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亭长了。”
“不碍事。”
临走前,季忠再度扫视身后,给了其他住客一个警告的眼神。
而陆离找了个垫子盘腿坐下,将环首刀放在膝盖上,背靠墙,正对着东侧,以保证房间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就这样,气氛沉默了一阵,但是,没过多久,闲谈声渐渐响起。
时而聊秋收时打了多少粮食,时而谈最近的天气,什么瑞雪兆丰年,蝗虫尽数冻死……
陆离坐在角落默默听着,同时将处理干净的獐子用枯树枝串好,架在地灶上,一边烤火,一边等待。
聊着聊着,话题从家长里短,变成了国家大事。
“汝等可曾听闻传言?”
先前那个招呼陆离坐过去的黑脸汉子,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在众人的注视下,压低声音说道:
“朝廷又要征税了,每亩田再收十钱。”
为了增加信服力,他补充道:
“我兄长在汾阳担任刀笔吏,负责抄录公文,他亲口所言,岂能有假?”
“只等冰雪解冻,便张贴至各乡各亭……”
不等他说完,有人腾地站了起来,涨红了脖子,嚷道:“满嘴胡言!去岁才加税十钱,怎么可能再加?”
对此,有人将信将疑,有人尚能保持克制,不断追问。
一时间,喧闹声鼎沸。
“骗你们作甚?”
黑脸汉子扔掉手中的豆子,同样站了起来,赌咒发誓,并说道:
“陛下欲铸铜人,而国用不足,只能向吾等黔首再征一份田税!”
而这一次,无人质疑。
不仅如此,连旁听到现在的陆离都有些相信了。
汉灵帝确实算不上什么好皇帝,君不见,诸葛亮《出师表》——
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
局势本就艰难,二帝又不思进取,直接葬送了汉朝国祚!
不过,陆离总感觉黑脸汉子不对劲。
一个普通百姓而已,大字不识几个,先不谈能否接触到尚未公布的政事,仅凭这口才、煽动力,以及环环相扣的手段……
今夜,怕是又得生出些波折了。
“汝等又在非议什么?若有人再妄议国事,先问过某手中的长剑!”
这时,前来送酒的季忠推门而入,口中发出一声声厉呵。
众人连忙拱手告罪,纷纷坐回原位,眼观鼻,鼻观心。
而那个看起来似乎颇有见识的黑脸汉子,此刻表现得最为老实,甚至可以说木讷了。
反正,若非亲眼所见,陆离都不敢相信这个同一个人。
季忠冷哼一声,将手中的铜壶放下,阵阵肉香从中飘出:“算汝等撞了大运,本亭求盗外出狩猎有所得,若是再呱噪,便出去喝雪水吧!”
面冷心热,不仅尽忠职守,还知进退、懂分寸。
坦白来说,这人当一个亭长,确实屈才了。
陆离心中叹息。
而季忠转过身来,朝西侧走来,陪笑道:“一群田舍汉罢了,大字不识半个,郎君大人有大量,就当不曾听过。”
当我闲得没事做要去官府告奸?
别无他求,只愿今夜相安无事,顺利等到想要等的人。
其余一概不管。
念及此处,陆离接过酒壶:“在下什么都不曾听到。”
闻言,季忠拱手行了一礼,不再打扰,径自离去。
可惜的是,那堆人却不领情,没过多久,又议论起来了。
不过,陆离转念一想:
民生多艰!
这可是关乎自身利益的大事,一亩田多收十钱,十亩田便是百钱,再加上其它苛捐杂税,足够压垮一个家庭了。
“怎么又要征税!”
“是啊。”
“我记得先帝在世时,加田税一次,一亩十个钱,陛下登基时,加田税一次,一亩又十钱!”
“如今再加十个钱,还让不让人活了?好不容易过两年安生日子……”
声音渐高。
接着,有人指了指盘腿坐在西侧,独自烤肉饮酒的陆离。
气氛微冷。
见七八个壮汉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看,陆离笑着摇了摇头,不以为意道:“不必管在下,二三子继续。”
说着,便将小半壶浊酒倒在焦黄的獐子肉上,除去腥膻味。
此时此刻,地炉烧得正旺,肥瘦相间的獐子肉滋滋冒油,酒虽浊,但也是筛过多次。
雪夜中,能有这样的待遇,还要奢求什么,一个字,美!
因此,陆离哪有功夫搭理这群人,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片下一块肉,一口酒,送下肚,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紧接着,咽口水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毕竟兔肉汤寡淡,哪有烤肉那般滋味。
为了料理这只獐子,陆离不仅用酒去腥,还拿出从黄巾贼尸体上摸来的盐块,碾碎了撒上去。
“噫,某第一次知晓,世间竟有如此奢侈之事。”
慨叹声传来。
随后,那个让人看不清路数的黑脸汉子愤愤不平道:“吾等黔首这辈子都尝不到这等滋味,而士子、贵族不事生产,却餐餐精米白饭、顿顿有肉,清冽美酒不断。”
声音虽低,但这种环境下,谁听不到?何况陆离听觉远超常人。
到了现在,他算是看出来,这家伙绝对是心怀鬼胎,上蹿下跳,怕是想让原公亭乱起来。
至于为何闹事,其目的也不难猜,数十里外,平陶县凶多吉少,凭借那几百官军,以及城内的数千青壮,最多撑一天一夜。
拿下平陶,下一个就该轮到汾阳了,那里人口众多、粮食满仓,想不被注意都难。
不如分肉,免得这帮人生出什么事端?
不妥!
若只有三四人,倒还可以考虑,可是,屋内坐了近十人,一只小獐子,怎么分?不患寡而患不均。
另外,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念头急转之间,陆离换了个坐姿,以便随时拔出环首刀。
希望能震慑住这群人吧,以免血肉横飞,弄脏了狐裘。
另外,这黑脸汉子不简单,可气息却跟其它人一般,估计有什么门道。
而横刀身前,效果立竿见影。
刚才那种危险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低沉的哀叹声却传入耳中:
“人分三六九等,自古皆是如此。”
“是啊。”
陆离放下手中的匕首,心想:
这一餐是吃不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
久久未言的黑汉再度开口:
“不然,秦末隐王陈涉曾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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