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绝怀疑沈劲是故意的。
他就是故意挑在医院里,把他往死里打。
这样打完了,周子绝直接就去隔壁急诊室里上药。
“嘶——轻点,陆柏良。”
周子绝一说完,陆柏良又用力往他脸上摁了摁。
周子绝叫得更厉害了。
陆柏良面色冰冷地看着他,手里的力道却没有减少半分,“这就痛了?”
周子绝眼神微怔,看着陆柏良,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这么问。
“阮胭比你伤得重。”陆柏良把夹着棉花的钳子放回托盘里,金属器械相碰,发出砰的一声。
这声音也把周子绝震了一下。
他抬眼,看了下陆柏良紧抿的唇,他生气了。
“我没想让人真开车撞伤她,我就是想吓吓她。”周子绝说。
陆柏良眼神冷淡地看着他。
“我跟你保证,那个车手我跟他打了招呼,就在阮胭前面的一米处就停下。她是我组里的演员,真要出了事我也要背责任的。”
周子绝见他还是不信,再三解释。
“真的,我只想让她知难而退,让她自己主动提出离组,她签了合同,要离组就要支付一大笔违约金,就算不离组,也要在我这里拍很久,我纯粹就是想让她心里不好过……”
“不用。”陆柏良出声,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出更过分的话。
“什么不用?”周子绝问。
陆柏良抬眼看他:“我说你不用这样做。子绝,你不应该把这些怨恨,加诸在阮胭身上。”
“你什么意思?”
“从前的事不过是场意外,持刀伤人的人已经伏法,受到了法律的制裁。我救阮胭,是我心甘情愿的,与她无关。”
“怎么与她无关?她要是当时不同意换过来,你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吗!学术做不下去,沈家的权力也拿不回来,甚至是后半辈子都被她毁得差不多了!”
“子绝。”陆柏良喊他,“你没有立场替我发泄怒火。”
周子绝愣住,他们认识三十年,陆柏良几乎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种斥责的话。
“这始终是我自己私人的事情。不管我是因为阮胭受伤,还是因为她死了,我都不会后悔。”
“你还想为她去死?”周子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怒极反笑,“如果思柔知道你把她救的这条命,要拿去送给另外一个女人,我都替她想骂人。”
陆柏良听到这个名字,向来挺直的身子,却微微往后仰,一抹少见的疲惫浮上了他的眉目间,再也说不出话。
周子绝看着他这个样子,感叹:“陆柏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他们还在大院里的时候,曾经那么亲近过。
陆柏良的养父是个老瞎子,老瞎子就靠着每个月微薄的低保养着陆柏良。
周子绝和周思柔家里也没钱,爸妈是个油漆匠,平日里出去乡下做工、刷油漆,周子绝和周思柔就去找陆柏良玩。院里就他们三个小孩,周家只要家里有口饭,有个馒头,就会拿去给陆柏良。
陆柏良长得好看,性子温。他要是在学校里被谁偷偷笑他是“捡来的”,周思柔就第一个站出来护着他。思柔,思柔,她却一点也不柔,为陆柏良拿扫帚追着男生打上一条街的事情她一点也没少干。
后来大些了,周子绝劝她,姑娘家要矜持,别一天到晚追着男生背后跑。
周思柔看都没看她这哥哥一眼,手里的扫帚一点没松开:“喂,周没后,你追着人家摄影馆老板屁股后面跑、让人家教你摄影的时候,我有笑过你吗?”
“你懂什么,我那是追求艺术!”周子绝嫌弃地看了她一眼。
“我那也是追求艺术!怎么,不行?”周思柔歪了歪头,笑嘻嘻开口,“在我眼里,陆柏良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
周子绝白她一眼,懒得反驳。
后来再大了,老瞎子越来越老,低保的钱都不够他看病了,也养不起陆柏良了。
陆柏良白天就去学校上学,晚上去车行学修车。
学校的校服是白的,周子绝一直觉得,陆柏良穿白色的衣服最好看,全年级哪个男生都没他把校服穿得好看。
偏偏那段时间,他看到陆柏良的校服上浮了一层层的黑色机油。
周思柔想帮他洗,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不用,洗不干净的。”
周思柔是多急的一个人啊,当天就拉着周子绝跟在陆柏良后面,和他一起去车行,车行老板都被吓到了,又来了两个初三的学生非要跟他学修车。
陆柏良让他们回去,周思柔不走,周子绝也不走,就呆坐在旁边看。
周思柔聪明,就看上那么一星期,就学会了简单的换轮胎,再到后面她追着老板甜甜地喊叔叔,老板也就让她留下来了。
那个年纪,别的小姑娘都是穿着漂漂亮亮的小裙子,涂唇膏,每天都香香的,就她一个人,天天带着一股机油味儿来来去去。
她把赚的钱都偷偷转到老瞎子的低保卡里,最后是陆柏良帮忙去取钱的时候,才意识到账目不对。
他将钱取出来给周子绝,周子绝也不收,周思柔更不收。
陆柏良没说什么。周子绝和周思柔的钱一个月一个月往里面打,陆柏良也收下。
最后在那年过年的时候,他把钱一次性取出来,自己又添了一些,给周子绝买了台二手的胶片机,又给周思柔买了只迪奥的唇膏。
他对周思柔说:“妹妹长大了,别的女孩有的,你也可以有。”
周思柔哭着不肯收:“我不要当你妹妹,我有哥哥,我哥叫周子绝。”
陆柏良摊开她的手,手指指甲缝里都被机油糊黑了,他把唇膏塞到她的手心,对她叹口气,“听话,别喜欢我了。”
“我不。”
“思柔,我真的不喜欢你。对我来说,你和子绝是我的亲人,你明白吗?”
他性格明明那么温和啊,拒绝得却这样彻底。
他不想让她继续这样犯傻了。
周思柔今年十五岁了,他们认识十五年了,在困苦的日子里,他们三个人相依为命。可陆柏良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比如学习,比如生存,比如忍受长久的痛苦与无奈,他没办法在背负着这么多沉重的东西时,喜欢上一个这么好的女孩子。
周思柔那天还是没有收下那支唇膏。她说,她只收哥哥和男朋友送的唇膏。
然后她当天就说,等明天发工资,就辞职不干啦。
周子绝和陆柏良都很欣慰,以为她终于想通。
直到第二天晚上,陆柏良和其他几个学徒在修一辆八轮货车的时候,车厢突然坠落……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她想都没想就推开了陆柏良。
她被压在下面,血一滩一滩地往外流,流到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救援人员还没有来。
周子绝试着喊她,跟她说话,还是拉不住她的渐渐无力。
最后周子绝没办法,只能对周思柔说:“你好好撑住,等你好了,陆柏良说,他就和你在一起。”
周思柔动了动眼皮,问,“真的吗?”
陆柏良抿着唇,沉默着对她点头。
周思柔苍白地笑了笑,“好,我等着。”
然后她就昏了过去。
十五年了。
始终没有醒过来。
……
周子绝掏了根烟出来,想抽,意识到这是在医院,又放了回去,他问陆柏良:“你回来这么久,去看过她吗?”
“看过。”
“你想她吗?”周子绝问。
陆柏良不说话。
周子绝说:“我想她了。”
十五年了,他们都从十五岁,变成了三十岁。
只有周思柔,还一直停留在十五岁。
植物人也是会生长的,她会长高,会增重,沈万宥把陆柏良接回去后,为了感谢周家兄妹对他的照顾,为周思柔请了最好的医生。后来,医生们都说,这个女孩是最健康的植物人。
最健康的,植物人。一个嘲讽性过强的定语。
房间里一阵长长的沉默。
周子绝突然开口问他:“所以你这次回来,是要和阮胭在一起吗?”
“不是。”
周子绝看他答得干脆,说不清什么感觉,一种既复杂又矛盾的感觉从心底里生出。
作为朋友,他有时候会希望陆柏良得到救赎;但作为哥哥又觉得不甘,凭什么他妹妹喜欢了十几年的人要被后来的阮胭得到,尤其是,周思柔为了陆柏良可以去死,而阮胭,只会把陆柏良害成那样……
沉默里,有护士敲门:“陆医生,辛童来医院了,她在找您,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陆柏良说:“好,我等会就过去。”
陆柏良把白大褂扣好,转身对周子绝说:
“无论如何,我们三个人的事,你都不该扯上阮胭,更不该把怨气发泄在她身上。我的确喜欢阮胭,但也拒绝了她。我始终都守着承诺,一直都在等思柔醒来,和她说清楚。”
周子绝抿唇不语。
“还有,子绝,这件事你算违法了,如果阮胭起诉你,我不会保你。”陆柏良沉声说。
周子绝闻言,他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陆柏良没再和他多说,抬脚出门离开。
阮胭办好出院手续后,方白就开车过来接她了。
外面下了小雨,迷迷蒙蒙的。
方白看她撑个拐杖出来,连忙迎上去扶她:“怎么伤得这么重!那什么破剧组。”
阮胭没说话,上了车,把拐杖往后一扔,锤了锤腿:“的确是个破剧组。”说完又活泛了一下脚踝。
方白:“……胭姐你腿没事啊?”
阮胭嗯了声,打开手机开始刷微博。
“那你干嘛拿个拐杖?”
“装可怜。”
“啊?”方白不懂。
阮胭没和她解释,问方白:“对了,起诉宋筠的律师找好了没有?”
方白握着方向盘说:“哦哦哦,找好了。宋筠经纪公司昨天给邢姐电话都要打爆了,说想让我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阮胭:“她想得倒是美,凭什么?她自己亲姐姐都不同情她,敢把这脏水往她头上扣,我们为什么要同情她。”
“邢姐也是这样说的,恶人就该有恶报。而且把她打倒了,她那边的资源也会倾斜一些出来,这对同类型的我们来说是好事。”方白说,“放心,邢姐请的是临江最出名的刑事大状。”
阮胭说:“那你让这位大律师好好打,打得漂亮,我们下个案子还找他。”
“下个案子?什么下个案子。”方白问。
“我要起诉周子绝。”
方白被她这句话惊得一个急刹,阮胭没准备好,整个人跟着往前猛地一倾。
“不是吧,胭姐,这戏我们还没拍完呢,周导他是哪里出问题了吗?”
方白不知情,她只觉得周子绝是个圈内出了名的怪才导演,虽然酷爱拍些踩线的题材,但是一直都很低调,还拿了不少奖,在圈内风评似乎还不错。
阮胭讥诮道:“他问题大得很。”
“啊。”
“你去,帮我找一下业内做侦探的朋友,查一下那天撞我的车手。”
方白点头他们这个圈子里名利纷扰,不管是还在圈内混的,还是已经嫁进豪门的,手里都沾过一些腌臜事,手底下的私家侦探资源也不少。
“好,我明天告诉邢姐。”
方白重新发动车子,她往前开了段路,阮胭支着手看着窗外的风景,才想起来一件事:“上次你说的那个开车行的老同学还能联系到吗?”
“噢,联系上了!我之前打电话问过,说是要看车的型号,有很多款甚至可以给我们打到八八折的,让了很多利。”
八八折?
车行赚的不就是提成吗,阮胭皱了皱眉,这什么老同学真是过分慷慨了。
然而,即使阮胭再聪明,但她依旧是个中国人——
“走,今天过去看看。”
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讯光大厦。
一辆黑色宾利刚开进地下车库停好,却在几分钟后,又从地下车库里缓缓开了出来。
沈劲坐在后座沙发上,看着手机屏幕上江标发过来的消息:
“阮胭刚刚给我弟发消息了,说是下午要来车行看车,去不去?”
沈劲的右手在早上砸周子绝那个垃圾的时候,也被玻璃瓶子割伤了,现在手掌上还裹着纱布。
他用左手简单回了句:“来。”
江标:“好,我跟我弟打声招呼,配合你。”
江标他弟就是方白的老同学,当时阮胭一搬走,方白发了个求租的朋友圈,江标他弟就告诉他哥,想把东洲花园的房子租过去,说是为一个美女明星租的。
江标也是周牧玄他们那一拨人里的,顾兆野生日请客的时候,他就在星雾见过阮胭,只是那天人多,阮胭不记得。江标一听他弟说是阮胭,马上就打电话给沈劲,准备去杀一下一下这位平日拽得不行的少爷威风。
没想到沈劲直接请了他当间谍,把他们家东洲花园对面的房子也给买了下来,说送给他和谢弯弯,就为了请他们去当邻居,帮忙照看一下阮胭。
正好谢弯弯那段时间准备养胎,江标也想从江家搬出来,就应下了。
没想到这事儿后续还这么多。
可怜沈劲发动了身边全部朋友,追这么久都还没追得回来。
江标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亲了亲身边的谢弯弯。
谢弯弯问他:“干嘛?”
“没事儿,就是想亲了。”江标搂着人又亲了一口。
谢弯弯白了他一眼,“别想用糖衣炮弹逃掉今晚的刷碗任务。”
“刷,我刷,只要有老婆在,我一天刷一百个!”
江标搂着人直亲,果然幸福还是要靠他人的不幸才能衬托出来的呀!
方白开车到了车行。
她一说自己的名字,就有店员出来接待了,“是,方小姐和阮小姐吗?”
“嗯嗯。”方白笑开来。
店员笑得体贴,“小江总已经和我们打过招呼了,说今天场子里的车,随便你们二位挑,他保证给最大的优惠。”
“这么够意思?!”方白不可思议,江澈那个二货,这么多年没联系,居然还这么乐于助人?!
店员微笑不语。
两个人看了下,最后阮胭选了辆五十万的车,打折下来大概四十万左右。
阮胭很满意,她现在在事业上升期,一来是没有多余的钱买贵的车,二来也不适合。
这辆车性能好,折扣也大,挺好的。
阮胭是个行动派,几乎没怎么权衡,分析好优缺点后,立刻就刷卡付了钱。
速度快到店员都小小地惊了一下。
一系列手续办完后,店员说:“今天有现车,阮小姐要不要试开一下?”
阮胭点点头,其实这也是第一辆属于她自己的车,她心里还是挺开心的。
以前沈劲也送过她,但她觉得那人没脑子,一送就是送几百上千万的豪车,最后阮胭一次也没敢开过,最后还是堆他车库里,让沈劲自己时不时地开了。
这个车行保密性很好,阮胭看了下周围,没什么狗仔,于是她也不演了,把拐杖放下,坐上驾驶座开了起来。
然后,车行前的道路狭窄,不好停车,她刚开出去几步路——
就擦上了一辆黑色的车子……
…………
她看了眼,很好。
对方的——四百万。
她的——四十万。
她沉默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黑色的汽车玻璃背后,坐在车里的英俊男人,挽了挽右手衬衫,裹着纱布的右手指节在膝上轻敲。他对前排的司机微微颔首道:
“擦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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