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秀顺着她指的地方望去,雪地中有一方小几,上面摆着一壶清酒,一只酒樽。他慢慢拂去石凳上的雪,雅然落座。抬起眼眸,陈轻正好落在他最正中的视野里。
陈轻在雪地里脱了鞋,将青铜面具扣在脸上,于是半张脸冰冷,半张脸妖冶,那双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他,如水一般,嵌着淡淡的灰雾,清凌凌如山中云雾。
一如多年前,她进宫,一舞惊天下。
荆秀给自己倒了樽酒,没动。
陈轻静了一会儿,右脚倏地向前侧方踢出,“叮铃”一声,脚踝上铃声激越,她动了,腰肢如藤蔓,手臂如游蛇,慢慢地跳起舞来。
没有乐师,没有听着让人激荡的鼓点声,她的舞姿是无比寂静的,铃声若有似无,每一次抬脚,脚背带起来薄雪,溅起一丝细微的白光。
清姿若冰雪。
她跳得很专注,很认真,比她以往练习这套舞的每一次都要认真,每一个动作都无比精准,不容许出现任何差错。
荆秀瞳仁里全是她的影子,冷漠的、微笑的、痛苦的、绝望的、深情的,太多复杂沉重的情绪在他的眼底,压抑着,瞧着让人喘不上气。
荆秀察觉到陈轻看过来的目光,将所有的情绪都从心底清空,专心致志地欣赏她的舞姿,朝她点了一下头,莞尔。
陈轻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慢慢对他笑了起来。
荆秀微微一愣,那笑容一如初见,立时将他带回了当年。他只觉得胸中一空,呼吸困难,握着酒樽的手不由得发起细细的抖来。
陈轻……
他在心里无声地唤道。
陈轻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酒樽随之倾倒在雪地里,酒液流出来,留下一道清色的痕迹。
“陈轻!”荆秀几步冲上前,大叫一声。
他抱起她,一把摘掉她脸上的面具:“陈轻!”
那一瞬间感觉到的深深的恐惧,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哪怕国破家亡,以死殉国;哪怕千里奔逃,追兵近在迟尺;哪怕敌军的利刃欺到他眼前,在他眉间割出深深的口子,血流满面。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他觉得他痛苦得快要死了。
预料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陈轻只是脸色苍白如纸,手也很凉,像是冰块,但她还有呼吸,虽然有点微弱。甚至她还能抬手摸摸他的脸,摸摸他的鼻子,摸摸他眉毛到耳际的那条长疤,笑着安慰他:“我只是……忽然没力气了,你别紧张。”
她握住他的手。
荆秀才发觉自己手抖得很厉害,他全身都在发抖。
他是害怕了。
陈轻手指在他掌心亲昵地抠了抠:“你……别怕。”
荆秀呛咳了一下,差一点就哭出来了,说:“我没怕。”
“好。”陈轻又摸摸他细长柔美如女儿家的眉毛,轻轻地说,“你很勇敢,一直都很勇敢。”
小时候,你就敢一个人都不告诉,偷偷摸摸跑下山找父皇,要不是我在路上拦住你,当时就被山里的狼给叼走了。缘分啊,有时候就是那么没道理可讲。
可惜啊,它就要尽了,她已经看到了这条路的终点。应该说,从她答应先皇要帮扶荆秀的时候,也许更早,从她从师父手里接过破雪令的时候,她就该知道结局了。
破雪令主,应乱世之兆,择明主而随,江山定,令主亡。
还是不甘心,还是太贪心呐。
心里一声长叹,她努力睁大眼睛,逼回了眼底的泪意,同时也把眼前的人铭刻在心里,她对荆秀说:“你以后会更加勇敢。”
“我不要!”
陈轻微微一怔。
荆秀望着她,一字一顿道:“我、不、要!”
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如影随形的恐惧无处不在,像沉重的阴影裹挟着他,荆秀话都说得语无伦次:“再过一个月就举行登基大典了,到时候,我会带你一起上九龙台祭天,宣布你是楚国的国母,是我荆秀唯一的妻子。我说过,我说过的,将来我若能当上皇帝,便娶你作皇后的。你还记得吗?”
陈轻笑了,说:“我记得。”
“你答应吗?”她那时没有答应,荆秀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问,“此刻,我想娶你为妻,你答应吗?”
“答应。”陈轻仍是笑,笑得那么好看,那么温柔,眉眼仿佛带着光。
荆秀还是不安:“你别骗我。”
“不骗你。”陈轻借着他的手臂,将自己上半身支起来,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浅浅的吻,整个人都往他怀里缩了一下,“阿秀,这里好冷啊,你背我回屋吧。”
荆秀捡起一旁的鞋子,蹲着给她穿上,然后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围在她身上,将她扶起来,趴在自己背上。
“抱紧了,掉下去我可不负责。”
陈轻手摸在他肩膀上,慢慢往下,环紧了他的脖子。他的肩膀还是那么单薄羸弱,却又那么坚强,扛得住江山,也护得住她。这副身躯,受过太多伤了,其中最深最重的伤都是她给的。
一定很疼吧?可那些时候她都不在他身边,也不能在。
外面的局势她了如指掌,自己必须离开,才能完成最后的使命,也放过他。
她把脸稍微别开,不让泪水滴在荆秀脖子里。
“我昨日就去看过你的吉服了,也是玄色的,和我的衮袍花纹一样,尺寸我一会让裁作过来量,再细细地改,还有一个月呢,不急。”
“好。”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虽然还是有个别两个朝臣反对,但是大部分人都认为这是我的家事,他们没必要干涉,你安心在宫里等着。”
“好。”她拍拍身下人的肩膀,荆秀顿住,陈轻方轻声道,“走慢一点。”
“好,”荆秀望一眼还有不长距离的路,放慢了脚步,他眼睛里瞬时盈满了泪水,继续哑声道:“我想好了,以后这座宫殿就废弃不用了,你搬到我宫里去住,反正我只有你一个妻子,不会再娶旁的什么人。后宫这片就改成菜园子,花圃,等我下朝回来……”
环住他脖子的那双手,静静地、慢慢地,松开了,有重量失去支撑,压在他肩膀上。
荆秀深吸了口气,再忍不住,一滴泪,落进雪地里,哽咽着接上后面的话:“我们就在这里种种地,除除草,你说好不好?”
回答他的只有近乎死寂的肃穆。
手背倏地一热,又是一凉,垂目望去,是一滴黑色的血,从他背后、身上滴落、滴落、滴落,凝聚在指尖,渗进雪地里,回首望去,那里不知何时蔓延出星星点点、长长蜿蜒的一条,一直延伸到陈轻方才跌倒的地方。
他像是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跪了下来,膝盖深深地埋进雪里,身后的人跟着倒下,荆秀才反应过来似的,惊恐地转身接住她,陈轻嘴角有黑色的血迹,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荆秀近乎漠然地望着怀里的人,好像忽然不认识了这个和他纠缠了半辈子的人似的,躺在这里一动不动的人怎么会是她呢?他茫然而有些无措地心想,不会是她的。
他就这么呆呆地看了很久,很久,眼睛里的泪熬干,眼珠也熬红了。
天上又下起了雪,寒风涌起,陈轻的嘴唇已经完全白了,手脚僵硬。
荆秀抬起头,雪花落进眼睛,喉咙里这才发出一声短促的、不成形的呜咽,只这一声后,他再次张嘴,已经没有声音了,只是手指用力地攥紧了陈轻冰凉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霎时间,泪如雨下。
原来人心真正悲痛到了极处,是发不出声音的。
……
“卡,”秦翰林在监视器后面哭得稀里哗啦,再次坚定了回头要给编剧周一闻寄一箱刀片的想法,抹把眼泪做了一个深呼吸,才高声喊道,“过!”
剧组所有人都没动,一个个哭成了泪人,有人的抱人,没人的抱包。
监视器里,陆饮冰还抱着夏以桐,夏以桐睁开眼,满脸的眼泪,冰凉凉的,大部分是陆饮冰哭的,一小部分是她自己的,她用手给她擦了擦:“别哭了陆老师,我没死呢。”
陆饮冰破涕为笑,拉起她的手,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
摄影师把这段也录了下来,当作以后的花絮。
“恭喜夏老师!顺利杀青!”
剧组工作人员、制片组和导演组的人纷纷上来和夏以桐握手拥抱,感谢她六个月以来全心全意的拍摄,夏以桐刚才演戏哭了一场,现在又哭了一场。
女孩儿们更是从头到尾眼泪就没停过。
夏以桐一一谢过大家,并送上准备的礼物,到秦翰林这儿,秦翰林男儿泪也弹了一点儿出来,惯例不正经:“没什么说的,以后继续努力,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不然我就去你家门口哭。”
夏以桐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秦翰林拍拍她的肩,声音沉下:“从一个导演的角度来看,你是一个真正的演员,别看轻自己,踏踏实实地走好每一步,总有你大放光彩的一天。”
夏以桐认真地点点头。
终于轮到了陆饮冰,陆饮冰在一边站着,看着她一个一个抱过去,还得说两句话,说不吃醋是不可能的,已经隐隐有了要发作的征兆。
没有比这种时候更理所当然的了,夏以桐走过去,顺理成章,倾尽全身的力量给了陆饮冰一个大大的拥抱。
陆饮冰浑身炸起一半的毛服帖地顺下来,回抱住了她。
两人拥抱了三秒钟,分开。
陆饮冰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夏以桐说:“准备电视剧的宣传。”
陆饮冰问:“多久?”
夏以桐实话实说:“要看安排,大概会持续到年后。”
陆饮冰重新抱住她,在她颈窝里深吸了一口属于夏以桐的气息。
“恭喜杀青,京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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