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林氏屏退旁人,独自进了内牢房。
林疏影正坐在床上出神,看见她时,连忙起身相迎。
林氏反手关上牢门,低声道:“影儿,你怎么这么糊涂!”
林疏影低着头,只是不说话。
“高恕已经查到了,八月二十一日有人在城西的济原堂买了二两缑藤粉,那天青罗正好告假出门,”林氏说着说着,嗓子哽住了,“虽然青罗乔装打扮,还戴了帷帽,但是阿淮那样的人,你怎么可能瞒得过他?趁着现在阿淮还没有审问,你快去向他认个错,你嫂子也是向着你的,我们一起帮你说话,阿淮不会把你怎么样。”
林疏影浅浅一笑,蹙起了眉头:“姑妈,查到证据我就去认罪,但是,我不认错。”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跪在了林氏面前:“姑妈,侄女不孝,辜负了您的养育之恩,侄女儿给您磕头赔罪!”
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跪在地上低声说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姑妈看在素日的情分上,千万想法子放了青罗,她都是听我的命令,那顿拶指,也够她受得了。”
林氏一把搂住她,眼泪便掉了下来:“傻孩子,你这是何苦!”
“我就是不甘心。”林疏影看着她,神色凄苦,“姑妈,我谨小慎微那么多年,凭什么抵不上别人短短两个月?我到底是哪里不如人,表哥竟要这样对我?”
一刹那间,林氏眼前,突然闪过几十年前似曾相识的一幕。
那是她与叶钧正新婚不久,因为不懂王府的规矩,宴会上安排坐席出了错,被婆婆裴氏当众训斥,她忍着耻辱默默回房哭了一场,待晚间过去裴氏跟前站规矩时,隔着门却听见裴氏和身边的嬷嬷说她:“小门小户出来的到底不行,薛六娘哪里不比她强几倍?一郎到底看上她哪点了,竟放着好好的薛家女不要,偏偏娶她?”
薛六娘是裴氏为叶钧正选定的妻子,出身名门,端庄娴雅,哪怕是林氏也不得不承认,论起识见和才干,薛六娘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叶钧正就是不要薛六娘,坚持选了她。
林疏影还在哭,还在说些什么,林氏却什么也听不见了,脑中反反复复的,只是想着数十年前的情形。
原来她竟不知不觉地,从备受刁难的媳妇林月娘,变成了婆婆裴氏。
“姑妈,”林疏影忽地伸手抓住了她的袖子,打断了她的思绪,“我不想回林家,您千万别赶我走!”
林氏回过神来,摸着她的头发,重重地叹了口气。
前院里。
文晚晚把最后一勺白参粥喂到叶淮嘴里,满怀期望地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再吃点好不好?这一整天只喝了几碗粥,也太少了。”
“不想吃。”叶淮靠着她,懒洋洋地说道。
虽然神志清醒,但身上却懒懒的,也不想吃也不想动,就只想看她围着自己忙前忙后。
“必须再吃点,”文晚晚撕下一只鹌鹑腿子,硬是塞到他嘴巴里,声音轻柔又坚持,“不好吃饭,病怎么能好?”
叶淮慢慢地咀嚼着,鹌鹑烧得恰到好处,只是他这时候尝不出什么滋味,也只不过是听她的意思,胡乱吃点罢了。
“还要不要吃糖水橘子。或者糖水海棠?我之前在地窖里存了些海棠,虽然不算是鲜果了,但香气还没散,也还吃得。”文晚晚眼巴巴地看着他,问道,“要么我这就去给你做?”
她记得他之前毒发之后,只想吃这种凉凉的甜甜的东西,所以一早就收拾好了海棠,可他却一直没提。
叶淮根本没有任何胃口,要是由着他自己的性子,今天根本就不打算吃饭,他是怕她担心,所以才勉强吃了那么些东西,此时便摇头说道:“等明天吧。”
万安在门外小声提醒道:“王爷,太妃往这边来了。”
叶淮笑了下,他猜她也该来了,毕竟所有的人证物证都已经拿到,林氏这时候,肯定焦虑万分。
“我先出去吧。”文晚晚道。
“你留下。”叶淮拉着她的手,“我也不想一个人留着。”
“我在这里的话,好多事情你们也不方便说。”文晚晚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道,“我正好想去姐姐那里看看,等你这边说完了,就打发人叫我回来。”
叶淮怎么也不肯放她走,文晚晚便又在他额头吻了一下,笑着掰开了他的手指:“听话,我马上就回来陪你。”
出得门来,正碰上林氏进门,文晚晚屈膝行礼,林氏看她一眼,很快转过了头。
这次,居然没有为难她。文晚晚心里思忖着,快步来到文柚院里,还没进门,先听见一阵哭声,丫鬟迎出来,嗫嚅着说道:“文姑娘,文夫人哭了一天,怎么都劝不住。”
“怎么了?”文晚晚问道。
门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文柚抹着眼泪跑到跟前,隔着门槛哽咽着说道:“前天到处都说你给王爷下毒,后面就来了几个婆子,把我这屋从里到外翻了一遍,还让人把我看管起来不许出门,那几个婆子动不动就要打我骂我,你怎么到这时候才来呀!”
她突然捂住脸痛哭了起来,文晚晚心中愧疚,连忙取帕子给她擦泪,道:“都是我不好,原本一早就想过来看你的,只是王爷病得厉害,我一时走不开,这才拖到了现在。是哪些婆子打你骂你了?姐姐告诉我,我这就去找万安。”
“我是个没用的人,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文柚哭着说道,“先前在淮北,因为你一家子都被抓起来,到现在爹娘还没消息,如今又因为你,我想回回不去,还要在这里受人欺负!”
文晚晚怔住了,帕子拿在手里却放不下去,许久,才涩涩地说道:“是我对不住姐姐。”
文柚一时怨恨,脱口而出,到这时又觉得心里不安,怯怯地看她:“我,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我只是,只是想回家了。”
“不怪姐姐,是我考虑不周,没及时让万安他们照应这边。”文晚晚心头酸涩,只觉得年少时的姐妹情意,终究抵不过世事变迁,许久才低声说道,“待会儿我回去问问王爷有没有大伯跟婶娘的消息,要是办妥了的话,我跟王爷说说,送姐姐回家去。”
“真的?”文柚心中一喜,跟着又犹豫起来,“不过,不过……”
她拉着文晚晚进了门,凑在她耳朵边上小声说道:“陛下让我过来陪你,要是陛下不答应,我就怕我回不去,好妹妹,你能不能帮我跟陛下说说,让我回去?”
文晚晚看着她,许久才点点头,道:“好。”
她四下一望,见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便伸手撕下一角,屋里没有笔墨,文晚晚便从妆奁里蘸了胭脂,在那片碎纸上写了“信笺”两个字,跟着把那片碎纸塞进了妆奁里。
文柚认得第一个字,却不认得第二个,忍不住问道:“妹妹,你写的是什么,你要做什么?”
“姐姐不必问,再等等吧,应该会有消息的。”文晚晚叹口气,到底伸手帮她擦了眼泪,“我这就去找万安,一定给姐姐讨个说法。”
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前院,偷眼一看,正屋掩着门,万安和林嬷嬷都守在廊下,林氏应该还没走,文晚晚折身退出来,沿着大路来来回回地走着,上夜的丫鬟们逐个点亮各处的灯笼,斑驳的树影子拖在地上,深深浅浅,像是剪碎了的画图。
文晚晚想,她曾经深信不疑的那些东西,都已经在不知不觉碎成了一地,原来最容易改变的,竟是人心。
就像文柚对她,就像她对叶允让,只是不知道叶淮对她,能长久几时?
正房里。
林氏低声道:“阿淮,影儿已经知道错了,你饶她这一次吧!”
“王府有王府的规矩,我若是饶了她,今后在这府里,我拿什么来管束别人?”叶淮只是不肯松口。
“阿淮,”林氏眼睛红红的,声音也有点哽咽,“你不肯饶过影儿,是因为怨恨我,对不对?”
叶淮淡淡一笑,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怎么敢怨恨母亲?”
他这么说,林氏便知道,他必定是怨恨的,心里空落落的,许久才道:“那会儿我去看影儿,听她说了几句话,突然明白了很多事。阿淮,我当初,也不是这样的,当年你祖母不喜欢我,嫌我出身不好,又不会说话,又不会办事,我一心想讨好她,事事都学着她来办,可是,可是……”
可是努力了半辈子,裴氏还是看不上她,而她不知不觉中,却又变成了裴氏,开始百般挑剔儿子看中的女人。
“母亲说这些,跟林疏影的罪行有什么关系?”叶淮没什么耐心再听,打断了她,“我自问不是有耐心听人诉苦的人,若是母亲没有别的事,我要传人讯问了。”
“阿淮,你如今连听我说话都不愿意了吗?”林氏心里一沉,不觉悲苦起来,“我们母子两个,何至于到了这个地步?”
叶淮笑了下,道:“母亲这些年,何尝在意过我想说什么?”
他快步走去门前,正要开门叫人进来,林氏一把拉住了他:“阿淮,你是因为试药的事怨恨我对不对?我并不是不心疼你,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
叶淮转过头看着她,问道:“觉得什么?”
“你跟你大哥不一样,你大哥他,你,”林氏鼓足全身的勇气,低声说道,“淮南不能没有你大哥……你大哥中毒太深,如果是他来试,我怕一个不好,就会要了性命……”
叶淮笑着打断了她:“我明白,淮南不能没有大哥,但可以没有我。”
“不是!”林氏急急说道,“阿淮,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到现在都还不明白。”叶淮看着她,笑意幽微,“我情愿为大哥试药,就算是要我死,只要能救大哥,我也绝不会皱眉头,不过母亲,你不该瞒着我,这个决定,不该由你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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