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荟一案告一段落,邓绪特意告知张屏,让他暂不要回宜平,留在京中。着沈少卿将张屏安排在大理寺衙门旁边的淳和行馆中住。
行馆外貌甚为朴素,门匾上单题“淳和”二字,白墙墨瓦,梁栋檐柱皆无绘饰,门窗游廊样式简单。
沈少卿与馆丞引着张屏到了东南角的一间小院落,小小一间厅,连着一卧房,一书房,床帐桌椅一应物品齐备,但都很简单,地砖下有火道,踏进屋中就觉得十分温暖。院中梅花开得正好。
馆丞道:“馆内轻易没人住,极清静。”
张屏嗯了一声,将包袱搁进卧房。
沈少卿看着张屏模样,暗暗佩服,住进这里都如此淡定,果然是宠辱不惊的一个人,怪不得邓大人如斯看重。
馆丞道:“随行可在耳房中住。”
张屏道:“就我一个。”
馆丞笑道:“打扫收拾馆内都有人做,三餐亦会送来,无随行亦可。”
张屏拱手向馆丞道谢,沈少卿亦自去回禀邓绪。
张屏在屋里待了一时,亦出了行馆,到街上继续寻找陈筹。
寻了几处陈筹以往爱去的地方,都无头绪。张屏在买年货的人群中穿行,去年,他就是和陈筹还有其他几个合住的试子一道过的年,凑钱买了几斤羊肉,拿铜锅炖着,弄些菜蔬粉条边涮边吃。
恰好几个胡人打扮的男子推着一车生羊迎面而来,张屏不禁驻足望向羊肉。
羊肉推车远去,身边忽有一个声音道:“张大人,我家大人有请。”
张屏转头,见一年轻男子,头戴圆皮小帽,足踏黑毡靴,窄袖灰缎袍外罩着一件驼绒毛边比甲。
随从。
很有钱。
武官近侍打扮。
张屏跟那随从进了临街酒楼,二楼雅间的门一开,果然见王砚端坐其内。
王砚向他一点头:“坐。”
随从替张屏拉开椅子,张屏便坐了。
桌上无菜碟,但屋中有酒味,王砚嘴角发油,碗盏筷子像是新换过的,显然是吃过一轮了。随从端来新温的酒,跟着两个小厮抬着着一只油汪汪的烤整羊进来。
那羊虽然是整的,但近看有纵横刀迹,已剔分切好,皮肉却都不散,足见刀工。
王砚向张屏道:“吃吧。”
张屏夹了一筷,王砚端着酒杯道:“你还没回去?”
张屏不得不暂时不咬第二口羊肉:“嗯。”正要凑近羊肉,王砚又道:“邓绪让你留在京里过年?”
张屏点头:“是。”将羊肉送进口中,又夹一块。
王砚挑眉:“邓绪未给你安排地方住?”
张屏把羊肉吞下肚:“安排了。”
“是大理寺衙门里的空屋子?”
“不是,行馆,没多远。”
王砚皱眉:“哪个行馆?”
张屏道:“淳和。”
王砚放下酒杯。
张屏自羊肉上抬起头,王砚向他摆摆手:“没什么,接着吃。”
下午王砚回了刑部衙门,待见到了陶周风,便道:“邓大人对大人的学生张屏甚是看重,安排他在淳和行馆住。”
淳和行馆临近大理寺,亦离吏部不远。
京城六大行馆八大驿,淳和行馆不在其内,平常少有人住。
唯独被特传入京的官员,才能入住。其位置,亦是方便住的人被吏部、礼部查档,大理寺、御史台评审。
这般审核身家,必然是打算授予要职。
所以,朝中官员都知道,若有哪个地方官吏住在淳和行馆内,肯定将鸿运当头了。
即便封疆大吏,亦望入京时能住淳和行馆。张屏一个从七品县丞住进馆内,可算空前绝后。邓绪心思力气肯定都没少花。
但看张屏一副浑然无觉的蠢相,王砚敢断定,这二楞子还在鼓里坐着,邓绪一腔美意倒在了狗身上。王砚不禁有些乐呵。
陶周风其实早在邓绪带张屏办案时,便看出了邓绪的意向。
单从张屏的前程考虑,若能经此一案,进了大理寺,跟着邓绪,实在很不错。
但……陶周风羞惭地承认,自己到底乃一俗人尔……
还是想着,能亲自带带这个学生。
王砚又道:“想那张屏助大理寺办得大案,必得厚赏。刑部正好缺人,大人可趁圣意未定,上折一试。”
张屏这小子,虽不明白兰珏为什么挺瞧在眼里,不过确有三四分能耐,且之前能凑巧先看破关键所在,亦有几分狗屎运。
要是一直待在地方上的哪旮旯里倒也罢了,被大理寺捡去,忒便宜了他们。
王砚继续瞅着陶周风,陶周风继续犹豫。
不是他不敢开口,只是当下形式,如果邓绪真的有意,他绝对抢不过。
王砚胸襟荡荡地一笑:“大人若怕自己学生,唯恐落下口实,可由下官奏请。若不赶紧些,只怕那小子就跟大理寺姓了。”
兰珏本想着张屏要不急着回去,没地方住,再让他到府中住两天,过个年再走也罢。待听说了淳和行馆,顿时不再多言。
他亦没工夫再多管张屏的事。
每到过年,他就惆怅自己为什么在礼部这个越过节越忙的司部。装中毒趴下那几天,堆积大堆公务,龚大人临要离去,依依之情浓厚,在衙门时常要叫兰珏到面前,共忆昔日种种。
兰珏陪着龚大人或笑或泪唏嘘完岁月流淌,出门就得撞进隔壁扎向如山公文,回府还得熬夜写那本劝学册子。还没觉得怎么样的时候,居然已经年三十了。
年三十清晨,兰珏一边挥毫将参过自己不下三百遍的钱御史雕琢成一株奋发蓬勃的傲雪寒梅,一边思量要不要自打脸,把不让兰徽踏进柳家大门的誓言吃进肚子里。
那时热血涌脑,把自己身为苦逼的礼部侍郎,从年三十到初一都不可能在家的事给忘了。
等一时他就得去宫中,核查初一大祭和朝会的一应事项。
柳家偏偏真的顾忌起他兰珏的感受了,居然没有派人来接兰徽。
难道是在抄手等着自己送过去么?
唉,脸面二字,本是虚幻。兰珏搁下笔,正要喊小厮,长修蹩到门口小声道:“老爷,柳~柳府来人了,说是太夫人想少爷,大年下……”
兰珏噌地站起身,长修一抖:“老爷,小的这就让他们走。”
兰珏立刻道:“慢。”
长修眨眨眼。
兰珏拧眉,酝酿片刻,叹一口气:“毕竟是血脉至亲……罢了,让少爷收拾收拾。”
陶周风将张屏接到自己府中,过了个年三十。
他后来没让王砚开口讨张屏,趁永宣帝谈到这个案子时,先在永宣帝面前委婉探了探口风。
“张屏能得邓大人看重,实在是他的福分。”
永宣帝的话让陶周风有些琢磨不透。
“张屏确是未让朕后悔将他列入今科。这桩要案,他立功不少,理应重赏。”
陶周风忙道:“他还年少,此番邓大人能带他历练,便已是赏赐了。”
永宣帝笑道:“愿他自己也能这么想。邓卿对他极力称赞,朕觉得多历练历练,来日可成栋梁。”
这到底是打算将张屏升还是不升呢?
陶周风吃不透,接张屏过年时,一丝口风未露,只勉励他,年轻时不要怕吃亏吃苦,待日后会发现,吃得都是经验。要更加奋发,报效朝廷。
张屏听得很用心,陶周风很欣慰。
吃完年夜饭,张屏带着陶夫人给的一提盒饺子,顶着满天烟花,踏着爆竹声回到行馆内。
年初一早上,张屏点着昨天跟厨房要的小炭炉,拿小锅下了饺子,正独自吃着,忽有人急敲他院门:“张大人,张大人,宫里来人,速更衣接旨。”
行馆前厅,为首的老宦官眯着双眼:“可是宜平县丞张屏么?”
张屏整衣跪倒,老宦官展开卷轴。
沐天郡宜平县丞张屏,擢升京兆府丰乐县知县,三月十六前到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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