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已经是下午三点钟,时夏修稿子,周政烁在看剧本。
没多会儿,家里来了客人。
江余一早说完带着人过来看房子,时夏推开门的时候,他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女人,穿一身红大衣,背着小挎包,头发散着,眼见得冻得不轻,瑟瑟地抽着鼻子。
仰着头,目光飘着,正四下打量房子外墙。
江余先对身后人说了句,“这位是房主,姓‘时’,时间的时。”然后才对时夏介绍说,“这位是乔小姐,来看看房子。”
穿红大衣的女人这才把目光端正了,然后和时夏互相愣住,半晌才各上前一步,拥抱上去。
“乔薇,怎么是你啊!”时夏颇有些意外,乔薇是土生土长的B市人,父母长辈多在那边,她又是个恋家的人,在那边上学工作,几乎没出过B市。
乔薇早知道房主姓时,只是没想到,竟然是时夏。
她就想着,怎么这么巧,正好住在江城,正好就姓时。
“也是巧了。”
时夏有些意外,但还是挺高兴,拉着她进了院门,“怎么想起来在这边买房子?”
“受不了我爸妈,成天逼我相亲,打算出来躲清静,以后搬过来这边住。”乔薇笑了笑,“你不知道吧?我老家也在这边。”
时夏更惊讶了,“从来没听你说过。”
乔薇挽着她的胳膊往里面去,“也小时候住过几天,后来爸妈把爷爷奶奶接到B市去,就没回来过了。这边儿也没什么亲戚了。”
时夏还是觉得,“太巧了。”
乔薇笑了笑,如果她说,她问周政烁叫表哥,时夏岂不是下巴要掉下来了。
哪有什么巧不巧的,还不是,刻意为之。
房子乔薇大致看了下布局,只问了一句,“房子你是真心想卖?”
时夏点了点头,“是要卖的。”
无论她病最后怎么样,这房子她以后都不会住了。
“那成,”她看了眼江余,“按这位大哥的说的来,七十万,我抹个零,我们把合同签了,就算定下了。”
按市价来说,七十万不算贵,但也不算便宜,江余想时夏急着卖,就稍微报的高了点儿,想着还有商议的余地。
没想到乔薇竟然一口答应了。
时夏有意把价格降一降,但看乔薇这么说,反而觉得自己纠结于这个显得矫情,点了头,“你再看看房子,合适的话,我们就签了。”
两个人没多寒暄,乔薇推着各个房间的门,一个个仔细看了,时夏跟在后头,跟她讲这房子大致的情况,“是老房子了,这边儿住的都是老一辈人,房子大,各家都有院子,少说也有二百来平,二层楼,楼上不住人,用来做荫的,江城这边儿夏天热的很。上下都有阳台,下面阳台半面露天,下雨的时候会潲进来雨,晾衣服或者堆放东西要格外注意。还有就是排水系统不好,这两年周围房子翻新的多,地基都抬高了,这边是低洼区,一下雨周围的雨水会往这边儿聚,如果要长住,可能还要重新排一下下水道……”时夏事无巨细地讲着,因为是熟人,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乔薇掂量着,最后拍板应下,“这地儿我挺喜欢,买下以后,铁定是要重新翻新的,布局按照我喜欢的来,房子扒了重新来盖都有可能。”她提醒着,“时夏,你到时候要是后悔了,可就收不回去了。”
时夏点着头,笑着说,“你放心,我想好了的。”
是真的想的很明白了,不是心血来潮。
小雪从卧房里出来,伸了个懒腰,嘴巴张得老大打了个哈欠,然后蹭到时夏边儿上,围着她腿绕了两圈,“喵”了几声。
乔薇看着,多少有些意外,“你养的猫?”
“嗯,”时夏点了头,把小雪抱起来,“是不是和福娃很像?”
“是挺像的。”
都是纯白的毛,眼珠子一个蓝一个黄,脾性也像,懒懒的,有股子高冷的气质。
-
两个女孩子在说话,周政烁和江余出了房间,往院子里去。
“时夏跟我坦白了,我过段时间陪她去加州看病。”周政烁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边走,一边侧头去看江余,抬了下另一只手手示意,“那天,谢谢你了。”
是一周前,江余突然打来电话,语气严肃地问他:“你知道时夏要去加州了吗?”
他回答,“我没听她说过。”
江余的声音越发沉重,“那我接下来的话,希望你能好好想一下,不一定对,但我得告诉你。我姑姑江澜也是医生,时夏回来的时候找过她,大脑的毛病,情况不明,我姑姑把她病历给她远在加州的导师看了,然后建议时夏去加州见见她导师,时夏打算把你们现在住的那个房子卖掉,她姥姥还留有一份房产,在市区,市值大约有两三百万,是之前时夏爸妈留下的,她一直说要留给姥姥养老,所以没动过,但我听律师说,时夏最近把房产已经变卖了,她所有的积蓄大概都已经变换成现金攥到手里了,至于要做什么,你自己猜一猜,反正我是觉得,时夏在想后事了……”
那时他听到,有一瞬间的愣怔,之前种种反常,好像都能解释的通了。
他能怎么想,他所想的,无非和江余一样。
之后看见时夏,沉默着,想问,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时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旧对他笑,追着他问一些从前的事,淡淡的,什么都很淡,她努力营造一种现世安稳岁月宁静的氛围出来,两个人像是初恋的男生和女生,青涩的,稚嫩的,笨拙的相互爱着。
他踯躅了几天,想了很多,每晚都睡不着,睡着了就是噩梦,梦见她离开了,又是不告而别,醒来一身的汗,扭头去看她,看她安安稳稳睡着,然后才安心,却再也睡不着。
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没开口,怕一开口,她连最后那点儿微末的氛围都不愿再营造,掉头就走了。
他困得住一时,也不能一辈子困着她。
她要是想走,他是拦不住的,就像那次她说分手,她眼神那么绝望,表情那么悲伤,他有意挽留,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不敢刺激她,也不想她进退两难更加难过。
如果离开对她来说是解脱,那么他也没理由去阻止她挣脱束缚寻找自由。
这次也是,如果她执意要离开,要瞒着他,他也没资格去指责她。
如果换做他,他大概也会这么做。
爱情是相互的,不能给予的时候,所得到的,也无法心安理得。
他可以不求回报,但她也许无法释怀。
他原本,是做好了她会不告而别的打算的,他想,大不了就追到加州去,大不了动用点儿不太磊落的手段,他是看不得她一个人。
也不想松手。
顶多背后做事,不叫她发现。
只是没想到,她最后竟对他坦白了所有。
很意外,也……很高兴。
她愿意把手给他,对她来说,是件多难得的事,他是明白的。
江余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笑了笑,“不客气,不过很庆幸,和我猜测的不一样。”
周政烁扯着唇角勾了一个笑,“挺意外吧?”
江余没否认,“是。”他印象里,时夏是那种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的人,如果得知自己生了大病,第一件事要做的,就是瞒着所有人,自己给自己安排后事,要是治得好,之后再回来,也铁定轻飘飘一句,“那时候生了点儿小病,不碍事,已经好了。”
要是治不好,就此两散,谁也不妨碍谁。
她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自主自立得让把她放心上的人觉得寒心。
又心疼。
从时夏托他处理房子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大对劲。
后来姑姑来家里,跟父母谈话,他从楼上下来,就听见客厅里的声音,“时夏的病,其实并不太乐观,脑中有异物本身就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更糟糕的是,病因不明确,从CT上来看……”之后说了什么,记不太清,只记得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就像这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屋里时夏和乔薇在看房子,两个男人无事可做,在院子里待着,扫了扫石凳石桌上的雪,对坐着下围棋。棋盘里渗了雪水,两个人也不在意,只是捏在手里,越发显得凉。
上午还下了场雪,下午却出了太阳,红彤彤的日光,把满地的白映成了绯色。日头晒在皮肤上,久了留下暖热的温度。
江余深深吸了口气,白子落下,啪嗒一声,蓦地开口,“其实我从小就喜欢夏夏。”
他笑了笑,这样坦白,是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放下了。
有些执念,一念能念十年八年,可说要散,转头就散了。
那时候见时夏不多,每年寒暑假的时候,时夏才会回老家待一段时间——因为爷爷奶奶那一边去世的早,她经常在姥姥姥爷这边待,把这里称作老家。
时夏不是个闹腾的女孩子,文文静静的,回了老家也不经常出门,时夏的妈妈是独生女,所以她也没有舅舅啊姨妈什么的,自然也就没有表兄弟姐妹的。
反倒是江余和时夏同龄,所以也就常待一块儿玩。
称不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到底记忆都是美好的。
江余看了周政烁一眼,一脸的恍惚,苦笑了片刻,“不过没敢说过,年纪小的时候不敢,后来就长大了开始别扭,觉得自己没什么值得她喜欢的,再后来,好不容易鼓起点儿勇气,又发现,她有喜欢的人了。”他说到这儿的时候,深深看了眼周政烁,“其实,要是别人,我未必会帮,但你不一样。”
周政烁是时夏年少就喜欢的人。
一喜欢,就是这么多年。
那天得知时夏的病情的时候,他大脑里几乎电光火石间就把一切串联在一起了。
时夏突然回老家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有疑惑,后来周政烁追过来,再后来绯闻闹得厉害却一直没见澄清,时夏哪哪都反常着,突然又让他帮她卖房子。
她这是,在打算自己的后事了,如果没猜错的话。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猜的没错,一瞬间悲哀或者怜悯都涌出来,甚至带着点儿难以言说的气愤。
气愤她从来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默默埋在心里,什么都不说。
“她爸妈刚出事的时候,也是这样,什么都不说,沉默得让人心疼,没过多久,一切都正常了,可谁都知道,她怎么可能放得下。”
那场面,光是听听,他一个外人都觉得唏嘘,何况是至亲的她。
黑子被围困,死了一大片,江余默默捡着子,周政烁用手抵着下巴,看着棋局。
“其实……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周政烁指间夹着一枚黑子,迟疑了片刻,稳稳落下来,这才抬头去看江余,“时夏她脑袋出过问题,记忆丢失了一部分。”
江余白子捏在手里,却是迟迟落不下来,周政烁再去看的时候,分明看见他楞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干涩着声音问,“你说什么?”
周政烁有时候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大脑受伤,失忆……听起来,总觉得像是电视剧里才会有的离奇情节。
可事实上,真的是发生了。
他解释,“那时候时夏受了很大的刺激,当时还请了心理医生去疏导,她丢失的记忆恰好又只是父母出事那一小段,当时大家都觉得她是因为受了刺激,不愿在她面前提起那件事,其实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江余再去回忆,似乎才看出一些从前忽略的端倪。
“你是说……?”他举棋,迟疑着,面儿上是僵了的表情,饶是他学医这么多年,知道人体尤其大脑是何等的复杂精巧,这会儿也有点儿不可置信。
周政烁点点头,之前他也像江余这样惊讶,甚至不相信,可时间是个好东西,能平复掉一切,包括那些不可思议的情绪。
周政烁想了想,又说:“其实除了父母,她连我也不认得了。”
出事后一直是她父母的同事还有她姥姥在那边照看,他毕竟还是晚辈,且年岁尚浅,主意他是拿不了的,只是偶尔去看看她,那时候谈恋爱瞒着老师瞒着父母,也没法肆意陪着她,哪怕借着各种各样的由头,也只是偶尔去看她。
她一直躺在病床上,昏迷着,后来醒过来几次,他都没看见,印象里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都是闭着眼,脸色苍白的很,没有丁点血色,床头的心电监护不停闪烁着,数字变换,他看不懂,只觉得那上面的曲线还在规律的跳跃着,就是好的。
再然后,她彻底清醒过来了。
从医生那里听来的消息,却夹杂着担忧。
有心理医生给她做疏导,她看起来很正常,没什么毛病,问她刚刚发生的那件惨事,她茫然地抬着头,疑惑地问,“什么?”
是的,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到底属不属于创伤后应激障碍,说不好,她其他方面表现得都很好,生命征平稳,也没有做噩梦、焦虑、回避,等等一些临床症状,只是单纯的,失去了一些记忆。
再后来,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除了精神创伤,着重观察了是否有大脑挫伤等一些大脑病理改变。
然后就发现了颅内那点儿血肿,CT上来看,是很小的一块儿,估计血量在微渺的几毫升,这种情况,一般来说只要没有继续出血,用药后几周内就可以自行吸收。
但是没有。
很奇怪。
临床什么奇怪的病都见过,但大多是找得到原因的,就算找不到根源,先治标也可以,病根慢慢找。
但时夏除了颅内发现血肿,连相应的症状表现都没有,没有颅内压增高,没有意识障碍,血压、体温都是平稳的,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做检查,不会有人发现她大脑的变化。
用药不顶事,消不了。
接下来就是多方会诊,几个科室的医生聚在一起开研讨会,最后一致意见是,“转去北京或者上海的大医院再看看吧!”
当时市里的医院,怎么说也是三甲医院了。
最后是时夏姥姥拿了主意,不治了,孩子好好的,哪里都正常,看什么病。
在医院观察了半个月,最后回去了。
只是刚回去就发了烧,又开始昏迷起来,好多天,躺在病床上吊水。
周政烁那时候是焦急的,怕万一出了点儿事,后悔也晚了。
可他毕竟还是个外人,没资格去干预她长辈的决定。
他记得自己要去江城,清早收拾了东西,出门的时候,他以为母亲要拦着,结果只是追出来,递给他一把伞,“去看看就好,别干涉人家家事。”
他愣了下,没听懂。
母亲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来,塞到他手里,“妈知道你和小雪要好,只是毕竟你是外人,很多事,是干涉不来的,尽力就好。”她叮嘱,“里面有十万块钱,你看着给,算我们家的一点儿心意。如果人家不要,别硬塞。”
他点点头,明白。
母亲一直挺喜欢小雪,大概是因为,她有一个早夭的大女儿,小名也叫雪儿。
又或者,小雪和母亲很像,经历很像,性格也像。
外面下着雨,他撑着伞往火车站赶,一路上惴惴不安。
只是没在医院见到时夏,她回家了。
发着烧就回去了。
前台护士似乎对她还印象深刻,半挑着眉毛说:“医生好说歹说,可老太太固执着呢!”
他敲开老城区那边的门的时候,姥姥瞅着他问,“您有事?”
“我是小雪的同学,来看看她。”
老人家很警惕,几乎要直接甩上门,他单手扣住了门边,欠了下身说,“我以前是小雪家教老师,也……很喜欢她。我没别的意思,就想看看她。”
在老人家眼里,可能他还是个大孩子,喜欢不喜欢是很单纯的事,不会想那么多。
因为时夏经常在姥姥面前提起周政烁——年纪小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是怎么都藏不住的,眉眼里都藏着欢喜,恨不得和身边所有人去分享,时夏没有玩儿得特别好的小姐妹,同龄的表亲堂亲也没有,除了父母,唯独和姥姥待得久,所以也不管姥姥是不是爱听,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提起周政烁。
——我爸爸给我找了一个家教老师,才比我大一岁,特别厉害。
——长得也好看,我就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我们周末出去玩儿,他带我去看电影了,我还是第一次跟男生一起去看电影,特别紧张,话都不会说了。
——姥姥,我长大了,要是嫁了人,这样的,你说好不好?
……
因为时夏总是有意无意地谈论和美化,大概姥姥对他印象挺好,开了门,请他进去。
时夏其实已经醒了,就是有点儿呆,靠在床头,床头特意支了一个架子,上面挂着吊瓶,都是消炎退烧的药。
街上的诊所医生在这边儿照看,是个中年女人,戴一副眼镜,一边儿纳鞋垫儿,一边儿听电视,看见周政烁过来,头也没抬,只对老人家说了句,“来客人了?”
老太太“嗯”了声,“市里来的,小雪的同学。”
中年女人这才抬头看了眼,和刚刚老太太一样,满是警惕。
周政烁苦笑了一下,欠着身说,“我来看看小雪。”
老太太冲着女人说,“不是闹事的那家。”
中年女人这才目光软下来,冲周政烁点点头,继续纳鞋垫儿去了。
时夏转了转眼珠,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又扭过去了。
没吭声,也没反应,好像没看见他似的。
老太太过去把时夏身下的褥子抽掉了,摸了摸她额头上的汗,拿湿毛巾给她擦了擦,轻声问她,“小雪啊,热不热?”
时夏摇摇头。
也不是完全没反应。
过了会儿老太太才来招呼周政烁,看着他,嘴唇微动,“好几天了,没什么反应,就是发烧,医生的说法还没市里医生讲的清楚,见天开的都是退热消炎的药,我就给带回来了。”
唯一的女儿女婿惨死,只剩了一个外孙女,老太太也是宝贝的很,见不得被医生来回揉弄。
据说那时候时夏神经很敏感,谁靠近她都会瑟缩,偏偏医生和护士来回问,来回检查,医院总是忙的很,护士见她什么都不说,有时候不耐烦了还会埋怨两句,小城医院的医护条件,说不上不好,总归差了那么点儿,老太太也是见不得外孙女受丁点儿委屈,转头就带着回来了。
“是心病,我囡囡没别的病,就是心病。”
“那得带她看看心理医生。”周政烁看着时夏,觉得面前人特别模糊,像是突然不认识了一样。
只剩下心疼,疼得要命。
那时候小县城里还没有像样的心理医生,老太太应了声,说等囡囡好点儿,带她去大城市看看。
周政烁顺势拿出那张银行卡,借着父母的名头,搁到老太太手里,“是我爸妈的一点儿心意,小雪病着,往后要花钱的地方多,您留着,用不用得上另说。”
老太太一听有十万呢,怎么都不肯要,“家里有钱,不用操心。”
再多的家底也经不起耗,时夏病着,往后还要上学,家里就老太太一个,年纪那么大了,退休金才丁点儿,往后日子里,有得是要花钱的地方。
最后还是留下了,老太太非要写个欠条,摁了时夏的手印,说:“当我们小雪借你的,等她以后工作了,一定要还的。”
周政烁走的时候,时夏连看都没看他了,一直发着呆,愣愣的,好像在出神,又好像是没意识。
他心口微涩。
再后来,她就好了,烧退了,也不发呆了,可以好好生活了。
知道她把他忘了是后来他打电话过去的询问病情的时候。
老太太对着听筒说:“你等等,我让小雪跟你说话。”
时夏问了句,“谁呀?”
老太太回着,“你原先那个家教老师,问问你身体怎么样了。”
时夏声音低低地说,“姥姥,你帮我回吧,就说我挺好的,让人家不要挂心。”
他第二天再打的时候,她终于接了,礼貌恭敬地说着,“老师您好,谢谢您关心了,我已经不烧了。”
全然客气的语气。
老太太拿了电话出去说:“小雪她记不得了,爸妈的事,全忘干净了,也不记得你了,我问过,她说不记得有个家教老师……”
他起初是不信的,后来特意跑了一趟,等在门外,她正好出门来,路过他的时候,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
老太太后来求着他,“别让小雪再受刺激了,她好不容易才缓过来,算是姥姥求求你了。”
周政烁哪当得起,连声应着,“我不提,她要是真想不起来,我不跟她提。”
偶尔打电话过去,都是老太太在接。
时夏越来越好了,身体精神都恢复了。
只是忘了一些事情。
开学那天,他托了好友带她去宿舍楼,远远看着,人没事,似乎圆润了一点儿,没那么瘦了,精神也好了很多。
终于,才放心了。
-
江余愣了好一会儿。
“这个,真的看不出来。”
时夏看起来正常的很,几乎没有反常的表现,所以也没人觉得不对劲过。
那些年提起她父母的事,都是小心翼翼,委婉的不能再委婉了,时夏几乎没有回应过,所以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不想提,谁也不愿意再戳她伤口,自然也就不再在她面前说起。
所以到现在,如果周政烁不说,他真不知道时夏忘了那么多事。
“也是她上大学后,不常回来。”周政烁解释。
江余点点头,“说起来,其实时夏还是变得挺多的。”只是经历过那么大的变故,所有人都觉得她性格改变也在情理之中。
以至于,没人想过她是病了。
“后来呢?去看过医生没有。”
周政烁摇摇头,又点了头,“也不算没看过,我每年有带她去体检,也找了心理医生去问过,近距离观察过她,只是我怕搅乱她,没跟她讲过。”
江余沉默了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短短一会儿,像是做了一场大梦,叫人恍惚,又疲惫的很。
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白子和黑子好半天没动,片刻后两人才又各自恢复,啪嗒一声脆响,落子。
“慢慢来,以前是我的错,过分逃避了。”周政烁沉吟,“以后我陪着她,尽力了,结果如何,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江余沉默片刻,很轻地笑了,“你喜欢时夏哪儿?”
周政烁反问他,“你喜欢时夏哪儿?”
江余歪着头想了想,“漂亮,善良,性格好,还有股子执拗劲儿,其实挺可爱。”末了又澄清,“我喜欢她是一回事,在一起是另一回事。你不用介意。”
周政烁也笑了,“你太小瞧我了。”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
“你呢,你喜欢时夏哪儿?”江余没放过他,反复追问。
周政烁躲不过,如实答了,“其实说不上来,我见她第一面,印象并不是特别好,觉得挺娇气一小姑娘,被爸妈惯的有些任性,目光里都透着执拗。”
其实并不讨厌,但也谈不上喜欢。
后来种种,是她主动的多,他一直都很淡,清醒地审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清醒地,看着自己一颗心沉沦。
然后失控。
“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伤了心。出事后,哪怕所有人都说,她是个麻烦,甚至我自己也明白,可还是做不到坐视不理。”周政烁回忆,“其实在一起不久,然后她家里就出事了,她也出事了,知情的人,都劝我,她家里就是一趟浑水,让我别掺和了。后来她失忆,朋友觉得松了一口气,说这下好了,省得分手说出来难堪,这样挺好。”
他怎么想?并不觉得轻松,甚至有些沉重,一颗心堵着,喘不过气。
记得在一起的点滴,记得她眉眼的笑意,记得她曾躺在他身边,闭着眼,大义凛然地说:“你来吧,反正我以后是要嫁给你的。”
他挑着眉,“哦?嫁给谁?”
她捶打他,“周政烁,你要气死我!”
他就笑了,扬着声音说:“那哪能,气死你我以后娶谁去。”
“哦?你要娶谁?”她学着他的语气,有样学样。
他忍不住笑,“娶一只小猪。”
“你小猪,你才是小猪!”
……
种种,挥之不去。
想念她,疯了似的想她,心疼得要命,恨不得冲过去抱抱她,亲吻她,给她一点儿安慰和依靠。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想把全世界都捧给她。”周政烁的脸上蒙着深重的笑意,“说不上喜欢她哪儿,就是觉得,没她我受不了。”
-
时夏和乔薇说了很久的话,出来的时候,已经近乎是晚饭的时候了。
“去吃饭?”周政烁提议。
四个人一路,去小南城。
一家烧烤店。
江余开车,乔薇坐在副驾上,时夏和周政烁在后面坐。
乔薇和江余在聊天,乔薇职业病作祟,用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来问江余日常工作的内容。
江余向来好脾气,也没有不耐烦,细致地讲着。
“也没什么特别的,门诊住院部两头跑……忙,有时候忙起来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走路都带风那种……前几天连做三个大手术,这台下来去那台,三十多个小时,没猝死真是万幸……没办法,都是紧急手术,伤患那么多,在岗不在岗的医生都叫回来了,人手不够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病人去死?硬着头皮也得上啊……”
时夏记得自己那天也是坐在医院,急诊室外的长廊上,来来去去都是人,各种声音充斥在耳边,急切的,愤怒的,委屈的,不甘的……各种各样的声音。
很压抑,可她反而平静了下来。
谁不曾咬着牙在黑暗里摸索,头顶那束光能不能照下来全凭运气。
可能怎么办?停住不走了吗?
万一没多远就是天光大亮呢!
还是要往前走的,我们都要往前走。
停步不前,跟死了有什么两样。
她侧仰着头去看周政烁的时候,他正好低下头来,冲她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脸,“怎么了?发什么呆。”
时夏扯了下唇角,握住他的手,“我在想,你的粉丝会不会用眼泪把我淹没。”
他那么好,到底她上辈子积了多少德,才能遇见他。
黑暗里摸索着,找不到光亮的时候,是他握着她的手,默默陪着她往前走。
有人陪着,哪怕找不到方向,也不会慌乱和无措。
秦成昊已经把通稿发出去了,大约明天就会陆续有消息出来,一方面是澄清之前的绯闻,一方面是公开恋情。
时夏之前已经曝光过了,现在藏着掖着也没有什么意思,索性公开了也好。
时夏其实很忐忑。
“我其实挺害怕,有人骂你的,或者骂我。”时夏绞着手指。
是很害怕,不被祝福。
可转念想一想,连她自己都不敢祝福自己,谈一场可能没有将来的恋爱,于她来说是偷来的幸福,可对他来说,可能是一场残酷的折磨。
她低着头,在想些什么,尔后猛地抬了头,一脸苍白,“对了,我还没去见过叔叔和阿姨,消息出来,他们会不会生气?”
虽说只是公开恋情,不是订婚,也不是结婚,可时夏总觉得自己没资格和他谈恋爱,连带着也害怕被他父母指责。
周政烁猛地攥住了她的手,低头,认真看她,“时夏,对我有点儿信心,嗯?”
他微微蹙着眉,“我总觉得,你很没安全感,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没谈过恋爱,也迟钝,你心里想什么,别让我去猜。”他最不擅长的,就是去猜女孩子的心思,尤其是她,关心则乱,所以总抓不住要领。
“粉丝那边,几个大的站子,成昊已经去打过招呼了,到时候会引导一下评论。我一把年纪了,走的也不是偶像路线,谈个恋爱,不至于遍地哀嚎,而且,我的粉丝们,还是很理智的,我喜欢的,他们一定也会喜欢。”他温声和她解释着,“至于我爸妈那边,他们早就知道你,我妈妈也见过你,她很喜欢,也很心疼你,不用担心她不同意。”
其实也是有阻拦过,可到底是亲生的儿子,见他那么在意,也就不再强求,只说,“你自己仔细考虑好,别小孩子气,别冲动。冷冷静静想好了,人生是你自己的,断定是对的,将来不后悔,爸妈是站在你这边的。”
他从来是个冷静的人,父母也知道,长这么大,没做过荒唐事。
第一次在人生大事上忤逆父母的意思,思考了很久,最后和爸妈促膝长谈,一点一点分析和解释自己和时夏的关系。
他记得自己说过一句话:“我可以不管她,也可以抽抽手转头就走,可后半辈子,我可能也没法去爱别人,也没法原谅自己了。”
妈妈说:“她的确很可怜,但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没有责任把她当做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我知道,但我做不到。”他沉默良久,做了个比喻,“高一的时候,同班一个男生从楼上摔下来,全身瘫痪,我和他很要好,学校募捐的时候我把我所有的压岁钱都捐了,我去看过他一次,提了一兜子水果,也只一次,往后没去过。但小雪不一样,她出事,我能切身地感觉自己心口疼,恨不得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不知道她病情的时候会觉得慌乱,会害怕,有一次我梦到她的葬礼,醒来哭了半宿。我不小了,分得清感情,我是真的爱她。”
和父母谈论爱情其实很别扭,芜杂的生活面前,柴米油盐把年老的灵魂浸染得遍布烟火气,爱情就像是戏文里的唱词,听得见,摸不着,也看不着,缥缈得很,放在心里感动片刻也就罢了,可真填到错综复杂的生活里头,就好像一个笑话。
一句我爱,我喜欢,比不上房子和车子来得实际。
但他知道,父母会懂的。
他们年轻的时候,爱得更深切。
离得还远,周政烁和时夏讲了讲爸妈的事,“你不要觉得我父母是很死板的老学究,其实他们年轻的时候,也很浪漫的,我妈妈脖子里有块儿玉,是生死关头我爸爸刻的,背面四个字是‘至死不渝’。我爸爸是个考古学家,以前组考察队去山里的时候,我妈妈还是他学生,跟着他去的,差点儿死在山里头……”
时夏第一次听他谈自己的爸妈,觉得很是新奇,不断追问,“然后呢?”
车子到了小南城,他握着她的手下了车,笑说:“先吃饭,以后慢慢讲。明天我带你们去见见他们。我妈妈一直想见见你。”
“啊?”时夏一下子愣了,太突然,她一点儿准备都没有,也顾不上再问他叔叔阿姨的故事,慌张地说,“明天?”
他歪着头看她,“他们明天过来。”
时夏要哭了,“你怎么不早点儿跟我说。”
他看她那紧张的样子,顿时就笑了,“我爸妈人很好,不用担心。早点儿跟你说,这几天你估计都没法好好睡觉了。”
他还能不了解她,胆子丁点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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