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诩一怔:“傅沛?”
“平海侯傅竣嫡出幼子,傅五郎?”
卫诩倏地转头,冷电般目光瞥向囚笼内的瘦弱小少年。
他笑笑:“没想到侯府嫡出公子,竟沦为阶下囚多年。”
卫诩声音淡淡,不疾不徐,却是陈述语气。
他目光何其毒辣,一眼就看了出来,傅沛不是今天才被关进去的。
安王缓步上前,立在囚笼前,抽出亲卫腰间佩剑,剑刃挑开傅沛乱发,拍了拍他的脸,垂目看其瑟瑟发抖,轻哼了一声。
“也就两年罢了。”
安王瞥向隔壁空荡荡的小囚室,那里,本来还囚着另两人。
女人。
孟氏和傅芸。
……
安王同样是在交州郁林发现孟氏等人踪迹的。
不过比魏景足足早了三年。
当年魏景携邵箐密林逃亡,又不得不被迫纵身黔水,二人无影无踪,黔水下游立即展开了大范围的搜索。
皇帝距离远,这搜索任务是交给安王总领的,明里暗里仔细搜寻了非常长的一段时间,黔水乃至荆州,甚至一直蔓延到再往下的交州。
安王就是那时,得到了孟氏娘仨的消息。
他一直怀疑魏景未死,很自然的,就命人循着线索搜寻,务必将人抓获。
乱哄哄的世道,痕迹若有似无,安王还得搜魏景,也没能腾出更多的人手,直到一年后才追踪到三人确切位置。
彼时,傅沛已经被人抢了有三四个月,傅芸也卖入私矿多时。
私矿是安王的,提人也就一句话的事;孟氏一直在周边城乡徘徊,也不难寻;难的是傅沛,废了不少力气,安王的人才在一处暗娼南风馆找到他。
娘仨终于团聚了,却是在暗无天日的囚笼当中,傅芸奄奄一息,傅沛惊惶畏缩,孟氏形容枯槁。
好不容易找到人,安王当然不会轻易让人死了,大夫好药,一直养着。
“当初,我心有不安,想着有备无患。”
这事,安王一直秘而不宣,除了经手的几个心腹,再无人知。却没想到,还真有一天用上了。
年初魏景出益,双方第一次大战,当时安王就心生疑虑。于是,他立即命人将孟氏三人当年的痕迹稍露一些。
在抓获孟氏三人后,他命人把所有痕迹都或清理或遮掩妥善,其中包括交州郁林,也包括合邑和私矿人贩子,所有。
他命人重新揭露痕迹,若有人立即顺着线索查来,那不用怀疑,此人必是魏景。
当初峡谷远眺,眼线画像,其实辅证作用居多,真正让安王断言魏景未死的,是因为他同时收到上叙一事的肯定回禀。
“论统兵征战,我不及他多矣。”
寂静的牢房中,安王很坦然地承认了这一点。
其实应该是说,说到军事才能,这世上只怕难有人能与之争锋。
所以,安王不得不做好两手准备。
他一边上表皇帝,让朝廷大军围剿魏景;另一方面,他让人悄悄安排,让孟氏母女两人继续“流浪”,最后在合邑的贫民窟暂时落脚。
“朝廷联军一旦大败,绝无第二次围剿逆王之力。逆王欲出兵取中原而复仇,荆州必首当其冲。”
安王既无必胜把握,那就不得不另辟幽径。
幸好,他还有筹码。
烛光映照下,手中剑刃泛着幽幽冷光,安王眉眼一戾:“欲取曲阳,不管从南往北,还是从北往南,都避不开东峦道和大宁道。”
大宁道有铁矿,不适宜陈兵。
而东峦道的合邑段却是天然的上佳伏击地点,甚至比外人以为的要更甚,它的优势,可不仅仅只是山高林密路长。
在官道其中一段,还紧邻着一个葫芦形状的峡谷。此峡两口狭小,中间宽长,茅草矮树丛生又低洼。因为幽暗而毒虫多,加上旁边就是官道了,这葫芦峡便无人通行,久而久而被堵塞了,本地都少有人知。
知悉魏景未死后,安王立即铺开地域图,圈了好些险要地方,并吩咐心腹仔细勘测,以选取最好的一个。
东峦道因为这葫芦峡被选中了。
很快,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里,东峦道发生土石坍塌,原官道被堵得死死的,难以疏通。于是官府就先挖通了葫芦峡,让官道略拐,先用着。
想当然,原通道是不会被疏通的,它反而越来越堵,甚至还长了茅草矮树,半年下来原道路的痕迹都不怎么看得出来了。
“你是想火攻?”
一听葫芦峡这种特殊地形,卫诩立即明悟。
“没错!”
安王眯了眯眼:“早在今年春夏,灵城便陆续存了桐油火线。”
数量甚巨。
布置在于葫芦峡的茅草之中,一旦魏景率大军闯入,必死无疑。
“他必须死!!”
安王厉喝。
他费尽心思,要的从来都不是大败魏景,而是必毙其命。
“恰巧,孟氏母女当年遭难,就在这一带,天助我也!”
魏景之机敏,他从不怀疑。谎言一多,很容易露出破绽,又怎及得上本色演出?
“铁矿先前征过本地民夫清理塌陷,现在正好合用。”
寻一合适的时机,遣人灭口之,并物色好一二幸存者特地放过,并诱导其逃往敌军哨探方向,将二道其中之一紧邻铁矿的消息透出。
魏景必然会去信询问孟氏母女,至此,计策成。
“一旦他踏入一步,必死无疑!”
安王目光森然。
“此计的确上佳。”
展开葫芦谷地图,琢磨片刻,卫诩赞同安王的说法。要是能诱使魏景进入,此计可算天衣无缝。一旦魏景身死,己方未必不能趁机收复失地。
但在此之前,却还有一个关键问题:“这孟氏母女,你可有十足把握?”
若魏景不信,布置得再好也白搭。
安王笑笑:“谨之,你有所不知,他遣人寻这母子几人,已长达数年从不停歇,且还不断增派人手。”
足足找了几年,毫无音讯都未见丝毫放弃,可见其期盼和殷切程度。
魏景极重视这仅存的二血亲。
“他会相信的。”
安王可没忘记当初益州救堤一事。
魏景固然重伤过充满戒备,但他始终还是心有热血之人,否则当初在益州追截何信时,他就不会最终选择救堤坝,救了十数万百姓。
他心里还有柔软的地方。
孟氏母女,他亲舅的遗孀遗女,这世上仅存的血亲了,其凄惨程度比之他当初也相差无几。
这是他坚硬的心防,唯二可钻的空子,再无其他。
卫诩微蹙的眉心一松:“如此甚好,只是这孟氏母女,……”
他看向囚笼里的傅沛。
安王如何控制孟氏母女的,不用多说。可一边是与虎谋皮,另一边则是安逸祥和,万一这母女二人心生悔意,那可是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了。
这一点,安王自然不会遗漏的,他笑笑:“不会的。”
只要见过孟氏看儿子的目光,你就不会有半点怀疑。傅芸更是如行尸走肉,生无可恋,只有看母亲和弟弟时,她眼内才会有一丝光亮。
“况且这孟氏,痛恨逆王之心,绝不下我。”内宅妇人,见识短浅,遭逢血腥巨变,总得为自己寻个宣泄的口子。
安王从傅沛颈间收回长剑,接过帕子擦了擦手:“葫芦谷多年荒废,茅草杂树丛生难以窥清详情,即便逆王谨慎多遣哨骑探路,也绝对无法发现。”
事关重大,安王甚至连魏景尚存些许疑虑的情况也预料过了,可谓异常周密。
他扔下帕子,目光森然:“此次,逆王必死!”
……
曲阳郡内的风风雨雨,邵箐并不知晓,她目前怀孕已三个多月。
食欲不振渐渐消失了,她胃口大开,不怎么嗜睡,但睡眠质量一如既往的好。除了早期有些呕吐,基本没有其余孕期反应。用孙氏是话来说,她就是有后福的人。
吃得好睡得好,人挺精神的,胖倒没胖,就是小腹已开始有实在的感觉,微微凸起。
她看罢魏景亲笔所书的公函,忙命文书去二门通知平嬷嬷,让把孟氏和傅芸喊来,她则乘这空隙,打开家信。
又是满满几大张纸,关心她,关心孩子,诉说思念和不舍,最后不忘夸赞他的孩子。
自吹自擂得她这孩子亲娘都不大好意思了。
啧,这人。
邵箐忍不住微微一笑,下手的庄延寇玄也面露喜色,不过二人是看罢公函欢喜的。
“这曲阳郡终是要取下来了!”
邵箐折叠好家信,一边仔细受妥,一边也扬起笑脸:“是啊,真不容易。”
都打了足足一个月了。
寇玄望了望隔扇窗外,一派萧瑟,冷风卷泽黄叶打转,他道:“怕最迟十天八天,这雪就该下来了,能及时取下曲阳,最好不过。”
否则后续征战肯定受影响。
前线战火正酣,同样牵动留守诸人的心,如今出现大转机,众人喜形于色。不过大家都不笨,知道魏景既然特地点名让邵箐询问孟氏母女二人,那他们就不旁听了。
喜过后,诸人纷纷告退。
邵箐笑语几句,目送众人离去,随即她又使人去催促孟氏母女一遍。
前线时间紧张,当然这一时半会或许没啥作用,但他们后方总该尽全力做好的。
“快,去催一催。”
……
平嬷嬷匆匆赶到流云居时,孟氏母女午睡才是,一听,二人心立时绷起。
终于来了。
孟氏也是后宅浸淫多年的人,面上功夫了得,滴水不漏,忙应道:“我们穿了衣裳就来!”
说着掩上房门。
由于傅芸抗拒陌生人脱她衣衫,所以穿衣解衣都是母女自己来的。如今正好,孟氏恰好能抓紧时间嘱咐女儿一遍。
“果然来了,你照先前背好的说就是。”
孟氏先前已得了讯,眸光阴沉沉的,一边压低声音飞快嘱咐,一边抖开衣裳披上。
她余光却见傅芸没动,一愣,抬头看去,却见女儿神色怔忪,眉心一蹙:“五娘?”
最近傅芸常常愣神,不是从前那种枯木般的呆滞,而是若有所思,很有些情绪波动。
仔细想想,这种变化,是大军开拔那天,她最后一次见过范恬之后开始的。
孟氏眉目一冷:“五娘,你忘了你弟弟吗?”
傅芸心一震。
她没忘,当然没忘。
遭遇如此灾厄,她早生无可恋,惟愿一死以洗脱身躯上的污秽。倘若能以此不堪残躯,为仅存的胞弟博取一线生机,她义无反顾。
在安王囚笼中她求死不得,被安排出来后却决心一死。
她信念一直都是这般坚定不移的。
只是,只是……
不知为何,傅芸眼前忽然晃过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纯挚的青年,急急对她道:“我知道!”
“不你很好,你在我心里就很好,我……”
暖暖的秋阳,清甜的桂花香气,高大英挺的青涩青年,急急的承诺宽慰她。
如同孱孱溪流,在她干枯的心田流淌过,打破一片死寂,似乎有什么蠢蠢欲动,欲重新焕发生机。
她喃喃道:“安王不是好人,即便我们按他所说的做了,阿沛也未必有生路。”
“但若不做,阿沛立即就没了命。”
孟氏浑浊的眸子一敛,厉光陡放:“你可是要置你弟弟于死地?!”
“不,不我不是!”
“哼!”
孟氏压低声音,冷哼一声:“你父亲死了,你两位兄长都死了,你姐姐们也死了,还有你外祖父满门,那魏景凭什么活得好好的?他葬身曲阳,正好祭奠你爹他们在天之灵!”
说到最后,孟氏牙关紧咬,目中闪过一抹深切的怨毒。都怪那母子三人太过张扬,都怪那蠢妇蠢笨如猪,二十多年的枕边人,居然察觉不出半点异常?
害她死了夫君,死了儿女,死了老父老母,兄弟姐妹,个个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幼女惨灾祸,甚至连最后一个小儿子都难保了!
“你弟弟是傅氏唯一血脉了,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毙命?!”
小儿子若死了,那她还活着干什么?
孟氏死死盯着女儿,冷冷道:“你不要再想那范恬了,你忘了你从他处得过粮草迟运和鞍山关的消息吗?”
范恬不知虚实之策,他接到的命令就这些,次日孟氏就将消息传了出去。
傅芸心神大震,母亲问她时,她闪过一丝犹疑,但还是如实说来。
孟氏阴沉沉道:“不管你说没说,你既是安王安排出来的,此生便与他无缘。”
傅芸鼻翼翕动,是啊,是啊!
心潮竟大动,胸腔剧痛,她痛苦闭上眼睛。
女儿者状态很不对,这样去前衙肯定不行的,孟氏敛了敛怒意,低声道:“五娘,你想想你弟弟,他还那么小,就被关了这些年。”
说到小儿子,孟氏悲从中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是他胞姐,若连你也不救他,他就真真死定了,和你阿爹兄长们一样。”
“说不得,还要凄惨些,五娘……”
“你弟弟死了,娘也不活了,让我们在九泉下相聚就是。他瘦弱,怕是要被人欺负,……”
真真切切的哀哭声,孟氏突然跪下:“五娘,阿娘求求你了,好歹给你弟弟一条生路吧!”
“阿娘,阿娘你不要这样!”
傅芸慌了,忙扶起母亲,瘦骨嶙峋的弟弟在眼前闪过,她牙关一咬,坚定道:“阿娘你放心!”
……
母女二人在内间低声交谈,没耗费多少时间,匆匆穿衣,又用盆里的冷水敷了眼睛,收拾妥当一切如常,这才开门出去。
“哎,孟夫人五娘子,我们快走吧。”
平嬷嬷有些急,孟氏明知故问:“这是什么事吗?怎么突然要去前衙的。”
平嬷嬷也不知,她随口应了几句,赶紧把人领到就是。
邵箐并不知孟氏母女的纠葛,事实上她和这两人其实不算亲近,只维持表面和谐,并按魏景的叮嘱安排好二人的饮食起居。
见了人来,她笑着迎上来,又让平嬷嬷端茶,等坐下后,她才将实情始末说出。
“……不知那铁矿就究竟在哪条道旁?”
揭人这么一个伤疤,确实很不好,余光见傅芸浑身一僵,她忙歉意道:“夫君也知是为难五娘了,但事关重大,……”。
傅芸其实不需要伪装,一提起铁矿,她就浑身战栗冷汗直流。孟氏心疼极了,抱紧女儿,只是此事确实重要,她只能和邵箐一起安抚劝说。
“……我不大记得清路了,我,我在山里绕了很久,快一夜,才见到官道的,那是东峦道,……”
傅芸断断续续,将安王心腹交代的话一一说了出来。
安王很谨慎,他没有让直接说东峦道,而是按照当时最正常的情况,让傅芸反复在山里摸爬,最后才出来了。
她本人都无法肯定,只能把方向努力回忆一下,却恰恰好能让人推断出想要的结果。
邵箐不知地形,当然无法推断,她连忙让王经取来纸笔,仔细记叙,又反复询问,直到确定傅芸不能说出更多了,这才让人送回去。
唉,大家都不容易。
她连忙将信息又抄录两份,以防丢失,然后各自封口,交给王经。
“快,立即送出去。”
……
孟氏母女是被软轿抬回去的,傅芸浑身湿透像水捞出来似的,她重新陷入噩梦,牙关“咯咯”响着。
孟氏一脸焦急扶着女儿,登上轿子最后一刻,她用余光瞥了邵箐值房一眼。
母女二人为了今天,做了很多很多准备,她后宅打滚多年,傅芸本色演出,毫无纰漏。
成了。
希望她儿子最终能侥幸得一条生路。
……
王经将信笺交给传信兵,传讯兵立即打马而出,一路换马人不歇,在第三天傍晚抵达雉尾关。
信笺立即被打开。
东峦道。
但傅芸自己也不肯定,因为她在山里走了半天一夜。
季桓等人立即取了地域图,按照她记忆中的方向,以及一个弱女子的步速,仔细推演。
“没错,就是东峦道!”
季桓抬头,十分肯定道。
“好,太好了!”
终于得到答案,议事厅人人面露喜色,连声叫好。
魏景下令:“传令,明日五更整军,天明进军,穿东峦道直取灵城!”
“标下得令!”
众人齐声应是,命令立即传下。
季桓不忘嘱咐一句:“主公,虽推演确是东峦道无疑,但傅姑娘惊惶下所记或会有所错漏,我们明日进军,需多多谨慎。”
哪怕季桓认为,基本不会出错,但该嘱咐的还是得嘱咐。
魏景颔首:“此乃必然。”
哪怕傅芸记得很清楚,他该谨慎的也从不疏漏的。
……
翌日,大军开拔,除辎重兵外一律急行军。魏景的第一个目标并非灵城,而是先绕道大宁道,反合围安王伏兵。
东峦道总长二百余里,雉尾关距合邑段则有一百七八十里,急行军大半天即至。
合邑段,要设伏就在此处的,如果没有铁矿的话。
远处明显山势险峻,墨绿色的山脊如巨兽蛰伏,连绵蜿蜒开去,一眼往不见尽头。山高崎岖,林木幽森,荆水支流泷水自群山中蜿蜒而过,连日夜雨,河水异常湍急,卷着浪花奔腾往下。
一阵冷风刮过,带来浓重的泥土腥味和水汽,魏景勒停骏马:“哨探!”
即使能断定东峦道有铁矿,安王必不在此处设伏,但该谨慎时魏景从不轻忽,遣出大批哨探先行探路。
而他,则率大军缓缓徐行。
魏景很有耐心,缓行足足一个多时辰,逼近崇山后甚至勒停骏马,下令原地休息。一直等到哨探陆续折返,说前方并未发现异常。
他立即下令,整军,全速前行。
军士们本来只原地休息,重新列队很容易,很快,张雍来报:“主公,三军俱妥。”
魏景颔首:“全速进军!”
令罢他一夹马肚,正要打马疾奔,谁料这时余光无意往不远处的河面一瞥。
他心头“咯噔”一下。
魏景猛地一勒马缰,正欲疾奔的骏马前蹄离地,长声嘶鸣。
“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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