的卷子把字母誊写上去。
大功告成!
他鬼鬼祟祟收起笔,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边挠着后脑勺,一边妆模作样往外走。
刚走出报告厅,没想到门边站了个人,一脚伸出来,险些绊他个狗吃屎。
他踉踉跄跄往前栽了几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回头一看,愠怒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起……顿时僵住。
门边,某位师姐穿着白色套头毛衣,手里搭着黑色棉服,眯眼面无表情盯着他。
程亦川一惊,还以为改她卷子的事情败露了,心跳顿时乱了节奏,嘴上还强行维持镇定:“你,你绊我干嘛?”
宋诗意没好气,一指头戳在他脑袋上:“刚才你干嘛呢?”
“我,我能干嘛啊?”他还兀自嘴硬。
“你能干嘛?abbcd——”宋诗意重复一遍他对她念的答案,“你冲我念什么念啊?”
程亦川一顿。
所以,她问的是考试时他对她念答案那回事儿?
搞半天她没看见他改卷子?
他试探着问了句:“就这事儿?”
宋诗意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一指头戳在他脑门儿:“让人发现,我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怎么,这事儿还小了?”
“我这不是为了你好吗?”程亦川捂着脑门儿辩解,“你又不是不知道,多的是人等着看你笑话。好不容易林sir把我弄去你旁边,这不是近水楼台先抄抄吗?你也不看看你那选择题,做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啊?一准儿及不了格。”
宋诗意闻言一愣,狐疑地看着他:“多的是人看我笑话?你说的是谁?”
程亦川别开脑袋:“……随口一说。”
“罗雪?”她极聪明,一口道破。
程亦川恼羞成怒:“怎么到这节骨眼上就聪明起来?刚才考试倒没见你脑子这么好用——”
话没说完,又被她不轻不重拍了一脑门儿。
“臭小子,一天到晚胡来。”她斜眼睨他,这回倒是不气了,冷不丁笑出了声,“她关注我是她的事,爱哭哭,爱笑笑,我为什么在意她?”
他一顿,抬眼看她:“你真不在意?”
女人爽朗一笑,瞪他一眼:“这有什么好在意的?我宋诗意风光也好,落魄也好,只要对得起自己,跟她罗雪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她像个大老爷们儿似的,揽着他的肩膀往前走,“啧,不过啊,念在你这么替师姐着想的份儿上,走,师姐请你吃宵夜去!”
她显然是把他当弟弟了,这么没有男女之别,动作极为自然。
可程亦川一怔,目光下意识落在她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上。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手指纤长,指甲透明而光泽,就这样不轻不重落在肩头。隔着厚厚的毛衣,他似乎也能感受到那种温度……
他眨眨眼,抬头看她,也忘记了分辨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只看见那双红唇一开一合。
奇了怪了,明明是素面朝天,他却觉得那唇瓣像是早春三月枝头的一抹红杏,润泽漂亮,红艳至极。
宋诗意说完话,没听见身侧的人有什么反应,奇怪地侧头看他:“程亦川?”
……
“程亦川!”
他如梦初醒,傻乎乎抬头:“啊?”
女人眯眼,一指头戳过来:“跟你说话呢,你走什么神啊?”
他定定地看着那只指头,下意识摸摸脑门儿被她一再戳的地方……不痛不痒,就是有点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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