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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病

    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她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听雪楼。

    果然是名门大派的气象,一进门宛如进了皇宫园林,院中绿树如海,一眼望去竟似到了苍山深处。

    只在极远处,才隐约有几幢各色的楼宇亭台,疏朗有致。

    沿路虽不见有所谓的像“江湖豪杰”之类的人物,但即使是随车的小厮侍从,虽然目光平静,但闲适中自有一种凛然肃杀。

    青茗暗自叹了口气,想起自己这番奉了父命来这里的缘由。

    “听雪楼的萧老楼主,曾经在甘肃道上对你二伯有活命之恩。”

    二伯……她再次叹息,不明白同为历代出名医的薛家的人,为什么二伯不像父亲那样老老实实地学医济世,成为宫廷御医,光耀门楣,偏偏要去闯什么“江湖”呢?

    据说,那些江湖中的粗野汉子,过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

    “当年萧老楼主死得突然,爹没来得及做什么,萧家的人情就这么欠下去了。”

    “近来,听说他的儿子病得厉害了,这次咱们总得尽一份心力吧?

    爹是朝廷供奉,等闲不能脱身半步,就看闺女你的了……也亏得你虽是个丫头,可家传的医术没落下半点,到如今,恐怕爹也比不过你了,虽说这样,但一个女孩子家抛头露面,唉……真是委屈了你。”

    人情债难还,即使是薛神医家的小姐,也明白这一点,于是,只能硬起头皮,坐上听雪楼的马车来到了洛阳。

    青茗心下思忖着:只盼这次治好了萧家公子的病,以后薛家和那些“江湖人士”就再无任何关联。

    那些传说中一言不合动辄杀人放火的野蛮人。

    “公子就在园子里。”

    到了一座白楼前,待进去,引路的童子却自行退了,留了她一人在那里,“白楼重地,属下不能擅自进入。”

    青茗进退不得,心里不由愤愤地想,那些江湖人果真是不懂规矩的,连待客都如此生硬。

    正想着,耳边却传来了一丝箫音,极清极雅,听不出什么曲子,似乎只是信手吹来,却煞是动人。

    青茗一时间呆住,便在门口站了,静听。

    陡然,只听那箫声的调子一滑,一个高音便上不去,登时顿住了,园中随即传来断续的咳嗽之声。

    “哎呀!”

    她脱口叫了起来:这不是中气不足的问题了,听那咳嗽之声,分明是……

    “是薛家的青茗小姐吗?”

    惊呼声方落,耳边忽然听得有人询问。

    抬头,复又吓了一次:本来空荡荡的小径上,不知何时竟忽然出现了一个绯衣女子,正在看着她,脸色淡淡地问。

    一个很是清丽的女子,但是并不给人柔和亲切的感觉,她看着青茗,青茗觉得她的目光似乎在冰水里浸过,只是那样一眼看过来,自己全身就不自在起来,点了点头,也不知如何回话,便听得那个女子道:“随我来。”

    转过几丛修竹紫罗,前面便是一池碧水,绯衣女子来到水榭前,叫了声楼主,水榭中有一人站了起来,微笑道:“薛家神医可是来了?”

    青茗定睛看去,只见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脸颊清俊消瘦,手里拿着一枝竹箫,一边站起,一边轻轻咳嗽。

    青茗上前拜见,眼睛淡淡地往对方面上扫了过去,但是心里却猛然咯噔一下,脸色不由地变了。

    那楼主见青茗的神情稍稍一怔,知道医家望闻问切,这神医之女这般情状,只怕心里已有不好的判断。

    然而他倒也沉得住气,并不立时追问,只微微一笑,拱手道:“久闻大名,姑娘是远客,快快请坐。”

    青茗眼睛定定看着他,也不坐,忽言:“公子这病,并非小女力所能及。”

    一语毕,敛襟深深一礼,转身便回。

    然而方才回头,也不见那个绯衣女子如何起步,转瞬间已经换了位置,拦在前方的竹径上。

    青茗叹了口气,心下倒有些好奇起来:莫非,这种就是所谓的“武功”了吧?

    但是眼前这一对男女,如此清奇的相貌和举止,却和自己想象中的武林豪客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特别是那位倚栏吹箫的萧楼主,眉目间沉静文雅的气质,不但没有丝毫的草莽气息,看上去,和京城王府里那些贵公子倒有七分相似。

    “脉也未诊,如何便下此断言?”

    绯衣女子开口,与其说是在反驳她,不如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或许还有救。”

    青茗对于她目光中有意无意流露出来的凌厉气势相当敏感,听得此话,不由自主地在内心生出反感来,冷冷道:“萧公子先天本弱,患有痨病想来已有十年以上,胸肺皆已溃朽,而且血脉中有一恶瘤已至破溃之期,一旦血崩则大限立至……小女子的确无能为力,还请另请高明。”

    绯衣女子脸色转白,却仍是坚持道:“既然来了,多少尽一些人事吧。”

    “阿靖,今日你为何如此放不开?”

    陡然间,水榭里的萧楼主忽地笑了起来,声音朗朗的,竟然有几分愉悦,全不以刚听到的神医的诊断为忧。

    他放下了箫,走过来,对青茗笑了笑,目光却随即落在绯衣女子身上:“薛小姐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多费事也是无益。”

    然后,他轻轻击掌,唤:“来人,送客。”

    花树间轻轻一动,那些本来看上去静谧茂森的枝叶间忽然凭空多了几个人,飞燕般无声无息地落地,单膝下跪:“遵令。”

    然后,其中一个白衣青年起身,对她微微一颔首,道:“姑娘,这边请——”

    青茗对两位点了点头,也顺着小径转身走。

    刚回过头,忽然听得耳边萧楼主带着笑意,轻轻对那个绯衣女子道:“阿靖,一开始就和你说了,我的病,就算薛家的人也是无能为力,你却偏要执意请来试试……不过,你有这份心,我也知足了。”

    “呵,我只是想知道,我们之间的契约还能维持多久而已。”

    那个叫阿靖的绯衣女子却冷冷地回答,毫不避讳,“我已经在这里耽搁得太久了……萧忆情,你死了,我就可以离去了。”

    这样的话,实在也太过分了。

    青茗忍不住要回头呵斥那个女子,但是想到自己是一个外人,终究还是忍下了,照旧往前走自己的路,却听到后面萧楼主微微咳嗽着,回答:“如果……如果你已经等不及了的话,咳咳,就不妨自己动手杀了我吧——然后,把我所有的都拿去。”

    说着这样的话,语气居然没有半分的玩笑意味。

    青茗的心忽然一紧,听到后面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忍不住放缓了脚步,迟疑着。

    就在这迟疑之间,后面已经响起了属下的惊呼:“楼主,你——”

    青茗蓦然站定,回身,看见萧公子正扶着水榭的朱栏不停地咳嗽,肩膀急剧抽搐着,身形摇摇欲坠,然而那个绯衣女子只是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不动分毫。

    医者父母心,她终于忍不住返身走了过去。

    “不……不妨事。

    薛姑娘自行回去吧,恕在下……在下不能远送。”

    一边咳嗽,萧楼主一边断断续续地回答,但等他的手从嘴边放下时,指间却满是暗红色的血迹!

    “外面风大,还请楼主先回房,我再给你细细把脉。”

    青茗淡淡说着,一边狠狠地看了旁边漠然的绯衣女子一眼。

    “公子血脉中的恶瘤,可是胎里带来的?”

    那只苍白修长的手伸出来,放到了药枕上,青茗轻轻将指尖放了上去,边诊边问。

    “不错。

    自小,那些大夫都说,我是活不过二十二岁的。”

    萧忆情倒也看得开,淡淡一笑,“可你看,我也不好好地活到了二十六岁?”

    觑着楼主苍白清俊的脸,青茗心里倒是微微一怔,心知虽然说得随意,但是为了延长这几年的寿命,眼前这个人不知受了什么样的苦。

    于是暗自叹了口气,细细摊开他的手,诊脉。

    “楼里的墨大夫也说,这个病眼见的是没法治了。”

    看着她蹙起的眉头,萧忆情笑笑,“真抱歉,让小姐来看这种神仙才能治的绝症,没的辱没了薛家神医的名称。”

    青茗也是笑笑,将药枕收起,复细细端详了一回对方的气色,才道:“薛家女子是不外出行医的,我治得如何,和薛家的声名可无关系。”

    一边说,一边复又问了些细碎的起居饮食问题,以及平日常用的药丸,点头叹道:“公子原是一贯用心太过的人。”

    她低头翻检药方,忽见里面有“天枫玉露丹”一味,不禁略微怔忡:“墨大夫之名委实非虚,虽说隐于草莽,医术却比大内御医不遑多让——以公子如此体质,能坚持多年操持楼中事务,大半仰赖墨大夫疗理吧?”

    萧忆情颔首,叹息道:“是。

    不过近来连墨大夫也说,这病是膏肓了,他无能为力。

    只教我用内息运气调理,说是丹药的药力恐是无法到达内腑。”

    “那我先开个方子,服用半月试试——本来药中有一味‘龙舌’,最是对公子病症,可惜生在洞庭君山绝壁,不见于人世已有五十年,恐怕已经绝种了吧……可惜可惜。”

    青茗也不客气,直直道来,一边提笔写了药方子,一边叹息,“恕我直言,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少操劳费神,公子这样的身体,能保命就是上佳的了。”

    “这如何行得通?”

    对面的萧忆情微微笑了起来,“要我什么也不做,和现下就死了有什么区别?

    你看,才闲了半日,便又积了这许多。”

    他一边笑,一边复又翻开了旁边大堆的文卷书信,忍不住又拿起了朱笔。

    “公子竟是不将自己的死活放心上的,那么我再说何益?”

    青茗也变了脸色,一把扯过他手中的书,扔到了一边,她不懂什么江湖规矩,自也不知在天下武林人看来,敢对听雪楼主做如此不敬的举动是意味着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手中的书还未扔出,脸颊一冷,两柄寒气逼人的利剑已经贴上了脖子。

    “没事,你们退下。”

    对面的萧楼主脸色仍然是淡淡的,对着她身后不知何处闪现的两名黑衣人道。

    青茗怔忡之间,又陡然觉得寒气在瞬间褪去,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属下无礼,吓到薛姑娘了。”

    说话的却是女子的声音,青茗转头,看见一袭绯衣从廊下款款过来,那个被称为“靖姑娘”的女子走了进来,脸色淡淡地对自己招呼了一声,然后过去,抱起了案头的一堆文卷牒报,冷冷对萧忆情道:“近日你一直不让我沾手楼中事务,想来是对我有疑心不成?”

    边说着,边抱起文书走了出去:“这些我和南楚会处理。”

    “抱歉,都是江湖习性,让姑娘受惊了。”

    看见阿靖离去,萧忆情竟是半天才回过神来,本来是面对生死也波澜不惊的眼神中,一时间也莫名地黯了下去。

    在楼中过了一月有余,青茗渐渐对楼中几个经常露面的人熟悉起来:看上去风流倜傥却心计深沉的,是二领主高梦非;那个平日处理楼中事务的,则是三领主南楚。

    还有一些人,比如当日用剑对着自己脖子的剑客叫石玉,还有那个才十六岁的谢冰玉,听说本来竟是尚书的千金。

    那些江湖门派,居然如此复杂。

    那个绯衣女子阿靖,虽然也是楼中的领主,却不见她平日忙些什么。

    只是萧忆情对她却始终似怀了几分的忍让。

    女子的敏锐直觉告诉她,对楼主来说,这个绯衣女子是非常不同寻常的——即使是他平日看着她的眼神,都似乎有极重的心事在里面。

    青茗常想:如果萧公子的病情再加重,那至少有大半是被这个女子累的。

    那样风度气质的公子,其实完全不应该和那些江湖人士混为一类呢。

    那双拿着玉箫的手,为什么还会去做那些拿刀弄枪的事情呢?

    或许是听了她的劝告,萧忆情这几天倒真是闲适了下来,不再多过问楼中的事情。

    那一日,午后,她坐在花园的长亭里和他对弈,四周安静得只有风声。

    “近日似乎是没见到靖姑娘的样子。”

    青茗拿棋子轻轻敲着水榭的栏杆,一边看着棋盘头也不抬地随口问,“她近来忙?”

    “前几天她主动请命去了洞庭,去办一件事。”

    萧忆情拿了片白子,放到棋盘上,但是一说起这件事,似乎开始心不在焉,“你知道,她很能干,很多事情要她去才能做好。”

    “洞庭……”青茗喃喃了一句,琢磨了半天才回了一手——萧忆情的棋力明显高出她许多,这一局眼看又是输了,她忽地想起什么,道:“对了,我说过的那味‘龙舌’倒也在洞庭……只是恐怕已经绝迹了。

    不然,倒是可以托靖姑娘去捎带一些回来。”

    “龙舌,龙舌……洞庭……不好!”

    萧忆情却是一连重复了几遍,脸色忽然苍白,“她,她原来是……”他猛然立起,衣襟带翻了棋盘也不管,青茗正待询问,却发现一阵风吹过一般,那个轻裘缓带的萧楼主已经不在当地。

    她忍不住轻叹,想不到这个病弱如此的人,居然能在瞬间爆发出如此的速度和力量。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武功”?

    “什么?

    萧楼主要出门?”

    半日不见那人,心里竟有些放不下,不由四处打听。

    知道她是请来的医生,好容易才有一个丫头怯怯地告诉她,仿佛担了天大的干系。

    “那如何使得!他那样的身子,还能禁得起车马劳顿?”

    她大惊。

    “楼主想做什么事,哪里能挡得住。”

    丫头叹了口气。

    青茗顿足,转头就往外跑去。

    在白楼下,她好不容易赶上了正领着手下要出发的萧忆情,一把上去拉住了马头,差点被带得一个趔趄跌倒,却不肯退让:“萧楼主,你一定要去,也由得你,但是我要和你一起去!”

    “只是去洞庭一趟而已,江湖中的事,和姑娘无关。”

    他竟换上了一身劲装,英武逼人,眼里发出了刀锋般的冷光,让青茗不禁有些陌生起来。

    “我只是怕你半路上就撑不住!”

    她也有些懊恼起来,忘了上次对他不敬带来的后果,当面顶撞,“薛家神医的名声,岂能被这样败坏?”

    终于,那个眼神如同刀锋般的男子笑了起来,退让道:“如此也好。”

    便命人备马去,却看着她,点了点头:“姑娘可真不像深闺里出来的女子。”

    听不出他是赞赏还是讥讽,青茗扬起头,傲然道:“青茗虽说不是男子,但是行医也是有将近十年了,什么样的事没见过?”

    萧忆情终于出声笑了起来:“有时候,姑娘还真有三分像她。”

    像谁?

    那个绯衣女子吗?

    她想问,但是马已经牵了过来,她忙忙上马,便随那一队人出发。

    “快!”

    已经到了荆州境内,但萧忆情仍然毫不放松地催促大家赶路。

    青茗担心地看了他一眼,这一路来,他和手下所有人一样风餐露宿,星夜兼程,然而,让她这个大夫都感到惊讶的是他居然都撑住了——那样病弱的人,仿佛随时都可能因病倒下,然而骨子里居然有那样的活力。

    “靖姑娘有危险吗?”

    终于,她忍不住问了。

    “嗯……”他没有说话,眼睛深处却有一丝丝烦乱,低声道:“江湖上的事,姑娘知道多了也无益。”

    他说着,却狠狠打马,那马立刻箭也似的出去了。

    “喂,可你是我的病人呀!”

    她不擅骑术,落在了后头,一时急得便叫了起来。

    “如果她死在秋护玉手上……我,我……”好不容易赶了上去,却听得他正低低地咬着牙,几乎是恶狠狠地道。

    在那一瞬间,青茗看见他的眼神,也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心头腾地一跳。

    “咳咳,咳咳!”

    正在震惊之间,萧忆情复又猛烈地咳嗽起来,连忙举手捂住嘴,可血液却从指缝中不停涌出。

    周围属下看着,脸色均已是苍白,但没人敢出声。

    “若再如此,你就别想活着见到靖姑娘了!”

    看见他那样苦苦地坚持,青茗眼睛猛地热了一下,严厉地喝斥着,掏出药瓶递了过去,“你这个样子,即使赶到了那里,又能做什么!”

    看着他勒马,仰头喝下药,她复又缓言安慰:“何况,那个什么秋护玉,也未必会对靖姑娘怎样。”

    萧忆情本已是喝完了药,在默默运气修养,听得这句话,眼睛蓦然又睁开了,冷光四射!

    “胡说!我们联手杀了他一家六十四口,阿靖如果孤身去君山的话——”他的手本是极稳的,青茗看过他无聊时曾以刀剖开发丝为乐,但这一瞬,他手中的药瓶竟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他忽然用力策马,扬鞭,往前奔去。

    “你再这样的话,就不能活着走到洞庭了!”

    她也急了,连忙跟上,一手拉住他的马头不肯松手,心中莫名一痛,莫非,那些江湖人士从不把别人的命和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

    “如果她死在洞庭,我也不打算回听雪楼。”

    忽然,她感到拉住他缰绳的手臂一麻,登时酸软,耳边只听得他低声道,“我非杀了雷楚云不可……”

    怎么又是雷楚云了?

    她越发被这复杂的江湖恩怨弄得糊涂了,只看着他策马远去。

    “靖姑娘,靖姑娘!”

    跑了一段路,前面开路的听雪楼人马中,忽然有人惊喜地叫了起来。

    靖姑娘回来了?

    青茗心头一跳,发觉除了喜悦以外,竟也有些不知是什么的味道,让她有些失落和不自在。

    她看向萧忆情,却见前面的人纷纷勒马让路,让楼主一直奔到迎面而来的两匹马前。

    但是,在离那两匹马十丈远的地方,萧忆情却突然勒住了马头。

    “秋老大?”

    他蓦地顿住身,淡淡地开口,看着绯衣女子和她身后并骑的戴着斗笠的黑衣人,目光瞬间变了。

    她的伤势显然非常严重,那一身绯衣几乎成了血红色。

    然而,一路上她身后的黑衣男子片刻不离地护着她,以免她摔落马背。

    “雷楚云,你回去吧……既然楼主已经来了。”

    突然,阿靖出声说话,语气衰弱至极。

    和萧忆情不同,她叫那个人,却是另外一个名字。

    黑衣人默然无语,扶她下地,然后看了萧忆情一眼,翻身上马。

    青茗站在楼主身边,看见他那样的目光,心里竟不禁害怕起来。

    那简直不是人的目光,仿佛是咬牙忍受已久的野兽,在窥探着将要噬咬的猎物。

    “我们联手杀了他一家六十四口……”突然,她想起方才萧忆情的话,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些江湖人物,实在非她所能理解。

    “秋老大,多谢你。”

    看着黑衣人策马扬鞭离去,脸色苍白的萧楼主忽然沉声出言。

    黑衣人顿住,从背后望去,他的身子竟蓦然绷紧,忽然大笑:“哈哈……萧忆情,你居然也会有谢我的一日吗?”

    他仰头大笑,声音苍凉如水。

    阿靖站在那里,看着他,眼神也是复杂无比。

    笑了片刻,他终于停了下来,再度策马绝尘而去。

    “靖姑娘是靠自己的本事,闯过了十一道天堑,上的君山绝顶……和我秋护玉可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人如风一般消失,但是声音不知怎的居然是远远传了过来,如在耳畔。

    阿靖怔怔地看他的背影,楼主却定定地看她。

    青茗看着他们两个人,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许久,阿靖才回头,一步步地走过来,到了萧忆情面前,脸色仍然是淡淡的,从怀里拿出一束碧色的草,扔过去:“听说这劳什子能治病,既然是顺路就去拿了些。”

    青茗闻到芬芳的香气,惊喜地跳了起来:“老天……龙舌,龙舌真的尚存世间?

    你这是从绝顶上采的吗?

    天啊!”

    任由她在一边惊讶,但旁边两人竟然都毫不理睬。

    萧忆情目光冷若冰霜,看着仍然强撑着的绯衣女子,忽然说道:“你舒靖容再强,好歹也是听雪楼的属下。

    明知风雨是我们的死敌,竟然和他们背地里勾结?”

    他看也不看,将那束沾血的碧草扔在一边,冷冷道:“当年你私下放他走,还阻拦了我派出去追杀的人马,以为我不知道?

    不然,为何他今日如此对你?

    !给我跪下听罚!”

    绯衣女子咬牙沉默,脸色雪白,胸口不住地起伏。

    青茗忙奔上去将龙舌拾起,抬眼看僵持中的两人,欲劝阻,但又碍着自己是个外人,无从插嘴,只好叹了口气。

    见她仍然抗命傲然站着,萧忆情更怒,斥道:“我令你跪下!不管你是谁,既然为我所用,就要有做下属的规矩!”

    阿靖脸色一变,终于低头,默默在他面前单膝下跪。

    “萧公子……”青茗再也忍不住唤了一声,想提醒萧忆情,靖姑娘已经是重伤之身。

    就在阿靖右膝刚点地之时,胸臆中激怒交加,一直强逼着的翻涌血气终于压不住,“哇”的一声,鲜血从她口中直喷出来。

    阿靖想抬手撑地,但是手方抬起,眼前便是一黑。

    萧忆情却似乎早料到这样的景况,在她身子前倾的一瞬间便俯下了身,拥她入怀,眼神黯了下去,轻叹:“可算是迫得你呕出这口血来了……再强忍着,血气反攻,便是要伤到肺腑了。”

    “你的性子,实在是强得太过了,阿靖。”

    他微微叹息,俯身抱起了绯衣女子。

    然而,没走几步便觉眼花,一口血吐出,随即,他感觉到青茗的手伸过来,一把扶住他的肩,惊呼了一声。

    “先救阿靖。”

    他最后只来得及把怀里的人交给她,低声说了那么一句。

    青茗惊呆了,看着两个人,眼眶一热——这些江湖中人啊……

    “如今竟复能吹了吧?

    可算是命大。”

    听到箫声,青茗先自笑了起来,不知怎的心里极是欢喜,看他在栏边吹箫。

    经此一事,他越发清瘦了,但眼神却更加明亮了起来,宛如星辰落入深潭。

    萧忆情闻声回头,见是她来,淡淡笑了笑,随手指指枰上昨日下了一半的棋局,道:“我先来,在这里琢磨了半天,想来这个劫是破不掉的了——无什么可下,我认输便是。”

    青茗心里一惊,想起近日他的棋力竟似下降了很多,不由忧心。

    “阿靖如何了?”

    正出神,耳边却听得他又问,青茗忙抬眼,涩涩一笑,道:“昨日已能勉强进些汤药,想来今天也该醒了——她不比你,身子强健多了,那样的重伤还是恢复过来了。”

    “真是累了姑娘了……平白又添了一个病患。”

    身着白衣的萧楼主有些抱歉地笑着,但是眉目间还是甚为忧虑,“她的伤,不会留下什么后患吧?

    我还是去看看。”

    “靖姑娘不会有后患。”

    青茗的眼睛莫名黯淡了下去,轻轻道:“公子先自去吧,待我去拿了靖姑娘的药再来,你也该服药了,我一并拿来好了。”

    她急急地回身,仿佛怕什么似的走了开去。

    “阿靖,你这样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让我怎生放心得下?”

    端了两份药,刚到绯衣楼,却听见里面楼主带着怒意的声音,青茗的手蓦地一抖,几乎拿不住药盘——再三告诫他不能轻易动气,如何又开始争执?

    这个女子,看来是楼主的命里魔星了。

    “关你什么事!”

    里面,阿靖的声音细细传来,虽衰弱,但气势却不输分毫,“我自死我的,与你何干?

    我不过是听雪楼的一个卒子,不劳楼主如此费心。”

    “你……”里面萧忆情语塞,只道了一声,便复又咳嗽起来。

    “两位,快喝药吧……”她连忙进去打圆场,将手中的托盘放到茶几上,“楼主,龙舌也熬好了,喝了对身体大有好处呢。

    这可是靖姑娘千辛万苦采来的。”

    见她进来,萧忆情和病榻上的阿靖都有些尴尬地住了口,各自转开头去。

    “靖姑娘,喝药吧。”

    青茗将药碗放到床头,阿靖点点头,复又对一边的萧忆情道,“楼主亲自来看望属下,属下真是当不起……还是请回吧。”

    那眼神,竟是冷冷的。

    青茗知道,那样骄傲的女子,恐是记恨着那天他令她当众下跪之事。

    是误会了……她欲待解释,却见旁边的萧忆情脸色变得苍白,看着病床上的绯衣女子,忽然一抬手,将整碗的药汁泼到了地上。

    “呀!”

    青茗大惊,跳起,脱口而出,“龙舌!你怎的泼掉了?”

    阿靖也是猛地从床上撑起身,定定看着他,嘴角抽搐几下,终于忍住了,不说什么。

    “我也自死我的,又与你何干。”

    萧忆情冷冷扔下了一句,拂袖而起,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青茗心下一痛,待要追出去,却见阿靖脸色惨白,怔怔看着地上的药碗,忽然身子一倾,吐出一口血来。

    青茗看了,这脚步便再也走不开,忙去拿了一块凉水浸过的布巾,递给她。

    阿靖接了,拭着脸颊边的血迹。

    擦着擦着,忽然把脸埋在布巾中不动。

    青茗暗自叹息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交代了丫鬟几句,便走了。

    月光如水,她推窗看时,却听到了箫音。

    是一曲《金缕曲》。

    泠泠彻彻,竟似天上传来。

    “这里是风口上,公子看来是真的不将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了。”

    她来到园子里,看见边上摆了一瓮新开封的酒,变了脸色,对那个倚栏吹箫的白衣公子道,“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从长安赶到这里来看着你死呢?”

    萧忆情回头,淡淡一笑,将手里的竹箫放了,道:“如此月光,不可辜负,薛姑娘可愿对弈一盘?”

    他的笑容里有些寂寞萧瑟的意味,让青茗心里一阵难过。

    青茗无言坐了,摆开棋局,疏疏朗朗的落子声响起在月下。

    “日间,靖姑娘说话实在是有些过了。”

    她拈起棋子,沉吟许久,才道,“我不是什么江湖中人,自不必看你们的脸色,由我直说吧,公子若和她如此下去,只怕身子会一日差似一日。”

    萧忆情蓦地抬头看她,脸色有些奇怪,许久才淡淡道:“她自是这样,我也惯了……”

    说起那个绯衣女子,他的脸色就不再平静,用竹箫轻轻敲着栏干,忽然顺着方才曲子的调继续低吟:“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然诺重,君须记。”

    “公子不似江湖人。”

    青茗的手停在半空,竟不知如何放那枚棋子,叹息,“吹箫也好,下棋也好,靖姑娘都是不会的吧。

    平日如何不寂寞?

    青茗斗胆,邀公子回长安寒舍养病,如何?”

    她慢慢地抬头看他,眼睛里有强自压抑的热切光芒。

    “不似江湖中人?”

    萧忆情忽然笑了笑,那月光映着他的脸,竟然有些苍凉的意味,“姑娘出身官宦人家,自幼养尊处优,又怎知如何才是江湖……”

    “能有姑娘这样的朋友,我很高兴,吹箫,下棋……那自然都是好的。

    阿靖自小流落,是不懂这些。”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仿佛上面有什么东西,然后抬头,对青茗道:“可我这双手上有多少血,姑娘未必知道,但是阿靖却懂。”

    青茗的脸色渐渐苍白,啪的一声,棋子掉落在枰上。

    “这盘棋不必下了……我输了。”

    她忽然伸手,拂乱了棋盘,眼里泪光盈盈。

    她低着头,细细将棋子分开,分着分着,便又乱了。

    她连忙将几粒掺进黑子中的白棋拣出,陡然间,她的手不动了,低着头,肩膀轻轻抽搐起来。

    萧忆情坐在对面,静静看着她,却并未动容。

    “眼看这病是没法治了,不敢再耽误薛姑娘的时日。”

    明知她哭的原因,听雪楼主却淡淡地下了逐客令,那样漠然的口吻,和他平日口气大不一样。

    “如果我说,你的病是有法子治好的,只要你随我去长安,你肯不肯?”

    青茗好容易平定了哽咽,忽地抬头,看着他苍白清俊的脸,幽幽问道,“你肯不肯随我去薛家?”

    他不答,沉默良久,转身拂袖离去。

    青茗哭倒在花间。

    如此的人中之龙,却是注定了不能长命的。

    她想,见过了他这样的人,以后怕是任何男子也无法入她的眼了。

    终究到了要走的那一日。

    长亭里,送别的人中竟然没有他。

    青茗心思便有些不定,抬眼看旁边的靖姑娘,却是一贯的冷淡,也不像知道了什么的样子。

    “告辞了,各位。”

    也无什么话说,喝了几杯茶,和几个熟识一些的人说了些场面上的话,青茗接了诊金,起身告辞。

    阿靖笑笑,起来相送。

    到了院门口,青茗忍不住回头,看向白楼。

    那里,在一片苍茫的青翠中,楼的影子有些孤寂。

    “如果楼主能活得长久,必会求姑娘留下来。”

    陡然间,耳边阿靖的声音淡淡响起,冷不丁让青茗吓了一跳,怔怔说不出话来,只听她说道:“他平日从没什么人可以说话,姑娘来的这几日,楼主确实过得快活了些。”

    绯衣女子也和她一起立住身,看着白楼,目光淡淡的,却依稀蕴含深情。

    “靖姑娘是江湖儿女,比不得青茗无能。”

    她叹了口气,心里却震了一下,“我和楼主,不过是闲来谈心下棋的朋友罢了。”

    “你可知,在之前,楼主还从未和人这样聊过天……”阿靖看向她,目光变幻着,青茗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自己的心虚,却听她微微一笑,道:“你来了真好,只可惜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比不得我们这些江湖人,断断是不能耽误你的……”

    青茗看着她,奇怪为什么她今日又和以往不一样起来,却已经到了门口。

    于是,只好上车,告辞。

    “靖姑娘,请转告公子,说——”在帘子放下来之前,青茗迟疑了一下,终于对外边的阿靖低声道,“说我昨日的话,都只是玩笑罢了,请他别放在心上。”

    阿靖笑笑,也不问她昨日说的是什么,只点头道:“好。”

    车把式吆喝一声,马车缓缓起步,待得走出几丈,青茗只觉心里堵得慌,忍不住把帘子一揭,探出头来对阿靖道:“请回去告诉萧楼主,他的病或许有法子治!等到来年秋天,我研透了医书,再过来看诊……”

    听得此语,远处的绯衣女子微微笑了,那笑容竟然如同阳光般耀眼。

    “好,到时候,还请姑娘回来和楼主继续吹箫下棋。”

    她扬了扬手,便回去了。

    青茗远远望着她,心中有诸多复杂的感触,那样的一个女子,宛如枝头上开着的红蔷薇花,即使花里面有晶莹的雨水,也是拿着重重的荆棘来围住了,不让任何人看见,那样骄傲孤独地在荒野里开放。

    她忽然想,或许,的确只有她,才配得上跟了那人一生。

    “人中龙凤”。

    以前无意中也听那些熟知所谓“江湖”的人说过这个词,曾经幻想过他们是一对怎样光芒夺目的绝世人物,可待得看见他们两个的时候,却知道,无论是龙,还是凤,原来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而且,他们都是有病的,病在心里,病得连她也束手无策。

    埋头扎进了书堆,一看便是一年,不管外面发生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

    终有一日,她拟出了一个药方,关了书阁的门,欢欢喜喜地抱着书从里面出来,匆忙吩咐府里的人准备车马去洛阳听雪楼,却听得父亲在一边讶然道:“萧楼主和靖姑娘,半年前就双双过世了,你竟不知?”

    哗!她呆站在那里,手里的医书便滑落了满地。

    右手尚自紧握着一张纸——那里面,是她呕心沥血配出来的药方,为的就是治好那个人缠身的恶疾。

    然而……如今,竟什么都不需要了?

    “他……他是怎么……怎么死的?”

    她声音颤颤地问,失神地望着外面一片一片枯黄的秋叶,问,“不可能!又有谁能杀得了他!”

    父亲愕然地从药铺的柜台后面抬起头,见了女儿这等神色,心里明白了一些大概,便叹了口气:“听雪楼倒没有对外面说什么,听人说,似乎是起的内乱吧。

    就一日之间,萧公子和靖姑娘就同时去了,现在的新楼主据说是萧公子死前立的,姓石,才十五岁的一个女娃子。”

    “这一回,萧家算是绝了后。

    唉,我们欠他家的,恐怕是永世也还不上了。”

    父亲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为了这个人情债还在那里叹气。

    青茗不说话,俯身捡起了医书,便往外走去。

    “茗儿,你去哪里?”

    父亲在后面急问。

    她想了想,淡淡道:“去找人下棋。”

    一切都不同了。

    高梦非死了……谢冰玉出嫁了。

    人事已经全非。

    她没有去见新楼主,反正,也与那个孩子无关。

    只有南楚带着她,来到了一个新建的阁楼前面。

    青茗没有进去,只站在门口看了看,里面没有人,只供着一把刀,一把剑。

    听说,这个阁子叫神兵阁。

    她没有看见他们两个人的墓,南楚说,因为听雪楼结仇太多,最后决定不立碑,他们两人,就埋葬在北邙山麓那一片青青的碧草下,不知何处。

    很好……青茗想,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去打扰他们了。

    只是,既不能吹箫,又不能下棋,那么他,一定是寂寞的了。

    但是无所谓……他自从一开始,就是惯于寂寞的人。

    何况泉下有靖姑娘在,他又如何会寂寞。

    待南楚走后,她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这个三楼主毕竟也是成亲的人了,有自己的妻子家人,听雪楼,断断已不是他的全部了,其实,能看开,何尝不好。

    怕的,就是她这样。

    青茗默默抬头,忽然看见山麓的另一边有一个黑衣男子。

    他不知道是何时来的,站在一株蔷薇下,默然了良久,肩膀微微颤抖。

    恍然间,她觉得那个人似乎有点眼熟,正要走过去,却看到石像一样站着的男子仿佛忽然间失去了力气,崩溃一样地跪了下来,深深亲吻着青草下的泥土。

    她不敢再走过去,只能这样默默地旁观。

    离得很远,风吹来,她只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哽咽。

    从来无法想象,一个男子也会这样痛哭。

    蓦然间,她想起来了——这个人,正是江湖上另一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人物,那个风雨组织的老大:秋护玉。

    也是雷楚云。

    她恍然明白,不由淡淡笑了,原来,这个世上,被那两个人羁绊着的,并不是她一个人而已。

    许久,待那个人离去后,青茗才回过头来,坐在石上,从腰畔抽出了一支玉箫,用丝绢轻轻擦了擦。

    她本是自小就学的箫,一直没和他说,只是因为更喜听他吹而已。

    而如今,泉下定然没有箫音,她便来为他吹上一曲,请他雅正。

    吹的还是《金缕曲》,但是人却已经不在了。

    她终于知道当初他吟的那首词,是这样的——

    德也狂生耳。

    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

    不信道、遂成知己。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

    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然诺重,君须记。

    “有姑娘这样的朋友,我很高兴……”他曾说。

    “等到来年秋天,我研透了医书,再过来看看……”自己曾承诺。

    “好,到时候,还请姑娘回来和楼主继续吹箫下棋。”

    靖姑娘曾相邀。

    她知道,他们两个人都是重诺言的,所以,他们一定也在等她过来一聚,从此,再无牵挂。

    青茗坐在长长的青草中,任凭山风吹着乌黑的长发,泪流满面。

    一边吹箫,一边回望着山下繁华依旧的洛阳。

    那里,该发生的依旧发生着,喧嚣着……但是在她看来,却似换了人间。

    一曲毕,她起身,将箫在石上摔得粉碎,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想,从此后,她是再也不会替江湖人治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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