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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铸剑师

    “果然是好剑……”把玩许久,伴随着一声叹息,一双纤美如玉的手轻轻捧着一柄光华夺目的绯色袖剑,交还给了它的主人,“清光绝世,冷彻入骨——不过我想也只有靖姑娘这样的人,才能压住血薇的杀气吧。”

    “多谢殷仙子的点品。”

    绯衣女子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将那柄短剑收入了衣袖,从旁边刀剑林立的架子上,随手拿了一柄长不盈尺的怀剑,细细把玩,赞叹:“原来铸剑也是要合天时地利的,如今是四月,所以殷仙子才铸了这把‘国色’?”

    那柄怀剑显然是新铸的,刚发铏的刃口没有饮过血,犹自生涩。

    柄上细细镂刻着乌木的花纹,用泥金填了,竟然做一朵盛放牡丹的形状,一旁刻了“国色”二字,带着十万分的旖旎与秀丽,竟不似一件凶器,反而是贵家名姬把玩的珍品。

    绯衣女子轻轻吹了口气,将一根发丝吹向刃口,看着它无声无息地从剑刃两侧分下,毫无停滞,眼中也闪过一丝赞叹的表情。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剑是国色,铸剑师亦称国手。

    眼前的人,就是和邵空子齐名的、龙泉殷家的女铸剑师殷流硃。

    这个女子出身于龙泉铸剑谷的铸剑世家,自从归附听雪楼之后,多年来一直隐居在吹花小筑中。

    她铸造的利器流传天下,专刺诸侯豪杰,所向披靡,吹毛断发寒光逼人——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名动天下的神秘铸剑师,却是一个方当韶龄的美丽女子。

    殷流硃站在熊熊的炉火旁,一身紫衣,束腰紧袖,污黑的长发在头顶挽了双髻,各绾一朵金色银叶的绸花,耳边碎发用细细的金丝编成数十络垂坠于颈旁,眉间点了一枚赤红朱砂,风姿绰约,仿佛大户人家的端庄小姐。

    然而她的手指却是纤细的,操纵沉重的锤子轻若无物,得心应手,眼睛更是深得看不见底,有如寂静的深渊,上面映着千种流云的梦。

    “殷仙子不愧是龙泉殷家的人,铸得如此好剑——只怕数年以后,连血薇也未必能和仙子铸出的剑相抗呢。”

    阿靖轻轻弹了一下那把“国色”,听着它应和而出的轻吟,叹息,“只是,仙子铸的剑为何都如此玲珑精致,不盈一握?

    只有女子才适合用——如今这个江湖是男人的天下,这样的兵器,以后恐怕不便于流传世间吧?”

    “铸剑只是妾身的立身保命之技而已,流传于世什么的,无所谓。”

    殷流硃站在熊熊燃烧的钢炉旁,掖了一下鬓角,唇角浮出一丝复杂的笑,“反正我下个月就要出阁了,做了人家的夫人,也不可能再做铸剑之事了——一场相识,这把‘国色’就留给靖姑娘吧。

    虽比不上血薇,也可聊作纪念。”

    沉重的锤子击落在砧板上,火花四溅。

    在清脆的打铁声里,阿靖收起那把小剑,看着眼前劳作中的女子,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这样的女子,足当得起兰心蕙质四个字,似乎只适合在深闺毫宅里拿着银针对着女红,或是执着玉勺调弄架上的鹦鹉。

    然而此刻,她手里却铗着一条不过一尺长的烧红精铁,一手用重锤不断地敲击砧板,不时拿起来看看,又放回原处继续煅烧。

    炉火映红了她秀丽的脸,不一时,额头便沁出了微微的汗。

    在等待新一轮熔烧结束的过程里,殷流硃终于得了闲,直起了腰对着阿靖叹息:“夕影血薇,无双利器,恐怕都有了灵性,不是光用锋利可论的……我穷尽一生心力,只怕也铸不出如此有灵有魄的神兵,只能铸一些刺杀夺命用的俗物罢了。”

    她一边说,一边从角落的一个篓子中抓了一物上来,不顾它的挣扎纠缠,顺手取过一把小刀,一刀切断了喉咙,掰开牙口,任清水似的液体一连串滴落在盛满了冷彻泉水的石槽内。

    “九冥灵蛇?

    !”

    阿靖脱口低呼一声,看着女铸剑师手里还在不停挣扎的蛇。

    蛇嘴被掰开了,锋利的刀子割破了蛇的牙床,毒液从腮腺中一滴滴落下,化入石槽。

    流硃不答,待蛇毒液吐尽便甩手扔掉,复又俯身拎了一条蛇来,却是一条竹叶青。

    不知道过了多久,待一篓子的蛇都用完后,流硃转身,从熊熊燃烧的铁炉上迅速夹起了那长不盈尺的铁条,迅速浸入了石槽的毒液中。

    “咝——”白雾从槽中迅速升起,宛如毒蛇忽然吐信的声音!

    烧红的铁在清冽的毒液中缓缓变灰,变冷,在它彻底冷却前,流硃快速地把它转移到了砧铁上,举起锤子细细而又迅速地敲击着,声音宛如雷霆隆隆而落。

    阿靖只是在一边看着,在那双纤弱的手下渐渐成形的铁,形状迅速变幻着,宛如法术一般显出一支钗子的样式来,原来,这一次殷流硃铸的不是剑,竟是一支簪?

    阿靖默然吸了口气:“给谁打的,能让你这样费心?”

    流硃再次把一尺的长钗放入毒液淬炼,然后将一旁早已用小锤另行打好的簪面拿起,用融了的金水将两者锻化在一起。

    打造成形的钗子上盘绕着栩栩如生的金凤,女铸剑师将它从水中提出,在台子上细细加工琢磨,串上晶珠宝石,宛如极美的工艺品。

    然而,钗子的尖端却是极端的锋利,泛着幽幽的黯淡的蓝色,仿佛毒蛇吐出的信子。

    “我自己用的……”流硃低头笑了,眼神里带着幽幽的暗彩,语气深冷诡异,“我自己出嫁时盘头用的簪子,你说,能不好好做吗?”

    穿好了珠子,翠华摇摇,奕奕生辉。

    然而拿起来,随手一划。

    “嗤!”

    生铁打造的架子,居然被那纤弱华丽的簪子划出一寸多深的痕迹!而且,在金钗划过的地方,白色的铁居然泛起了浓浓的黑色,滋滋作响,迅速地腐蚀着。

    “流硃?

    !”

    阿靖的脸色变了,脱口问,“你……莫非……莫非是用来对付南宫家的……”

    “靖姑娘。”

    流硃忽然打断她的话,抬头看她,轻轻道,“我幼年家门不幸,遭人欺凌父母俱亡,听雪楼收留我五年,我与萧楼主约定过,在有生之年铸剑三十六口以为报。

    如今剑已铸成,该是楼主实现诺言,让流硃离去的时候了。”

    阿靖眼睛黯了一下,不说话。

    她知道流硃以往的一切,也知道这个女子十年来苦苦追寻的是什么。

    萧忆情当年在殷家满门被灭的时候出手救下了这个孤女,也就是为了利用她身负的铸剑绝学。

    而如今,当年的誓约也已经到了完结的时刻了。

    她今天来到吹花小筑,其实也是奉楼主之命,在流硃走之前来点数铸好的剑的数目的,对于铸剑师的离去,萧忆情似乎没有任何挽留的意思。

    然而,同为女子,在她心里边却是存了一丝异样的惋惜。

    “南宫家的无垢公子,似乎是真心想娶你过门的。”

    阿靖轻轻叹息了一声,手抚摸过架子上铸好的一排排绝世好剑,“你记得他来楼中,第一次看见你时候的眼神吧?”

    “他是我仇人。”

    忽然间,流硃咬着牙打断了她,一字字重复,“他是我仇人。”

    她手里拿着那支剧毒的金钗,放在眼前看着,仿佛说服自己似的不断重复:“他是我仇人,他是我仇人!”

    然而,这样咬牙切齿的一字一句说到后来,却带了一种欲哭无泪的颤音。

    叹息了一声,阿靖不再说话,悄然离去。

    门内,女铸剑师仍然低声不断地重复着,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

    六年前的那一幕,就如烙入钢铁的字,伴随着灼热和刺痛,刻骨铭心。

    那时候,她的名字,叫做殷朱。

    那样凄厉的名字,血红一片。

    红得,仿佛是灭门时那一地的鲜血。

    灭门之日,才十三岁的她被母亲塞了一卷书,拼死推出窗外,独自踉跄地奔逃。

    她知道母亲临死前塞入她怀里的是族里那卷《神兵谱》,那上面记载了龙泉殷家百年来铸剑的所有心得,是族里的至宝。

    哥哥们都已经战死了,那些可怕的敌人就要杀到后堂女眷的住所来,母亲引开了那些追兵,把唯一生存的希望留给了最小的女儿。

    她手脚并用地爬出了栏杆,落到花园的草地里。

    背后传来扭曲嘶哑的叫声,那是亲人们临时前拼命挣扎出的最后一丝声响。

    听着那些撕心裂肺的呼喊,她却不敢回头,咬了牙只是拼命地往外奔,想逃离那个屠戮中的血池。

    无论如何,她都要逃出去!

    “囡囡,快逃……快逃!记住,迟早有一天,要用亲手打造的利剑刺入仇家心口!”

    母亲最后的嘱咐在耳畔回荡,十三岁的她穿越花园的葱茏林木,跌跌撞撞,眼睛里全是对死亡的恐惧——报仇,暂时是来不及去想了;如今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如何才能奔出这个修罗地狱,逃脱那些杀戮和血腥。

    她疯了一样地奔逃,花园的后门已经很近了。

    然而,在穿过那一丛开得正盛的荼蘼花时,她长长的头发忽然被花枝绊住!

    她哽咽着,一边颤抖,一边奋力撕扯着平日细心养护的秀发。

    然而丰美的长发死死地绞在了花枝上,束发的金铃随着她每一次用力地扯动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死神的嘲笑。

    她心惊肉跳地频频回顾,望着一步步缩小搜索圈子的敌人——南宫世家的人,已然在屠戮了她满门之后开始清扫现场,很快就要搜到这里来了。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发上的金铃清脆地响着,每一声都令她心惊肉跳。

    终于,她看到一个四处搜寻的壮汉霍地回过头来,看向了这个地方。

    一眼看到花下挣扎的少女,嘴角登时露出了喜悦而狰狞的笑意,一步步地逼了过来。

    她扯着长发,满脸是泪地颤抖着,脑海里一片空白。

    “看啊,这里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那个男人走了过来,一手揪住了她的头发,咆哮,“还是个小姐!殷家的小姐!”

    然而,旁边陷入杀戮狂热的同伴没有听到他的喊声,还是继续发疯般地屠戮。

    她拼了命挣扎,却无法挣脱比自己强壮有力得多的那双手。

    看到年幼女孩挣扎的模样,那个男人眼里露出了兽类一样的狞笑,粗壮的手臂用力一抓,只听嗤啦一声,她的头发从花枝上齐齐断裂,就如一匹极好的墨色缎子被粗暴地扯断。

    男人把女孩拖向树丛深处,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扑倒在地。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拼命地反抗着,然而细弱的手腕根本无法推开那山一样沉重压上来的身躯。

    不……不能这样!她是殷家的人,怎能被这些猪狗玷污!如果这样,还不如方才就和母亲一起死了呢!

    血在身体里沸腾,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恐惧,令她全身微微颤抖起来。

    她没有力气推开那个人,却在衣襟被扯破的时候,悄悄地将舌头放在了牙齿之间,闭上了眼睛,努力克服恐惧凝聚起全部力量,希望等下用尽全力的一咬能令自己迅速一些解脱。

    就在那个瞬间,她听到身上的那个壮年男人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呻吟,不是激动,不是狂欢,而像是一头垂死的兽发出了呐喊。

    “谁?

    !”

    那个男人压在她身上,忽然间狂吼了一声,撑起身子,仿佛想要站起来。

    然后,她就看到一道寒光蓦然一闪,那个人的头颅齐刷刷地被斩落下来!

    血从腔子里喷射而出,溅了她满身。

    无头的尸体沉重地倒下来,压在了她身上。

    她睁大双眼躺在树丛里,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手脚冰冷。

    身边的树丛簌簌一动,有一个人悄然走了出来。

    “啊——”她脱口惊呼出来,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旁边,执剑望着她,剑的那一端滴下血来。

    他一剑斩了那个男人,脸色苍白地看着她,手里拿着她刚才被勾在树上的束发金铃索。

    她怔住了,望着这个悄无声息地从花间走出来的少年,他……他穿着敌人那边的衣服!他是谁?

    是来杀她的吗?

    她掩住衣襟,拼命撑起身体,盯着他,在树林里一步步后退。

    然而那个少年站在那里没有动,只是低头看了看那个被自己杀了的同伴,嘴角露出厌恶而轻蔑的表情,将滴血的剑在尸体上擦了擦,抬头看向衣不蔽体的十三岁女孩子,眼神微微变化,似有怜悯。

    然后,她听见他张了张口,说了一句:“逃吧!”

    呼啦一声,有什么东西扑面飞来,蓦然罩住了她。

    她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发现竟然是一件外衫,上面犹自带着他的体温和飞溅的血迹。

    “穿上,快逃!”

    那个少年再度开口,不容反驳。

    来不及多想,她只是失神地站起,踉跄着跑了出去。

    裹着那一件印有敌人家徽的外衫,她最终从灭门之难里逃了出去。

    几个月后,她在颠沛流离中遇到了听雪楼的靖姑娘,被她带回了洛阳,并见到了传说中的听雪楼主。

    为了得到保护,她与那个人中之龙订立了契约,为他铸剑、为他效力。

    龙泉殷家从此被灭门,再无一人幸存,包括那个叫作殷朱的女子。

    在洛阳城中牡丹花盛开的季节里,她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改名为殷流硃,从此隐姓埋名地居住在吹花小筑,为那个人中之龙铸造出一柄又一柄杀人利器,刺杀诸侯豪杰,平定武林四方。

    作为代价,听雪楼也为她打听到了当年她家被灭门的种种细节,包括那个放走她的少年的身份,他叫南宫无垢,南宫世家的嫡长子。

    他当年只有十六岁,然而却已经是跟着长辈们一起在江湖上冲杀多年,为南宫世家跻身江南四大家立下了汗马功劳。

    而那一次灭除龙泉殷家的行动中,他也是骨干之一。

    那一战之后,殷家惨遭灭门,竟无一人幸存,而南宫家也从此确立了自己在临安一带的霸主地位。

    不久后,听雪楼一统江湖,扫平了南北。

    江南四大世家里,霹雳堂雷家被灭,姑苏慕容家远避海外,金陵花家弃武从文,只有临安南宫家却安然无恙,顺利地成为听雪楼在南方的最大分舵,执掌了长江以南的半壁河山。

    而那个花树下的少年,也已然在六年后成为武林里赫赫有名的一方霸主。

    如果……他本来就是仇家那一方的人,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他要对她说那个字呢?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心底,很久很久以来,她一直都在不停地问自己,漫天的血色湮没了过往所有的记忆,然而花树下那个少年的眼神却仿佛烙印一样刻在那里,从血池中清晰地浮出来,静静望着她。

    那个眸子仿佛是漆黑的,深不见底,没有丝毫的喜怒,望着青丝凌乱、颤抖着哭泣的自己,轻声地说了一个字:逃。

    他放走了她。

    但,他依旧是她的仇人。

    五年来,她蛰居在吹花小筑,用内心的仇恨和怒火淬炼着那些剑。

    毕竟是龙泉殷家的唯一传人,她铸剑的技艺日渐精湛。

    但没人知道,每次铸出一把,她都想象着那把剑刺入的是仇人的心口。

    在第三十五把剑“国色”铸成的那一天,她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按照和楼主定下的契约,只要再铸一把,满了三十六之数,她就可以实现复仇的愿望了。

    然而,她没有开始动手铸最后一把,却接到了萧楼主的召见。

    “楼主,我已经快要完成我的诺言了。”

    她匍匐在白石台阶下,对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说话,难以掩饰心中的狂热,“很快,就轮到您来兑现当初的诺言了!”

    “五年了……你心里的复仇之火,还是这样浓烈吗?”

    高台上,那个人微笑起来,修长的手指拨弄着鬓边的白流苏,悠然望着窗外葱茏的翠绿,叹息,“既然如此,我就将你下嫁给南宫世家的无垢公子吧……”

    “楼主?

    !”

    如遇雷击,她霍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

    楼主说,要把她……把她嫁给那个人?

    嫁给南宫世家那个无垢公子?

    极大的震惊之中,却隐约有一丝莫名的欢喜浮出,转瞬即逝。

    然而愤怒和仇恨很快重新吞没了她:怎么可以!要她去嫁给那个仇人?

    去做那个沾满自己亲人鲜血的人的妻子?

    “你不要管南宫世家对这门婚事是否愿意,我的命令,武林中从来没有人敢不听。”

    视线垂落在女子震颤的身影上,萧忆情的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缓缓开口,“我也不会管你嫁到了那边,想要做什么。

    你可以去复仇,也可以忘记一切,重新做一个普通的妻子。

    这一切,都听凭你的选择,在你的一念之间。”

    殷流硃怔怔地望着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忽然间明白了他这一决定的深意,不由心里出现了微微的震动——是的,一切都在她一念之间。

    楼主给了她一个机会:复仇,或者放弃。

    然而,他又是何其残忍。

    如果不是他给予了那一线幸福的希望,她或许也就这样怀着满心的仇恨淬炼出复仇的利剑来,可是,他却要和她说:如果她愿意,如果她选择放下和遗忘,她依然有机会获得平凡人的幸福。

    她脸色苍白。

    仿佛是魔咒一般地,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少年的容颜。

    “逃。”

    他对她说,眼神悲悯而深沉,竟不似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他在让她逃离什么?

    那片血海?

    还是那毕生无法放下的仇恨?

    但无论如何,自从他和他的家人冲入了铸剑谷之后,她就再也无法从那血海一样的深仇大恨之中逃脱了。

    “流硃,你可以去铸最后一柄剑了,带上它去南宫家,作为我赠予你的陪嫁。”

    殷流硃抬起头,望着高处那一袭雪白的袍子,忽然感到了某种战栗的惊惧。

    那样淡漠疏离的语气里,却有难以抗拒的气势直压下来,让她无从抗拒。

    她知道,她毕竟还是无法逃脱。

    四月十五,正是洛阳牡丹盛开的时节,宜嫁娶。

    “楼主,靖姑娘,各位领主,我走了。”

    面对端坐在阁中高处的两位人中龙凤,穿着大红喜服的殷流硃在台阶下跪下,磕了个头,抬头看着阶上的几位楼主,低声告辞。

    似乎是向所有人宣布,她从此脱离了听雪楼。

    红色的盖头下,她的眼睛清澈而凛冽——阿靖知道,那是去赴死的人的决绝。

    “流硃……”坐在高榻上,面罩轻纱的女子忽然低低叹息了一声,忍不住要站起来。

    “让她去。”

    旁边的白衣楼主随即翻过手掌,按住了同僚的手,语气淡漠,“那是她自己选择要去走的路,你又何必多管。”

    阿靖眉头轻轻皱了皱,终于还是缓缓坐了回去。

    流硃再次俯首,叩了三个响头,算是报答了听雪楼这几年来收留的恩情,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南宫家前来迎亲的花轿。

    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摇,随着那一支美丽的金步摇步步生姿。

    忽然,所有人只觉得楼中绯影一动,也看不清是什么掠过,只听流硃一声轻呼,在门口站住。

    新娘子下意识地伸手摸向鬓边,空空如也,当下脸色变得苍白,回头惊问:“靖姑娘?”

    阿靖坐在原处,仿佛根本没有动过,低着头静静看着手指间那一支金步摇,没有开口。

    随着她的把玩,缨络晶珠流转出美丽的光芒。

    “小心!”

    一边的萧忆情吃了一惊,蓦地抓住了她的手,“有毒。”

    “呵……”阿靖抬起面纱后的眼睛,淡淡盯在他脸上,唇角浮起一丝笑意,“果然,你一开始就知道,是不是?”

    听雪楼主眼神凝滞了片刻,终于轻轻吐了一口气,点头。

    “已经不能留了?”

    带着轻轻沙哑的笑声,阿靖对身边的人道,“的确。

    南宫无垢不是池中之物,这几年已然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不听楼中的使唤了,这次,你真的不打算再留着他了吗?”

    萧忆情注视着她,亦淡淡道:“你应知道我做事的准则。”

    阿靖冷笑:“所以,你要借流硃之手除了他?”

    “呵,笑话。

    以殷流硃那种身手,怎能得手?

    南宫无垢是怎样的人,你我都清楚。”

    萧忆情冷笑起来,唇齿之间透出冷意,“我只是要南宫杀了她。”

    阿靖一怔,忽然明白过来,喃喃:“对!杀了听雪楼下嫁的新娘,南宫世家同样罪无可赦,无论怎样,你总能找到动手的借口。”

    “不是针对南宫世家。

    我不想做那么绝,逼急了对大家都不好。”

    萧忆情摇了摇头,望着外面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我只是要找一个借口,让南宫世家把他们的少主交出来给听雪楼处置,南宫无垢这种人,绝不能留。”

    霸主的羽翼之下,绝不容许一点点的野心和不服从存在。

    凡是敢于挑衅他权威和玩弄手段的,都需要一个一个的剔除出来!

    但……无论如何,殷流硃是绝对不可能再活下去了吧?

    阿靖没有说话,忽然站起,劈手夺过那支金钗,疾步走下了白楼,对怔怔站在廊下的流硃说了一句话:“殷姑娘,你走吧,我不会把它还给你了。”

    流硃的手蓦然一颤,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过来。

    阿靖的眼神意味深长:“新娘子是不能带着这种不吉的东西出嫁的。”

    殷流硃空着双手,怔怔了半晌,忽然忍不住地将头埋在喜帕中痛哭,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这支金簪,她一个弱女子,赤手空拳,又怎么可能是那个人的对手?

    她这样辛苦地筹划了多年,才获得了一个刺杀仇家的机会,然而一切却转瞬成空了!

    不知道该怎么办,那种空虚和乏力铺天盖地而来,忽然间将她包围。

    仿佛是回到了昔年的荼蘼花下,周围都是惨叫声和步步逼近的敌人,她却毫无挣脱的力量。

    一时间,她只哭得全身颤抖。

    “怎么了?”

    廊下忽然红影闪动,新郎走了过来。

    那个本来应该守礼待在马上的人久候新娘不至,居然走了过来,关切地问她,“你……是不愿意出嫁吗?”

    那就是新郎。

    南宫无垢。

    流硃转头看见他,有些惊惧地倒退了一步,那样依稀熟稔的面容近在咫尺,然而眼眸中却带着某种完全看不出是刻意装出来的还是发自内心的关切,殷殷询问。

    他不认得她了吧?

    早就不记得那个荼蘼花下蓬头乱发的女孩了吧?

    如今他来迎娶的,只是一个成年后奉命要接受的、来自听雪楼的女铸剑师。

    他已忘记过去……然而她呢?

    “南宫公子不必吃惊,只是新娘上轿前的哭嫁而已……”在僵持的时候,阿靖淡淡道,“这是个老规矩,不是吗?”

    “哦……是这样啊。”

    新郎有些莫名的放开了手,心疼地看着痛哭的新娘子,拿起喜帕给她擦了擦眼泪,回头招呼女傧相:“快扶她上轿!小心耽误了吉时。”

    流硃茫然地随人回过身,任凭伴娘拉着,向迎亲的花轿走去。

    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死,却又眷恋着什么;想要复仇,却知道那已经是散去的烟云……靖姑娘拿走了她的金簪,也就是说,阻止了她的复仇计划——以后,她又该怎么办?

    再铸一支来刺杀自己的夫婿吗?

    还是……还是就这样将错就错?

    萧楼主也说,一切,只是在她的一念之间。

    然而,不等她将这件事想清楚,女傧相便搀扶着她进了轿子。

    八个轿夫抬起了轿,启程。

    大群迎亲的人簇拥着新郎和新娘,一路吹吹打打地向楼外走去,声势浩大,好不热闹。

    在帘子放下的一瞬间,她感觉一旁骑在马上的新郎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是如此相似:漆黑,不见底,没有丝毫的喜怒。

    就宛如多年前,那个少年看着在荼蘼花下挣扎的女孩。

    “你都做了些什么?”

    南宫无垢在的时候不便多说,此刻迎亲队伍一启程,萧忆情的怒火便已然压抑不住,转头望着身侧的绯衣女子,“想坏了我大事吗,阿靖?”

    “放心好了,殷流硃报仇心切,大约还会再铸一支簪子的。”

    阿靖漠然地将那一支簪子收起,小心地避开尖利的末端,“我只是想拖一拖时间。”

    “为什么?”

    听雪楼主蹙眉。

    “她十三岁就开始为你铸剑,没有过一刻自由。

    你就稍微松松手,让她在有生之年喘上一口气又如何?”

    阿靖冷冷道,冷睨了他一眼,“趁着再铸一支簪子的空当,也好让她认真地想一想,到底是要复仇,还是从此过一个普通女子的生活。”

    “你……”萧忆情忍不住脸上色变。

    片刻,他换了个表情,苦笑着叹气:“毕竟是女人。

    真是一厢情愿啊……其实,你这样反而是害了她。”

    看着走到门边的迎亲队伍,他的眼色忽然如同刀锋一般寒冷。

    “怎么说?”

    阿靖心下一惊,忽然也有不祥的预感。

    似乎……从一开始,南宫世家对于结亲的态度,就是太过于赞同了些——即使是南宫无垢权衡利弊后不敢拂逆听雪楼主的意思,但是无论怎么说,以他的脾气,也不该表现得如此顺从!

    “你没看出来吗?”

    萧忆情微微摇头,站在白楼上负手看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意味深长:“竟然派来了这么浩大的迎亲队伍,还真是给足了听雪楼面子啊……”

    “什么?

    你是说——”阿靖大惊,蓦然抬头,耳边忽然传来了兵刀之声!

    刷!在还没有出听雪楼的大门时,那支庞大的迎亲队伍忽然停下了,那些吹打的、抬轿的、丫鬟傧相,一齐扔掉器具,从箱笼里、喜袍下,迅速抽出了雪亮的利器!

    阿靖转瞬明白过来:刺杀!这不是迎亲,竟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

    原来南宫无垢这般精明,已知被逐步逼上绝路,便抢先在今日下手了吗?

    敢于公然对抗听雪楼,而且在总部洛阳发起攻击,当真是胆大包天铤而走险!

    “流硃!”

    她脱口低唤,却见南宫无垢一把撕开了吉服,露出里面的劲装,从靴子里拔出短剑,跃下了马背,厉喝,“各位,听雪楼逼我太甚,南宫世家存亡在此一战!不是听雪楼亡,就是我们死!”

    阿靖脸色一变,不待萧忆情的指令便掠了出去,隐入了楼边的苍苍绿树中。

    “阿靖!”

    听雪楼主一惊,但是此刻大变当前却顾不上她,只是回过眼眸,神色不动地将手抬起,发出了一声低斥:“动手!”

    也是如同凭空出现,听雪楼四处幽灵般冒出了无数的青衣人,从白、碧、朱、绯诸楼包抄而来,立刻将南宫世家所有人拦住,声势之大,竟毫不在对方的突袭人马之下!

    听雪楼的萧楼主,那样的人中之龙,又怎是轻易能够暗算的?

    “萧忆情!”

    南宫无垢看见逆转的形势,脸色转瞬苍白,忽然大笑起来,“果然,你一开始就是要我们的命的吧?

    !还说什么结亲——等不及派来的这个贱人动手杀我了?

    !”

    他的手探入轿中,用力揪住新娘的长发,将流硃拖出来,对着萧忆情冷笑:“她是殷家的余孽吧?

    你以为养了她五年再派出来,就可以骗过我了?

    岂不知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大笑,将短剑架在流硃的咽喉上,一步步向外退去。

    “你杀了她,也不过是多一个陪葬的而已。”

    萧忆情语气冰冷,“别以为用她来威胁我会有丝毫作用。”

    “萧忆情,你真是头豺狼!”

    仿佛是被逼到了绝路上,南宫无垢厉声喊着,不顾一切地将所有过往真相撕破,“为了独霸铸剑绝技,当年你命令我们灭了殷家,趁机将这个女子和铸剑绝技收为己用——如今她没用了,你就要借她的手来杀我?”

    新娘被粗暴地拖着,长长的秀发散乱了一地,一路上手无助地向前伸,在空气中下意识地抓,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耳边落下的每一句话都是一个惊雷,震得她神志恍惚。

    什么?

    当年南宫世家灭了龙泉殷家,只是奉了听雪楼的指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她逃命出来后,不到半月便被听雪楼收留,难怪在江南被荡平后,四大世家里只有南宫家在覆巢之下得以保全,原来他们一早就暗地里臣服于听雪楼了!

    那么说来……当年南宫无垢放走自己,也是刻意计划的了?

    逼得她走投无路,最后顺理成章地投靠听雪楼,心甘情愿地为仇人铸了五年的剑!

    “灭人满门,还要孤女为你铸剑!”

    南宫无垢拖着她一步步往后退,剑刃摩擦着她的咽喉,厉声大笑,“萧忆情,豺狼也没有你狠毒!这样的事你做过多少?

    你会有报应的!”

    南宫无垢在耳边大笑,带着末路的疯狂和不顾一切。

    她只觉得不能呼吸,心里有无数刀剑在绞动,将肺腑绞成了千万片。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所有人都在欺骗她,昔日那一点点的温柔和恩情是假的,十年来宾主尽欢的情谊也是假的!

    她算什么?

    不过是棋盘上一个被用完了就抛弃的卒子!

    喉头被勒得喘不过气,她的眼睛里流出泪来,手拼命地在空气里徒劳地抓着——不甘心……不甘心!为什么她这一生,都一直在被这样那样的人利用?

    她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如果那支金步摇还在她手里就好了……如果在就好了。

    至少,她还有拼命反抗一下的余地!

    挣扎间,忽然,她听到了周围人齐齐地脱口惊呼!一瞬间,察觉到了抓着自己头顶的那只手微微一松,似乎南宫无垢受到了猝然的袭击,不得不松开手去抵挡。

    趁着空当,她奋力挣开了那只扯着她头发的手,披头散发,踉跄着逃开。

    “流硃,快逃!”

    空气中忽然有人低呼,说的话居然和昔日一模一样。

    然而,听得那样的语声,她全身一震,居然忘记了逃跑,怔怔地停下了身来,仰头望着碧色中掠出的绯衣影子——那样快到不可思议的身法,那样举世无双的剑术……是靖姑娘出手救了她吗?

    她忽然间百感交集。

    原来,这个世上,毕竟还有人对自己有一点真心。

    南宫无垢和那个忽然间掠出的女子交上了手。

    然而听雪楼的女领主又是何等高手?

    血薇剑下,除了听雪楼主,这个江湖从来没有人可以生还!

    殷流硃怔怔看着这混乱的一切,直到看到新郎竭尽全力暂时逼开了靖姑娘,然后转身,试图抽身离开战局,就在这一刻,金色的光芒如同天外的流星般一闪,从绯衣女子的手里激射而出,瞬间洞穿了那个新郎的咽喉!

    “不!”

    殷流硃禁不住脱口惊呼,向着南宫无垢奔去。

    金步摇,是那支金步摇!

    根本来不及躲避,南宫无垢捂住咽喉,在毒药的作用下踉跄倒下。

    那一瞬间,她忘记了身外之事,惊呼着向他奔过去,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抱住了他,全不顾靖姑娘在旁边厉声要她小心不要靠近。

    果然,在倒下前,南宫无垢拼命一拉,将刚跑过来的殷流硃一把抓住,冷冷大笑着,右手的短剑同时往里一抹,便割断了她的颈部血脉!

    “殷姑娘!”

    冷静如阿靖也变了脸色,失声惊呼。

    “跟我一起去吧!”

    他大笑,紧紧抓着她的手,几乎握碎了她的骨头,低声喃喃,“可怜的孩子……这样的世道,你还如何活下去?

    跟我一起去吧!到了那边,我们……”

    然而,毒液顺着喉头迅速上升,他笑到一半便倒了下去。

    “流硃!”

    阿靖一击成功,却不料仍是慢了半步。

    她急急落地扶起殷流硃,看见她颈部血液急涌,伸手一探,心下登时冰冷。

    “你……你是用……金步摇,杀了他的吗?”

    流硃想回头看,但是已经没有力气,挣扎着,低声问,“是……是吗?”

    由于血脉和气管同时被一剑割破,她的声音里带着呼呼的血泡声,显得诡异和模糊。

    “是。”

    阿靖点点头,看着已然毒发倒毙的南宫无垢,眼神微微一黯。

    “那……那太好了……”流硃眉头舒了舒,脸上露出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的表情,拉住了阿靖的手,断断续续:“我铸的剑……终究没有白白地……白白地……”

    她轻声重复着,声音慢慢淹没在血泊中。

    意识渐渐远离,而四周的厮杀还在继续。

    在听雪楼严密的戒备下,那些自以为突袭会得手的南宫家族人马顿时成为困兽,血如烟火一样飞溅在空气里,到处是惨叫和厮杀声。

    宛如六年前龙泉殷家被灭门的那一刻。

    阿靖对于身外的一切毫不在意,只是陪着走向死亡的流硃,轻抚她的发梢。

    那个垂死的女子发出了含糊的声音,痉挛地抓紧了她的手:“钗子……钗子……”

    阿靖从那个死去的新郎喉头拔下金步摇,暗黑色的血液顺着钗子涌出。

    不想去看那一张死灰色的脸,正待转头,却瞥见了死人的手探在怀中,似乎尽最后的力气握住了什么,她伸手取出,脸色忽然变了。

    原来,竟是如此?

    “流硃,流硃!你看——”阿靖用力将陷入昏迷的流硃摇醒,将从那个人怀里拿到的东西放在她眼前,“你看这个!看这个!”

    一绺青丝……显然是女子的发丝,虽然由于年代久远而微微发黄,但是却仍然被编得细致灵巧,柔光水滑。

    尽头处系着一个金色的铃铛,小小的铃铛在腥风血雨中微微摇晃,发出纯澈无比的声音,宛如昔日花树下那个孩子的眼睛。

    一切都清晰起来了,穿越了多年的腥风血雨,历历在目。

    难怪,当年楼里本让他挑一个殷家男丁放走,他却开脱了一个女娃;难怪,他在六年后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原来,当年棋盘上的那一颗棋子,亦是这般的将另一颗棋子收藏在了心底里,久久不忘。

    流硃的眼睛缓缓睁开,看了一眼,眼里的神光最后亮了一下,随即又轻轻闭上了。

    阿靖没有再说什么,理了理她散乱的秀发,将金步摇插回她的发间,最后轻轻抬手,擦去了她眼角凝结的一滴泪水。

    垂死女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将那一缕青丝握在手心,仿佛在这一场苍凉的浮生中终究抓住了一点光和热,面色渐渐安宁。

    耳边的厮杀声渐渐微弱,只余下小股的南公世家人马还在拼死血战。

    阿靖微微叹了口气:这些人也真傻啊……明知跟着南宫无垢来听雪楼总楼发起这场袭击多半是有死无生,也就这样跟着少主赴死。

    江湖中人,便是这样的吗?

    今日之后,江南武林的局面又要重新调整了吧?

    南宫世家经此一战,必然一蹶不振,不知道楼主又会扶哪一个听话的傀儡上位?

    听雪楼的女领主茫然地想着,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落在背上,默默地站起身来,回头望去。

    初夏的浓荫里,白楼寂寂。

    身着白衣的楼主靠在软榻上,也正遥遥凝视着她,眼神阴郁而又哀伤。

    他有什么可以哀伤的呢?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他牢牢地握在了手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样的狠厉决绝,不容许丝毫反抗。

    凡是挡在他路上的人,都被踩为齑粉。

    然而,他的眼神为什么如此哀伤?

    竟如一个苍老的孩子。

    隔了满场横飞的血肉,他们遥遥相望,不发一言。

    “萧忆情,你会有报应的。”

    她霍然低声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仿佛听见了,他在高楼上扬起嘴角,微微地笑了,忽然掠下了高楼。

    “我们是共犯,阿靖。”

    他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身后,将手覆上了她的肩头,手指冰冷而稳定,耳语般地喃喃,“将来无论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我们都会在一起。”

    她回以一个冷冷的笑。

    不,他们之间,只有一纸契约而已。

    “又是四月了……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啊。”

    他望着满地尸体,却蓦地开口低吟,带着一种若无其事的悠然,“听说城东洛河畔的牡丹开得很好,改日等这里的事情完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不等她拒绝,他的手指微微抬了抬,划了一个圈,将地下两具尸体圈了进去:“等下,叫人把他们两人合葬在洛河畔吧。

    咳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听雪楼主微微咳嗽着,嘴角露出一种无视生死的笑谑,然而他的眼神却截然相反,如此的哀伤和无奈,就像一个过早老去的孩子。

    她用一对楠木的灵柩,收殓了那一对今日成婚的年轻男女,安葬在北邙山下,是的,这一切恩怨纠葛,终于算是要落幕了。

    生不得同衾,死亦能同穴,也不枉在人世走过这一遭。

    如果没有江湖,如果没有各方势力的纠葛,没有种种你死我活的恩怨,多年前花树下相遇的那一对少年男女,应该会有一个旖旎的开端和同样美丽的结局吧?

    他们相遇在那样明媚的江南春季,应该牵着手一起奔跑,穿过那些拂堤杨柳和灿烂桃花,金色的铃铛在女孩儿的鬓边清脆地响着,烟雨蒙蒙,草长莺飞。

    然而故事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这个江湖寂寞如雪,所有的少年在出生时便已苍老。

    浮花逝水,空影如梦。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欧阳修·《浪淘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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