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幽幽正从半开的门扇照在过道,田令孜颤抖的侧脸,抖动的帷帐有着两道身影拉扯红绫,中间娇柔的身躯踢腾着白皙的双脚,蹬在了床外,便一动不动了。
他从未感受过这般贴近死亡的一刻,转过脸来,连滚带爬的又抱过去,呯呯呯的磕头,就差喊出陛下两个字了。
“我怎么会杀你呢,田枢密不要多想。”耿青亦如刚才挂着微笑,俯身在磕头的宦官脑后轻轻拍了拍,余光里,九玉从房门出来。
“季常,这不像你,我觉得,如之前一样控制黄巢那般控制李儇是个不错的办法,一旦外面那些节度使离开,长安就是我们的。”
耿青按了按匍匐的宦官脑袋,直起身偏头看向外面片片桃林,偶尔有灯笼从远方不知是阁楼还是水榭的长廊过去,他沉默了片刻,摇头笑道:
“守一个孤城有什么用,越往后皇帝的威信越来越低,那些节度使一个个开始不听话了,城里这些旧臣也不会像黄巢在的时候,帮衬咱们,毕竟那时候我们一条船上的,若软禁李儇,他们可不会睁只眼闭只眼。”
九玉低头看了眼额头抵着地的田令孜,口中冷哼了一声,走上前站在耿青旁边,一起看向外面的夜色。
“看不过咱们,那就杀了便是。”
耿青只是摇头,并没有解释太多,房里没了多少动静后,他才开口:“杀李儇,是我心里一口恶气,这股气不出,我怕我这辈子都睡不安稳,你们另立一个新帝不是更好?挑个年纪小的,慢慢培养。”
“你们?”九玉起初还没察觉,待听到这两个字,皱起那对淡淡的细眉,“你不留下来?”
耿青点了点头。
“要走了,没来得及跟你说,我父亲往日旧伤成疾,发病了,估摸剩下的时间不多,做为儿子,总得带老人落叶归根吧,若是去世,说不得要守孝的.......几年匆匆过去,这长安里的人情世故也就疏远了,倒不如断的痛快一些。”
他拍拍九玉的肩膀,“不过你我情份,不减!”
两人相识多年,一起共谋许多事经历生死,可谓患难兄弟,九玉抿着嘴唇好一阵才点下头,两人就那么沉默的站在栅栏后面,里面几个宦官出来,他们才转身走去楼下,到了藏在桃林里的马车前,九玉送耿青上了马车。
这一路上的压抑,他并没有其他的话语,声音清冷的道了声:“耿兄,途中保重!”
耿青站在车辇朝青年宦官拱了拱手,钻进马车在一个宦官引领下匆匆离开。
阁楼上的灯火照过来。
九玉看着马车驶远,收回视线,负着双手缓缓转过身,侧脸看去身后另外三个宦官,“复恭、季述、第五可范,后面的事,收尾干净一些,然后连夜发丧。”
三个年龄不一的宦官重重拱起手。
与此同时,伏鸾楼里昏厥的四个宦官醒转过来,意识到不妙,连忙上楼查看,内相田令孜裤裆湿漉坐在地上呻吟,待看到里面,几人眼珠子都直了,吓得急忙后退出来,就听田令孜扶着栅栏正起来。
“快来扶咱家......你们这帮天杀的,要不是尔等偷懒让人闯进楼里,陛下哪能遭不测,待明日,咱家要好好治里面的罪.......”
那边,四个宦官脸色惨白,正要跪下,其中一人忽然拉住他们,眼神变得凌厉,朝田令孜那边示意了一下,剩下三人互相看了看,顿时会意。
“玩忽职守.......那可是杀头.......”
“还不快过来扶咱家!”
“你们......干什么?!”
田令孜骂骂咧咧的尖细嗓音陡然一转,脸上泛起惊恐的神色,“王仲先,王彦范,尔要做甚,你们能有今日,都是咱家给.......”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那四个宦官扑倒在地,四双手疯狂按上去,捂嘴、掐脖,死死将田令孜口鼻摁住,令他瞪大眼睛,四肢不停的挥舞,惊恐地看着一手带起来的宦官,从未想过平时对自己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奴仆,怎敢要杀他。
“反正陛下都死了.......我们几个都要死。”
“可我们想活啊......只有你闭上嘴,我们才能活的。”
“内相......对不住了。”
四人红着眼睛,咬牙挤出这几句,被捂住口鼻的宦官用劲最后的力气挣扎了片刻,四肢悬在半空停滞了一下,随后重重落在了地上、人的肩头。
呼呼......
见不再挣扎了,四个宦官松开手,其中一人伸手探了探鼻息、脉搏,这才重重喘息起来,片刻,他们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便看到九玉的那三个宦官,顿时起身匆忙上前跪了下。
“我等愿尊少监。”
三更天,皇帝宾天的消息陡然在皇宫里掀了出来,与之一起的还有陈昭媛、田令孜一同被杀。
整个长安顿时混乱,听到消息的城中大臣纷纷套上官袍,急忙趁车出门前往皇城,然而此时皇帝才死,三门戒严,漆黑的街巷到处都是奔驰的神策军马队。
到的四更天时,明德、春明、金光三门已被李克用、朱温、郑畋手里的兵马控制,前两者似乎早有准备,听到消息那一刻,脸色显出惊色,不过心里多少盘算得失下,知晓这是懒得的机会。
早一步抢在王重荣、李思恭等人前面先将城门拿在手里,以至于后面的节度使想要入城都难以做到,甚至发生小规模的火并,不过好在王重荣与朱温有旧,并未直接出兵,在李思恭与他之间说和,待确切消息过来,再做打算。
还未到五更天,城中永安坊里,一辆马车缓缓驶过街道,径直向春明门过去,吱嘎吱嘎的车辕滚动声里,驾车的车夫低了低头上的斗笠,不时瞥向周围,听着隐隐约约的凶戾暴喝,以及马蹄声、脚步声,侧脸向着车帘压低了嗓音。
“大柱.....咱们能出城吗?”
“能的,那边是存孝守着,想要出去是容易的事。何况那两人受了我这么重的礼,哪能不表示一二?”
大春还是担心:“那他们会不会过河拆桥.......万一翻脸了怎么办?”
“只要人还活着,有利用的价值,他们就不会那么做,一个人没能耐,没有被人利用的价值,才会被抛弃掉。”
耿青宽慰了他几句,其实心里多少还是忐忑,计划推演都是完美的,但难免不会出现变数。
踏踏踏.....
果然,说到变数,就来了,大春听到逼近的声响,连忙说了句:“有兵马过来了。”
下一刻。
一连串马蹄声从马车行驶的街道侧面街口过来,举着的火把光里,有人眼尖,看到了行驶黑暗里的马车,“那边有马车经过,让他们停下来!”
声音中正威严,正要带麾下骑兵过去,视野那头的马车帘子掀开露出一张脸来,令得那骑将忽然勒马,口中“吁”了一声。
“季常老弟?!”
那马背上的将领,抚了抚铁盔,失口念出马车里的身影的名字,将领正是张怀义,接到消息刹那,他父亲张直方便让他立即前往皇城,将自己当初留下的那批神策军捏在手里,进可稳住皇城,退也可以当做保命的‘筹码’。
眼下看到马车里熟悉的身影,想到什么,一勒缰绳调转了方向,朝身后的部下挥手。
“那边没有可疑之人,随我去下一个街道,严防有贼人趁机劫掠,走!”
他这一声‘走’喊的极为响亮,那边马车里的耿青露出笑容,这家伙看来还是念旧情的,随后朝马队远去的方向拱了拱手,放下帘子催促大春离开。
到了春明门,李存孝早已等候在那里,见到马车过来,急忙促马上前,并排而行,跟着的兵卒一一尾随周围保护起来。
“兄长,那皇帝怎么死了?”
“我杀的!”
“怎么厉害?”
“下次再机会,让给你。”
“哈哈.....兄长够意思。”李存孝军营数年养出桀骜的性子,尤其几场战事下来所向睥睨,手下就没有一合之将,听说耿青杀了皇帝,整个人都兴奋的颤抖,那可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突然间觉得自己杀几个敌将,瞬间就没意思了。
出了城门,耿青撩开帘子一角,问他:“我爹娘呢?”
“前面二十里,等了许久了,兄长放心,存孝怎会委屈了爹娘,好吃好喝,还有兵卒守着。”说着,李存孝靠近一点,小下声音:“我义父说,若兄长愿意,可到他军中效力!”
“暂且不谈,往后再说此事,先送爹娘回飞狐县。”
“好,往后再说!”李存孝点点头,反正他也有想念飞狐县了,出来多年,早就想回去看看,如此机会,正好一起跟着,便是抽响鞭子,招呼麾下一声,纵马在前方奔跑起来。
天色渐渐放亮,城中还在持续的混乱之中,耿青汇合了等候的两辆马车,王金秋坐在车里,让丈夫枕在她双腿上,颠簸里驶向了渭水。
蒙蒙天光,耿青远远望去的江河边,还有一身藏青色衣袍的身影立在那里,或许感受到视线看来,那人回过头,阴柔冰冷的脸庞露出微笑。
那是宦官九玉。
“季常兄远行,九玉一个人留在宫里多是无趣,不如一起行上千里路?”
耿青下来马车,朝他拱起手,然后将九玉揽过来,两人抱了一下,放下宫中富贵跟出来,这份情谊,令他难以表达了。
“走,随我回家!”
耿青邀他上了马车,一起沿着规划好的路线,在渭水边等到了屠是非等人,三人将四辆马车如数交接,沉默的朝耿青抱拳,转身离开了。
长安,还有他们的富贵。
不久,巡视远处的李存孝寻回车队,知晓车里的九玉武功了得,吵吵嚷嚷的让他跟自己过上两手,在外面一人骑马,一人步行乒乒乓乓的交起手来,后面跟随的四辆马车,一张张姣好的面容,好奇的看着外面起伏的山峦、碧蓝的天际、飞过林野的鸟群,都是前所未有的新奇,二十多个女人叽叽喳喳的兴奋的叫喊,有的唱起了好听的曲子。
巧娘托着下巴趴在车帘,摇摇晃晃里,听着一路上叽叽喳喳的话语,热热闹闹的渡河往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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