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蓬莱岛三十里外的明军船阵可以清晰地观看到对面的灯火,嘈杂声甚至沿着海波被送达每一名明军的耳朵里。宝船会议厅内,二十余名游击以上职务的军官穿着全副铠甲,将头盔抱在怀中,看着作战沙盘在议论战术。有时他们也会偷眼观看伫立在沙盘前凝思的郑提督,整个晚上在争论的都是他们这些军官,作为最高统帅的郑提督却绝少言语。
沙盘是用蜡做成的,堆砌出几座主要的岛屿,小木条做成的船只则分别插着“大明”字旗和“蓬莱”字旗,摆在两边对垒,还有一座木质的蓬莱岛模型。
光从兵力上对比,明军可以出战的船只明显占优势,有将近四百艘。至于蓬莱方面,至今所知有一百二十艘左右,如果只是船只对决,明军有必胜把握。只是,破军的水师并不仅仅依靠船只取胜,蓬莱岛本身也是相当可怕的武器,它的四座巨炮分立东、南、西、北四角,分别名为梼杌、穷奇、饕餮、混沌,既以上古凶兽为名,可知其所承载的炮台威力,足可抵消明军在数量上的优势。
“敌军明日必不肯全力与我一战,”一名副将用手挪动破军的舰队,向着蓬莱的模型后退,“与我稍一接触后,必定会引我军进入蓬莱主炮射程内,依靠要塞炮火反击。”
“破军这厮久在明军,倒是深得我军对抗蒙古骑兵的真髓。”一名曾经在北方边塞与蒙古人作战而在不久前才调到水师的游击说道。明军对抗蒙古骑兵时,最常用的手段就是诱敌深入,然后依靠城墙上的火力进行反击,此战术屡试不爽。
“蓬莱除了梼杌、穷奇、饕餮、混沌四门主炮,三千斤以上九箍大炮有四百余门,全岛又可因势变形,随时重新组合,将重火力对准主侵入面,着实棘手。”另一名游击摆弄着木质蓬莱模型,蓬莱是一座可以自由变换形态的海上堡垒,如果破军的舰队退到防守射程内,整座蓬莱就如同一只蜷起身子的刺猬,让任何猛兽都无法下嘴。
将官们再度陷入激烈讨论,或者建议集中猛攻一点,或者建议佯动诱敌,意见不一。
“禀报提督,又有一支敌军进入蓬莱,大约有二十艘,六艘大船,十四艘中型船。”
一名哨探正慌张地跑进来报告,郑提督抬起眼,让他下去休息。旁边的中军官拿起相应的船只模型准备放在蓬莱一边。
“不必加了。”郑提督制止中军官的举动,“本提督算定蓬莱可以出战的只有一百二十艘船,再多无益。”
中军官答应一声,放下模型。王参将见状,忙问道:“提督大人,我军连环哨探布置到了八十里外,据一拨拨的回报说敌军增援源源不绝,到明日早晨,只怕要超过二百艘船,大人这是……”
明军水师每次出战,惯例要将驾驶鹰船的哨探布置在东、南、西、北四方八十里外,每隔十里再放出一拨,每队至八十里外再回程报告。由此让主队可以获得连绵不断的情报。
“至明日,破军虽可召集二百艘船只,但他的人马构成颇为复杂,许多不过是乌合之众,以我大明威势,只怕有三分之一的船不敢与我为敌,会惧战而自退。破军想必也明白人多并非优势,他宁可选用精锐。若是让那班毫无战意之辈也上阵,只怕冲乱后阵,不如不用。”
王参将忙奉承两句“提督高明”之类,又问道:“下官看提督先时与那破军在船上相谈颇有依依不舍之意,不知可有死战决心……”郑提督的眼神鹰隼般朝着王参将一瞥,闪过一阵杀意,吓得王参将诺诺而退。他知道郑提督生性刚毅,只是自觉对破军有所亏欠,并不肯让他人多嘴,自己这是撞在刀口上了。
“郑某是以奉皇命的大明水师提督之衔,收剿逆贼破军,岂能因私废公。郑某与他今日一会,所说所为也算仁至义尽,往日恩怨都且放下不提。明日一战,众将都当奋力作战,不可稍有退缩。本提督当亲提御赐宝剑督阵,前进者赏,后退者斩,取得破军首级者,当为首功。”
郑提督抽出皇帝御赐的尚方宝剑,插在沙盘上破军旗舰的模型上,白晃晃的剑身由于这猛力一插左右晃动不已,系在剑柄尾部的天后宫护身符也跟着晃动不止。
蓬莱名为岛,实际上连一块天然形成的岛礁都没有,完全是用硬木和金属构建而成的人工岛屿。构成这座岛的既有可以分离的船只部分,也有永固和半永固的棱堡炮台、船坞、房屋,等等。连接这些机关的是数之不尽的齿轮和铁链,驱动这些的动力则来自中枢昼夜不息的燃煤锅炉。
吓阻明军水师的四门超级火炮梼杌、穷奇、饕餮、混沌,身管长度都超过了五十尺,用十三道铜箍箍住炮身,平时清理炮膛,一名正常身高的后勤兵只要弯下腰提着刷子就可以进入。铸造这四门巨炮光是采购青铜的费用就几乎花光了蓬莱整年的预算,更何况这些大炮还是委托富有火炮铸造经验的撒马尔罕技师铸造,运输和安装当年都费了一番周折。
虽说平时四门巨炮面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但都可以全方位旋转,向上仰角也足够大,一百五十名炮手和观察哨则可以隐藏在与大炮同体的圆形铸铁隐蔽舱,这些隐蔽舱同样可以通过摇动手柄带动齿轮全方位转动。
当巨炮装的是开花弹,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足以将半里外的小船掀翻,就如今天白天造成的效果一样;如果装的是圆形实心弹,炮弹会在海面旋转弹跳,释放的能量足够让一整支小舰队被撞碎船底而葬身海底。这些大炮唯一的缺点是打出一发后需要长达一个钟点的漫长的冷却时间,装弹也需要使用吊装机械。在这段时间里,这些巨炮几乎是废物,需要周边安放密集的虎蹲小炮进行护卫。
建文抓着头巾仰望大炮高耸的向天炮口,炮身上的凸纹装饰在夜间昏黄的火把映照下也清晰可见,正是四头凶兽的雕纹。
破军之所以带着建文来看大炮,是因为建文回来后认定是自己给蓬莱招来了麻烦。因为日本人、锦衣卫和郑提督不都是跟着他来的吗?他要求破军放他走,这样一来,也许郑提督暂时就不会将目标锁定在蓬莱,也避免了一场死斗。
“太子爷小贤弟,你也忒小看郑提督了。”破军对他的要求不以为然,“郑提督固然是要捉你,蓬莱他也是要灭的。愚兄既然不肯答应他归顺燕王,那么此战无可避免,彼我二人今天将往日恩义道尽,明日唯有生死大战一场。”
“战争要死人啊……”建文看着穿着各种制服的蓬莱岛官兵,热火朝天地准备第二天的战斗,心下不自觉地泛起一阵哀伤之情。这些活蹦乱跳的人,明日不知有多少要曝尸海上,人类究竟为何战斗?荣誉?理想?还是别的什么可以让他们放弃宝贵生命的理由?
“为了自由,”破军坚毅地对建文说道,他的目光柔和而坚定,“我辈既生长于海洋,来去自由,燕王有何权力令我辈臣服?彼用好言语来说,我自用好言语回他;他既然要用武力对我,我自当用武力回他。陈胜不过是一介戍卒,都知道王侯将相本是无种,彼又何以天子自居,令我等海洋之民屈服?明日之战不胜,唯死而已。”
破军一撩大氅,伸出他苍劲的大手,按住建文的肩膀:“你不是要杀郑提督报仇吗?如今机会正在眼前,难道你要退缩不成?”
建文将郑提督的生死放在心里权衡了一下,恍惚间觉得杀与不杀的界限,似乎又模糊了。若是放在当初,或只是放在一个月前,他大约都会毫不犹豫地说“我的目标就是杀郑提督”,如今手刃郑提督的机会近在眼前,他又难以确定了。
“杀了郑提督又能如何?难道我就快活了?快意恩仇之后,我又如何自处?”
建文低下头思考良久,看到破军所过的生活,再与自己相比,就好似游龙与蜗角之别。他曾经的一心一意,在破军的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想到这里,他似乎下定某种决心,从肩头拿下破军的手,双手握紧了,认真地说道:“若是能让你和你的兄弟们活着,我杀不杀郑提督都在两可之间。大哥你说过,要和我一起乘着青龙船同去极东之国,小弟铭记在心,莫要食言。”
建文的答案出乎破军意料,他看着建文的双眼炯炯有神,知道他表露的是真情,这铁一般的汉子心中一酸,眼眶微红。但当着众部下的面,他不能表露出如此软弱的情感,但他的口气还是变得软化了:“愚兄答应你的事自然是要做到的,只是你身子娇贵,如今又丢了玉玺无法操作青龙船,如何能出战?”
“小弟虽不才,好歹能使得火铳,虽算不上百步穿杨,也能十有九中。”建文从腰上摘下转轮火铳来,他看着数十步外旗杆上一面带着白色大象、火焰边的大旗说道,“看我打那旗下来。”
说罢,他不等破军张口,也不认真瞄准,抬手就是一铳。只见铳口火焰喷射,夜空中响起“噗”的一声悠长闷响,那面大旗果然应声被打断系旗的绳子,晃晃悠悠地掉了下来。这一声响引得周围干活的蓬莱将兵都停下手里的活计来看,见大旗果然应声而落,不绝声地发出一片叫好声和口哨声。
旁边跟随的老何大惊,上前要说话,却被破军微笑着拦住。他对建文说道:“贤弟好铳法,愚兄是知道的。只是郑提督有战舰四百艘,官佐将隶数万人,你一把铳只能打三发子弹,又如何能打得尽?”
建文收起铳,说道:“兵法有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郑提督兵马虽众,我以逸待劳本就比他千里奔袭更有胜算。我这铳里虽然只有三颗子弹,杀郑提督一人足矣,又不是要杀尽明军。再者……”
建文看到一直跟着破军的脚上有伤的小奶猫,正在破军脚边趴着休息。他之前从老何那里得知,这只小猫只是一条腿扭伤,倒也好了七八分,只是走路还有点跛。他弯腰将小猫捞起来,手捏着它的伤脚揉了几下,那小猫原本不能动的脚竟恢复了活力,猛力蹬了几下,从建文手里挣脱,落到地上打几个滚翻起来,“喵喵”叫着绕破军跑起来。
“你体内有海藏珠?”破军睁大眼,他万万没想到建文竟然有此异能。
建文点点头。
“你的能力莫非是疗伤?”
建文又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算不上疗伤,只是将对方的伤势转到自己身上罢了。”他觉得右腿又酸又麻,显然是小猫的扭伤转到了自己脚上。好在伤得不算重,他想着待会儿要些药酒来推拿一番,估计大致也就没事了。为了直观地向破军展示自己的能力,他认为这点痛苦倒还忍得过。
“别的且不说,能在你身边,你也算是长脚的药箱了。”
建文看似轻松,右脚早有些站不住,疼得他悄悄伸出右手在腿上直揉。
“贤弟不光心善像佛,这代人受过的能耐也如佛子一般,看来寻找佛岛非你莫属了。”破军看着建文的怪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让一名胸口画着白月光里有药箱的医官赶紧拿药酒来给建文推拿。
医官的推拿手艺果然不俗,不出一刻钟,建文竟觉得腿不痛了,脚也又是自己的了。
老何在破军身旁指着远处说道:“大王快看,那边是不是小郎君来了?”
大家一起朝他指的方向看,果然是小郎君带着一众人过来,边走还边絮絮叨叨说着话。他到了破军跟前说道:“锦衣卫都被我缴了械关起来,褚指挥使关一间,其他人另一间。”
原来破军回来后立即命令判官郎君去将还在岛上的褚指挥使和他的手下都抓了起来。褚指挥使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日本人将建文抓走,自己落得两手干净,再伺机而动。不料李千户在海上出了岔子,后来又酿成这般大祸,破军和大明撕破脸,回来第一件事自然是将他抓起来。褚指挥使带来的固然都是顶尖高手,但在海上和日本人斗殴死了大半,剩下的人单势孤。判官郎君气他在蓬莱岛指使日本人绑票,亲自对他暴了一顿老拳,打掉褚指挥使两颗门牙。这褚指挥使手下锦衣卫虽说个个是高手,自己却是养尊处优,空落得一身好肥白肉,并不会半点功夫,被打得哭爹叫娘,又让手下都缴了械。
沈缇骑八面玲珑,没少替判官郎君做事,判官郎君本是要让他自己回去。可沈缇骑说若是把众人都抓了,只放他和他兄弟两个,恐怕说不过去,不如连他一起关了。判官郎君晓得他是要趁机讨好褚指挥使,想着依破军不爱将事做绝的性子,早晚还是要放了褚指挥使,便将沈缇骑和他兄弟与褚指挥使关在一起,让他有机会和长官患难与共,也算是卖他个晋身之阶。
“这小子,回头待放他去时给兑张一万两的纸钞。想来郑提督那边他也有好处,褚指挥使但凡活着回去也亏待不了他,这一趟蓬莱之行,就属他赚头最大。”破军听完判官郎君汇报,忍俊不禁地笑了。
“柏舟厅那边已然安排好了。”判官郎君说道,“滞留在岛上的各藩国国王、大臣,还有各海盗团的首领都在等大王前去训话。还有这位太子爷带来的人也都安排去了,大王现在可否摆驾前往?”
“去,现在就去。”
破军将小奶猫抱起来放在肩上,拉起建文,在判官郎君和众人簇拥下,前往柏舟厅。
老何落在队伍后面,回首又看了一眼被建文打下的旗帜,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还未出战就先打下自家牙旗,不吉利,不吉利啊!”
作为南洋化外之地诸势力盟主的蓬莱,长久以来都有许多地方实力派、海盗、商人、小国使节,乃至国王常驻。这些人大都有着自己的势力,他们各自的武装船只通常也是常驻在蓬莱的港口里维修,战时作为蓬莱势力的一部分与蓬莱本岛的驻留舰队一起出战。
如今在柏舟厅内的许多人,都是建文在之前的宴会上见过的,不过当时他是作为铜雀的随从在客座上坐着,如今却可以在破军的主座旁落座,铜雀、七里、腾格斯和哈罗德也早早到场了。
建文问用绷带包着脑袋的腾格斯在爆炸中震到的头部怎么样,腾格斯敲着脑瓜说还好,里面空空如也,所以伤害不大。铜雀若有所思,七里看着心不在焉,唯有哈罗德兴趣盎然,上次他没有跟着来柏舟厅赴宴,是以对现在人头攒动的景象颇有兴致。
见破军进厅,厅内二百余人都起身迎接。此时大厅里的人分成左右两边入座,左边坐的都是外藩和属地酋长、海盗团首领以及海商等,右边坐的则是以判官郎君为首的七位已到达的判官,还有他们手下的大小将佐。
破军让众人都坐下,用极其威严的声音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之事大家都知晓了,如今蓬莱岛外是大明水师结下的坚阵,数万敌人虎视眈眈,予当战当和?”
“大王一声令下,我等自然有进无退,必效死命。”
大厅中二百余人一起怒吼,声音一浪盖过一浪。
破军伸平双手,人们的声音逐渐平息,他继续说道:“大明水师天下无敌,近年灭国无算,统军的郑提督威名赫赫,部下骁将如云。此战我军兵力只及其一半,胜算不过三成,列位可愿与予共生死乎?”
“我等情愿与大王共存亡!”
大厅里再次沸腾了,人们慷慨激昂,特别是左边的许多国王和酋长都挽起袖子大叫,有的痛哭流涕,还有海盗首领当场披头散发、用匕首划脸发誓与郑提督不共戴天。以至破军不得不再次提高嗓音才能让他们安静下来。
破军待众人都平静了,这才继续用他洪亮的声音说道:“这海洋本是天赐,从不是谁家疆土,诸君祖祖辈辈在此繁衍生息,开拓航行,头上哪曾有什么皇帝?大明皇帝我等敬他是中原上国天子,也愿结好于他。不料他竟贪得无厌,图我土地宝货,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竟要染指南洋,欲置我万千自由之民于其臣属,令我等朝夕向北叩拜,如此岂能相从?今日之战,非为我破军,乃是为南洋之自由,为诸君子孙万代之自由,诸君皆当一力奋战。此战若胜,可保我南洋百年之自由;即便战败,我等英名也将千古流传,为万民传颂。”
柏舟厅内的人再次沸腾,他们的呼喊声、怒吼声、哭叫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破军端起酒盏,刺破中指在盏里滴了滴血。鲜红的血落进略带混浊的酒中,如烟似雾地散成淡粉色。他端起酒盏,对众人说道:“诸位如愿与予共保南海,请如予一般滴血入酒,共赴生死。”
蓬莱岛上本来禁带刀兵,但匕首是海上讨生活的人随身携带之物,既是防身之物,也是餐具,须臾不会离身。大厅里的二百余人都抽出牛角柄、犀角柄、象牙柄,或者朴素、或者镶金嵌银的各色匕首,刺向自己手指,将血滴进酒中。
建文被现场高昂气氛鼓舞,也要去找刀子刺手指,却被破军轻轻拦下。
众人一起将混了血的酒盏举过头顶,齐声高呼“誓与蓬莱共存亡,有违此誓,天地厌之!”在连喊了三遍后,大家都将血酒一饮而尽,并亮出干干净净的碗底,相视大笑。一时间,柏舟厅内洋溢着催人热血沸腾的坦荡大笑。
破军放下酒盏,展一展宽大的袍袖,放缓语气说道:“话虽如此,予也知道诸位或是小国之君,或是船队之长,在南洋艰难求生,殊为不易。如今大明势大,蓬莱危如累卵,十余年来多蒙众位帮衬,当今危难时刻,若是让诸君与予共存亡,实无道理。所以……”
破军对老何使了个眼色,老何喊声“来人啊”,顿时出来二十名杂役,手里各自拿着长杆。破军这才继续说道:“予也知道众位难处,大明毕竟不好惹,与之为敌只怕遗祸家人。待会儿予自令人将厅里的灯都熄了,诸君若是要去时,尽管去就是,定不为难你们。”
听破军这样讲,人们都炸了锅,纷纷表示大王不必如此试探,我等誓死跟随大王。破军“呼”地站起来,抽出腰刀,一刀将面前的桌案削去一角,环顾大厅,朗声道:“一言既出,岂有收回之理?诸君大可放心,予发言至诚,若有试探之意,当如此桌角。”
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破军,一些国王和首领还淌下泪水,暗自用袖子擦拭。
“熄灯。”
破军一声令下,所有灯烛一齐熄灭,刚刚还亮如白昼的柏舟厅立即陷入黑暗。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建文的眼睛短期难以适应,他过了好久才逐渐借着微弱光线看到周围的景物,但远处还是一片黑暗,只能用耳朵听。大厅里一片寂静,偶有小声低语,以及“窸窸窣窣”的声音。
大概过了一刻钟,只听破军大喊“掌灯”。黑暗中显出几点橘红色的火光,那是杂役们在点火,不消片刻,所有灯再次被点起,柏舟厅里再次亮如白昼。
“奶奶的,人都哪儿去了?”建文听到背后腾格斯发出的惊愕叫声。
只见大厅里右边蓬莱岛的军官基本还在,只是空出几个位置,左边众位国王、酋长的位置已是空空如也。一百多位首领早都走得干干净净,有的人鞋子都脱下来了,整整齐齐摆在桌子下,看来是怕发出声响光着脚走的。建文在黑暗中听到的“窸窸窣窣”声,便是这些人蹑手蹑脚逃走时,衣服摩擦发出的声音。
“人性便是如此啊。”破军苦笑着从怀里掏出从郑提督那里拿来的银麒麟丛云酒壶,高高举起抖了抖,将一滴残存的酒液滴在舌头上。他不满地晃晃酒壶,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把那整整一大瓮的老酒都踹到海里去,如今想喝也喝不到了。
“真是家贫出孝子,国难显忠良啊。”
铜雀站起身来,背着手走了几步,问建文道:“你是去是留?”
“我要留下,与破军大哥共生死。”建文语气坚定,他不知铜雀此言何意,按照一般来讲,铜雀多数是要拉着他远离这是非之地。
“甚好,甚好。”铜雀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他手里攥着那只小铜雀来回摩挲,然后转过头对破军拜了一拜,“我且将太子爷托付于你,莫要损了半根汗毛。小老儿去去就来,或可对蓬莱有所裨益……明日中午我若不回,大约也就不必指望小老儿了。”
破军直起身子,也对铜雀作了个揖,什么也没问。建文忙追上来,拉住铜雀的袖子低声问:“铜雀老先生,你这是……”
铜雀笑道:“小老儿初时见你,就觉得你有几分面善。后来才想到,原来是人物气质像极了破军年轻时模样。小老儿与破军也是老交情,没有不帮他的道理,只是可惜了这次要来的银子,又要打水漂了。”
建文见铜雀这种唯利是图的家伙居然愿意为破军破财,惊讶得不由放开了他的袖子。铜雀一袭白衣飘飘离去,在建文看来竟如仙人一样。
他这才想起看看其他人,只见腾格斯、七里和哈罗德也都在原位坐着,忽然觉得甚为欣慰。
“你们有谁不想参与此战吗?我是必要和破军大王一起出战的,你们几位和此事并无干系,尽可随意离去。”建文知道自己的话说了也如同白说,但还是说了出来。
“你和破军大王是安答,俺和你也是安答,那破军也是俺的安答。俺们草原上最看不起的,就是将马屁股对着敌人的蛋。”腾格斯抱着双手,瓮声瓮气地说。也许是说话声音太大,震得他受伤的脑袋也疼起来,于是赶紧抱住脑袋“哎哟哎哟”地叫起来。
“弃友独去,是为不义。再者,咱从未见过这大阵仗,若能亲见,也不枉此生。再说咱虽不能上阵杀敌,凭着所学救治伤者还是分内可为之事。”哈罗德捏着自己的小胡子,自觉这几句话说得极为得体,不禁为自己的表现点头赞许,然后又补充道,“再者,阁下的火铳尚需咱帮你保养,战场之上生死皆在转念,若是子弹卡壳,岂不是要呜呼哀哉?”
听着哈罗德生硬地咬文嚼字,建文忍不住“哈哈”乐起来。他又将目光转向七里。七里从开始就面色阴沉,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那你呢,七里?”建文不知自己究竟是希望她留在自己身边,还是让她躲去安全的地方。他等着七里的回复。
“在下离开。”七里的回答让腾格斯和哈罗德都吃了一惊,建文也略感意外。
“在下离开,”七里表情木然,显然她早就想好了,“如今将军已死,在下心乱如麻,要找个地方好好想想未来之事,抱歉,不能死在这里。”
“嗯。”建文不想为难七里,他想起了老阿姨对他说的关于七里的一场大厄,他始终惦记,却又不敢说出来。既然幕府将军已死,他不愿再将七里拖进可能危及生命的境地。原本想去拉七里的手缩了回来。七里似乎也并不感到留恋,她在众人注视下,离开了柏舟厅,头也不回地走了。
毫不犹豫地断舍离,隔绝人间一切情感,这也是一名合格忍者的必修技。
“准备点兵,看看我们还有多少人马、船只可以调动,我看大约不会超过一百二十艘吧。”柏舟厅走了一半的人,破军反倒觉得没那么紧张了,至少留下的都是他可用之人。
老何觉得有些尴尬,问破军道:“大王,这些货此番离去,只怕要带走蓬莱四成战力,我要不这就带人去将他们追回来?”
“追?追什么追?”破军将银酒壶揣回怀里,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这些宵小之辈本也没甚可指望的,若是将他们追回,只怕届时临阵骚乱,反冲了蓬莱的军阵。”
“再者,我正欲借这些人逃散以骄明军之心,让他们以为蓬莱军心不稳。彼时,我以精兵战其骄兵,胜算或能升至五成。”其实,破军这份将劣势转成优势的镇定自信不过是要安定人心,但他说得斩钉截铁,由不得老何不信。
建文直待七里身影完全消失,才叹息着回过神。他随意地在蓬莱军官中扫了一眼,立即发现哪里不对,便再次审视,果然发现问题在哪里:刚刚还在人群里的判官郎君不知何时消失了。
破军也发现了不对劲儿,恍然间也有些惊慌了,此人的消失远比那一百多名国王、首领要让他紧张。他赶紧整理思绪,命人前去查点,港口方面果然报称,小郎君带着十艘中型战舰紧随着那群叛逃者的船只一起出发了。
蓬莱发生群体逃亡事件也传到了明军船阵这边,众将在赞叹郑提督有先见之明的同时,都跑到船头观看几十艘各式船只从蓬莱各个港口驶出,朝着四面八方快速逃散的奇景。众将哈哈大笑,身上的甲片叶子“哗啦啦”响成一片。
一名千总忽然见到乱窜的船只中,竟有一小队船朝着明军驶来。他指给同伴看,大家经议论认定,这几艘船想必是来投诚的。这千总也深以为然,今晚正是他当值,于是乘着一艘二等福船,点起四五艘小船去拦截来船问个清楚。
此时正是午夜时分,海面和天色一般黑,月亮被黑云挡遮住,只有借着远处蓬莱的点点火光,还有明军水寨的灯光才能稍微看清不远处的情况。
千总让士兵们拉下船帆降低船速,自己提着灯笼,眯着眼在船艏仔细观看。
对面船只越驶越近,“哗啦啦”的轮盘拍水声都能听到。等到了十丈左右,千总终于看清,来船是一艘有着昂起龙首像、两侧有轮盘的大船,大船边十艘西洋样式的划桨快船在两侧排成“人”字形紧紧跟随,伸出的几百条船桨划水极为齐整。
千总觉得前面这条船甚是眼熟,他抬高灯笼,只见对面船只龙首像上站着一条精壮汉子,身穿阿拔斯式样的胸甲,背后插了一排斩马刀,双手正抓着铁链子转动两个大铁锚。
千总回忆起此人似是白天与王参将对峙之人,他刚要叫出声,对方左手的铁锚脱手而出,几十斤的大铁锚带着风声朝他面门打来。明军水阵里观望的众将见千总船上的灯笼突然灭了,一阵单方面短促的惨叫后,海面再次归于寂静,千总的小小船队都没了动静。
众人正在疑惑,只听岗哨敲着锣大叫道:“夜袭!是夜袭!”一只大铁锚带着呼啸的风声从黑暗中飞来,“咔嚓”一声,竟将主桅杆砸成了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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