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魏璎珞眼中空茫茫一片,良久才叹:“我曾想一直待在宫里,待在娘娘身边……永远都不走。”
那些长春宫的岁月,零零碎碎,如甘甜的蜜饯,如飘零的枫叶,穿插在记忆的缝隙里,是最甜的味道,是最美的风景,叫她一辈子都忘不掉。
“娘娘在时,我就伺候娘娘,娘娘不在了,我就伺候小阿哥。”魏璎珞脸上浮上笑容,那是明玉久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等到小阿哥长大成人,我就回娘娘身旁,替她守着陵墓,陪她说话,逗她开心……直至我枯骨成灰。”
“璎珞……”明玉眼眶发热。
眼前的女子已不知幸福为何物,因为她的幸福,早已随着皇后一同埋葬于黄土之下。
“……好了,这个话题就到这里吧。”魏璎珞将手一摆,不愿再讨论这话题,“替我寻个人来……一个能讲江南话的。”
紫禁城里藏龙卧虎,连说大食话的都能找到,更何况只是寻个会说江南话的。
都不需要出延禧宫,明玉直接从院子里喊来一个扫洒宫女。
那宫女刚入宫不久,官话还没学利索,一开口,江南口音就溢出来:“奴才”
听了她的声音,魏璎珞暗自点点头,问她:“识字么?”
“略识得几个字。”那宫女回道。
魏璎珞便给明玉递了个眼色,明玉走过去,将纸上的字展给她看,那宫女吴侬软语,一个字一个字的念道:“这位客人,要喝酒吗?桑落、新丰、菊花、竹叶青,还有女儿红,客人要哪一种?”
念完,她小心翼翼看向魏璎珞。
魏璎珞躺在椅内,合着双目,淡淡道:“再念。”
“这位客人,要喝酒吗?桑落、新丰、菊花、竹叶青,还有女儿红,客人要哪一种?”
“再念。”
“这位客人,要喝酒吗?桑落、新丰、菊花、竹叶青,还有女儿红,客人要哪一种?”
“再念。”
“这位客人……”
吴侬软语回荡在延禧宫内,起起落落间,半个月就过去了。
这日,阳光明媚,浩浩荡荡一群人,行在宫道上。
“纯贵妃。”太后走在最前头,眼睛上蒙着一条黄绸,略带好奇道,“你这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纯贵妃扶着她的手,边走边笑:“太后,您听。”
“卖花啦!一枚铜板两支!”
“客官,喝茶吗?上好的碧螺春!”
“姐姐,买匹布吧,刚进的新货!”
一支竹笛江南调,满街尽是叫卖声。
太后一把扯下眼上的黄绸,放眼一望,只见宫道两边,仿照江南式样摆着无数个小摊子,有的卖茶,有的卖点心,有的卖古玩玉器。
每个摊位后都站着个太监或宫女,穿成了寻常摊主的样子,做着寻常摊主的事,一见人来,就高声叫卖,乍一眼望去,真以为自己一脚踏错,从紫禁城踏进了江南市集。
“纯贵妃,这是怎么回事?”太后惊讶的朝纯贵妃看去。
纯贵妃柔柔一笑:“太后不是向往江南景致吗,紫禁城里没有小桥流水,臣妾便仿照着记忆里的模样,让太监宫女们摆出了宫市,虽然少了杨柳依依,流水潺潺,却也有酒旗飘飘,行人如织,权当讨太后一乐吧!”
太后望着眼前热闹的场景,感叹:“纯贵妃,你有心了!”
“纯贵妃心思用的很妙,只这毕竟不是真的。”弘历走在太后另一侧,微微一笑道,“朕已经决定,要在万寿寺前,沿着御河两岸,为太后专门修建一条苏州街,到了建成的时候,太后便能亲眼见到江南景致了。”
太后又喜又忧:“皇帝,这样未免太劳师动众……”
弘历:“只要太后开心,朕便心满意足了。”
身后,一众嫔妃用嫉恨的目光望着纯贵妃。
怎能容她独占鳌头?继后忽然一笑:“太后,纯贵妃的确聪慧,竟能悄悄准备这样的惊喜,依臣妾看,既然宫市都摆出来了,便不要光是看着,应当派上大用场!”
太后奇道:“如何派上用场?”
旁边正好是一个玉器摊子,继后随手摘下自己手腕上的玉镯,弯腰搁在摊上。
“如今金川战事刚平,大清虽然获胜,却也伤亡惨重,很多伤亡将士家属得到的抚恤十分有限,孤儿弱母无处可依。”继后缓缓直起腰来,“臣妾建议,从宫中每一位嫔妃做起,人人捐出首饰财物义卖,当然,既是义卖,就不能局限于大臣、宫人,而要把这些摊子都摆出宫门,换来的钱财,用于抚恤伤亡。”
太后本就热衷于行善,闻此立刻道了句阿弥陀佛,弘历同样动容:“皇后,你想得非常周到,的确是个好主意,也不会浪费纯贵妃精心准备的宫市。”
被人借花献佛,纯贵妃心中十分不痛快,面上却笑道:“还是皇后娘娘想得周到,臣妾只想着讨太后开心,完全没想到这么深的一层。既然如此,臣妾也尽一份心力吧!”
说完,便摘下了耳朵上的宝石坠子,放在了玉器摊上。
众妃嫔听到这话,便都摘下头上、身上的首饰,全都放在了一起。
弘历负手而立,笑着看着这一幕,忽然目光一顿,凝在不远处的酒摊上。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一面红色酒旗迎风而展,旗下放了四口巨大的黑色酒坛,一张木头酒桌,几把椅子。
一名沽酒少女正站在酒坛前,手里一条长长酒勺,勺中美酒流入碗中,叮咚作响。
酒碗前坐着一个老太监,他慢吞吞喝完碗里的酒,然后从怀里摸索出两枚铜板,放在桌上,少女正伸手要收,对面忽然投来一道阴影,抬头一看,弘历冷着脸看她:“你怎么在这儿?”
魏璎珞布衣荆钗,嫣然一笑,从腰间抽了张帕子出来,干净利落地抹了抹桌子,一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这位客人,要喝酒吗?桑落、新丰、菊花、竹叶青,还有女儿红,客人要哪一种?”
弘历上下打量她,宫花看多了,偶尔看见这么一朵野花,竟觉得十分新奇:“令嫔,你这什么装扮?”
“今天没有令嫔,只有沽酒女,这些可都是江南名酒,难得一尝呢!”璎珞一本正经,“您若是不买,我就要卖酒给别人了!桑落20文一壶、新丰25文、菊花酒30文、竹叶青20文,女儿红25文,快来买,快来买啊!”
弘历来了兴致,竟随她意思,扮成客人模样,指着一只坛子道:“这是什么酒?”
魏璎珞舀起一勺递给他:“地道的杜康酒,客官您闻闻。”
弘历勾了勾嘴角,似一个极难缠的客人,横挑鼻子竖挑眼:“桑落、竹叶青酒都出自山西,什么时候跑到苏州去了?卖酒之前,也不问问市价,谁敢来买你的酒?”
魏璎珞一怔。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弘历侧了侧首,见是太后等人朝这边走哎,略一皱眉,飞快从魏璎珞手心里接过酒勺,随意地尝一口,然后啧吧了一下嘴道:“这酒不好,太后,咱们去前面看看吧!”
说完,转身走向太后,将她们领去了另外一条路。
简直像胃藏饕餮的酒客,不愿意与人分享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美酒。
魏璎珞:“皇上,我的酒勺!您还没还给我——”
话音未落,弘历已经解下腰间玉佩,反手递来:“抵酒钱!”
魏璎珞一怔,抬手去接,却不想酒钱是假,调戏是真,弘历竟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掌心。
似热恋中的男女,背着家中长辈,偷偷在对方掌心写下一个时间,一个地点,然后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魏璎珞慢条斯理的收回手,朝着对方的背影一笑。
是夜,弘历久违的再临延禧宫。
李玉的眼珠子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随着他的步伐来来去去,却一直徘徊在宫门外,不曾进到宫门里。
忽见一行宫女从远至近,为首是明玉,手里提着一只红木食盒,似乎刚刚去御茶坊替主子拿夜宵归来,抬头一见弘历,忙行了个礼要走,弘历不说话,李玉却恼了:“你这什么规矩,看见皇上来了,还不请你家主子相迎?”
明玉低眉顺眼道:“主子说,皇上肯定过门不入,她就不白费力气了。”
弘历原有些踌躇于进与不进,如今受她激将,反而脸色一沉,下定决心:“她又自作聪明!”
说完,再不犹豫,抬脚朝寝殿方向走去。
背后,明玉微不可查翘了翘嘴角,耳畔冷不丁响起李玉的声音,慢条斯理:“你家主子又算计皇上吧?”
明玉忙收敛起脸上那一抹笑,状似无辜道:“瞧李总管说的,我家主子可是实话实说!”
“装,你接着装。”李玉啧啧两声,“不过我可告诉你,皇上心里窝着火呢,就算令嫔引来了皇上,也未必是好事!”
明玉一愣,望向寝殿方向,满目担忧。
寝宫们一开一关,将太监宫女们关在门外。
“令嫔。”弘历望着迎面走来的那人,“你这是什么打扮?”
魏璎珞朝他款款而来,身上竟仍旧是白天那身沽酒女的衣裳,绿蚁新醅酒的裙色,云鬓上斜插一根木簪,右手一抬,指头上勾着一只小小的白玉酒壶。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魏璎珞转动着手指头,酒壶随之叮叮咚咚地响,“客官今晚想喝什么酒。”
弘历不接她的酒,也不接她的话,似一个走错店的客人,仿佛下一脚就会离开此地,离她而去。
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一身民女打扮,最多只能让他惊艳一瞬,一句江南小调,最多只能将他引来,魏璎珞心知肚明,两者作用有限,皆不能让他回心转意,想要冰释前嫌……
——唯看她接下来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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